财校培训一个月后,袁雨潇平生第一次领到了工资,三十二块钱。他想起何军挨家挨户送出师喜糖的情景,想到何军的羡慕神情,何军三年学徒工才十八块钱月工资。此刻,他折叠了一个月的心情才慢慢展开。
其实那一天,不仅是他,整个宿舍里都弥漫着一种兴奋与激动。不少寝室凑份子聚餐。学校在乡下,离校最近的乡村小代销店都有七八里山路,那天店里热闹非凡,散装酒,鱼皮花生和小花片都脱销了。
雨潇的寝室也聚了餐,他平生第一次醉了酒,醉酒原来如此飘飘欲仙。父亲说自古英雄皆败于“酒色”,那只是对英雄而言,凡人无关成与败,看来喝酒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晚上,一楼的男宿舍区从走廊到厕所都有泛着酒气的呕吐物,凌嘉民的蚊帐都被混乱中不知是谁喷薄而出的一口酒菜染得挂了彩,他只好把蚊帐团成一堆丢到桶子里泡着,摇晃着爬进雨潇的帐子里来。乡下的秋蚊子可不是吃素的。借着酒劲,凌嘉民要雨潇代笔,给被他觊觎多日的四班美女秦晴写一封情书,雨潇晕晕乎乎地答应了。作为回报,凌嘉民答应请他在周末回城时看新上映的巴基斯坦电影《人世间》。
次日酒醒后,雨潇想起头一晚答应帮凌嘉民写情书,觉得有些荒唐,平生第一封情书竟是写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况且,这情书该怎么写,从未习学,也无借鉴。但承诺的事当然不能反悔。只好午休时跑到操场的树荫草丛中趴着悄悄地写,带着心虚。不知怎么写着写着就想到晓鹭,越想抑制,越抑制不住地想。这一定是莫清那天在他身上施了法术。
凡事有一,便有二,便有再三再四,他接着又替凌嘉民代写了几封情书。凌嘉民与秦晴的故事便在地下悄悄发展着,直到一次严重疏忽——或者说霉运,让这个故事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俩在宿舍后的深草丛中的一次拥抱,竟被校长撞上,于是被全校点名,并通知双方家长到校。凌嘉民的父亲拖个木棍满宿舍追着揍凌嘉民。这个爱情故事就此夭折。
一九八三年新年第一场大雪覆盖了校园的时候,于晓鹭也像雪花一样降落在雨潇眼前。
她穿着花棉袄,系着绿毛线围巾,脸红扑扑的脸冒着热气。这不速之客着实让雨潇吓了一跳。也难怪莫清会把她像孩子一样托付于他。她总有些即兴发挥的行动令人猝不及防。
她倒是振振有词,我早就说过要到你们学校玩一回,这个有吧?现在你半年的培训要结束毕业了,再不来就没机会了,这不错吧?平时周末总是你来看我,这周你打电话说不回来,为应考做最后准备,所以我来看看你,这没错吧?
是的,自从莫清“托孤”之后,他每周回城都会以帮助晓鹭补习的名义去她家陪她。临近结业考试这周,向来不自信的他决定留校复习,向她告了假。没想到她毫无预兆地跑到学校来了。
手足无措的他不知该如何招待这贵客。
而她觉得他总是喜欢把些鸡毛蒜皮当成天大的事。
这又有什么需要招待的?再说,天招待我啊,城里哪有这么好的雪呀!我们可以打雪仗哪!我都有两年没打过雪仗了!她指着窗外,因兴奋而越发齿白唇红。她真是一个很容易快乐起来的女孩。
校外的雪野很壮观。晓鹭晶莹剔透的笑声如雪般一路飘洒过去,两人刚出校门,她就把悄悄搓好的一团雪扑地一下打在他的脸颊。好家伙!你搞突然袭击!他抓起一团雪就要往她脖子里塞,她笑着躲闪,滑倒在雪中,他也用力过猛地摔倒在了她身上。
她并不挣扎,仰着脸对着逼近的他,她呵出的暗香直入他的非凡的鼻子和青春的心尖。
他举着雪球,一时塞不下去,对着她近在咫尺的半启的樱唇,突然不可控制地全身颤抖起来。
他猛然惊觉。
现在只要嘴唇向前半尺,他就可能进入一个不知是什么结局的陌生故事。而他从来不喜欢在完全看不清结局的时候轻率地启动一个开头。先不去往前想今后会有什么不测,眼前凌嘉民与秦晴夭折的故事就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例子。
在没有别人,更没有老天来替他作主选择的一刹那,他的首选就是退却。
他全身一冷,一纵身,滑退数米。平稳了一下身躯后,他笑着轻声说,我不耍癞皮!我站到这个距离,一样能够打到你!
她默默地望了他一会,然后默默地低了头,开始抟雪球。
雪野一片静默。
他也开始抟雪,但他被这雪野的静默压制了情绪,半天还抟不起一个满意的雪球。
她是最不习惯这种仿佛带了无限重量的静默的,她笑着喊了一嗓子,祝你新年快乐!
彼此彼此……他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回应的话。
啪!一个雪球打到他的鬓角,这是我的新年礼物!她的笑声随着雪球纷纷扬扬地飞了满天……
半年的岗前培训结束后,雨潇被分配到市财政税务六分局。和他一起分配到六分局的共有四十多人,这一批新人,使分局的人数一次性地扩充了一倍。
雨潇与凌嘉民都被分配到个体税收股。
分局有四个股。一股管国营企业,二股管大集体企业,三股管街道小企业,四股管个体户。其时,系统内部流行着这样的民谣“一国营,二集体,不三不四管个体。”绝大多数人都希望分到一股或者二股,普遍的看法是,管国营和大集体企业,需要查账,有业务可以学习,管个体只学得吵架,没有上得台面的业务,对将来的前程发展有影响。所以分配过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雨潇却无所谓得很,他觉得既然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就是选择了稳定但平淡的生活。在他心中,机关生活就是平凡本分地做繁琐的事,所有业务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所以在什么科室,干什么工作,一点都没有分别。这倒使他比别人超脱而少了许多困扰。
实习开始的那天,股长白逸夫带着分到四股的二十几号人进入一个米粉店调查营业额。这个粉店叫“国菅粉店”,离雨潇读初中的学校不远,初中两年,他与晓鹭常常在这里吃早餐,那时候这一带个体粉店仅此一家,粉店开张时,也只有“肉丝”和“免码”两个品种写在木牌上。晓鹭与雨潇头一次来这里时,竟不知“免码”粉是“光头”粉的另一名称,两个人认真讨论后达成一致的意见是,可能这里买粉不需要到柜上拿“筹码”——所以叫免码。闹了一个大笑话。
然后他就与“免码”深深地结缘了。因为他从来都没有零用钱,过年的压岁钱也是上交的。但是早晨母亲经常来不及做早餐,他也就常有一角六分钱用来买一碗肉丝米粉。但他的选择是一角钱的“免码”,省下来的钱积起来,是他能与莫清和晓鹭去红梅冷饮店的保证。虽然莫清有零用钱且非常大方,但父母从小就教导他,人应有志气,不无故受他人恩惠,因而屡屡拒绝莫清。莫清也反复教导他说,拒绝别人,相当于看不起人,或者不愿与人交朋友。但他坚持攒够了钱就必回请的原则。直到早两年看了电影《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从许茂一定要与人把钱账算得清清楚楚这一情节,知道了不愿受人恩惠,实际上是不愿施人恩惠,并反复自省了这是一种自私,这才坦然接受了莫清的慷慨。
他喜欢自省,初中学了《劝学》后,“日三省乎己”就成了他的座右铭。
近两年个体户日复一日增多,这一带包括粉店粉摊在内的各种店子和摊子纷纷冒出来,但雨潇还是习惯于到自己熟悉的店子。这个老粉店也一直牢牢地抓住了像雨潇这样的恋旧的老顾客。如果不是着意细看,“国菅粉店”很容易认作“国营粉店”,一般人认识“菅”字的也不多。虽然个体的私营的店铺已经发展了几年,但人们心理惯性上还是更相信国营。这也是老板招揽生意的小心机。
这个店里的所有气味,都含了雨潇与晓鹭的少时回忆。桌椅还是那桌椅,碗筷还是那碗筷,只是招牌上米粉的品种已经有十几种了。老板还是那老板,他看到了白股长身后的雨潇,咧嘴笑道,老朋友来了啊!引得大家的目光都飞到他身上,把他从往昔中惊醒。
他陷于记忆的这会儿,白股长正拿着老板的税票慢悠悠给大家上课。你们看,他每月定营业额四百元,饮食行业毛利特别高,可以达到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所以他每月至少应该能赚……
店老板赶紧插话说没那么高利润,最多百分之一二十!白股长头也不回地保持行云流水一般慢悠悠的语调说,按他讲的这个百分比,营业额定得明显低了。店老板又一次打断他的话,干部,这个营业额定得真不低,我们实在是达不到,没办法!
百忙之中,又朝雨潇一笑。雨潇把眼光固定在白股长的眉心,一动不动。
白股长依然慢悠悠的,哦,他说达不到,我先按我们每月给他定的四百块钱营业额来算,他说赚最多百分之一二十,就算是百分之二十吧,那就是二四得八,一个月赚八……
店老板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干部,这八十我还得有开支啊,房租六十,水电十几块,各种税费七八块,还请了几个帮工,工资都要支出一百多呢!
白股长再次把脸转向大家,永恒不变地慢悠悠地说,你们看,他说一个月只赚了八十,费用却有两百以上了,他开粉店是来学雷锋的。
这相声一般的对话令大家轻声笑起来。
跟着白股长跑了两天,第三天所有人都要求出去调查,并写出调查报告。
调查报告交完后,唯一没交报告的肖桂英被调去一股了。
她运气似乎不太好,第一次单独进一个店子调查时,碰到一下不太讲规矩的老板,见是个刚毕业的女孩,便笑着说,税务局的来要税了?细妹子,你就是要税(睡),也得晚上来啊……
把肖桂英气得大哭。她成为个体股第一个被淘汰的女性。
这却引起了凌嘉民的注意。
凌嘉民本想与分到二分局的秦晴再续前缘,因为现在不再有在校学生不得恋爱的纪律约束他了。但秦晴却不再想回头。其实,秦晴当初是被凌嘉民情书的文笔吸引到的,她哪里知道凌嘉民另有捉刀人。在与凌嘉民实际打交道中,发现他文笔与人之间有很大反差,这个内因再加上那棒打鸳鸯的外因,无缘也是天意了。
“我知道姐姐曾有过一次恋爱让家里闹翻了天,那时候我正读书,不清楚具体情况。”秦律师点燃一支烟,“想不到今天能在你的故事里听到跟姐姐有关的情节。”
“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能与秦晴同学的弟弟以这种方式认识。”袁雨潇慨叹道,“世界真是小啊!”
“看起来我姐姐在你们的故事里只是一个无关重要的过客?”
“她确实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但并非无关重要。”袁雨潇笑道,“如果我们那段年轻往事是一台节目,秦晴算是一个报幕员吧。”
“就这么个角色?”秦律师哑然失笑。
“也别轻看这角色,没有报幕员,节目都开不了场啊,某种意义上,她是一个唤醒了青春的角色。”
“这话怎么讲?”
“你不觉得,那几封以凌嘉民名义给你姐姐的信,在某种意义上,是我写给你姐姐的情书么?”袁雨潇以开玩笑的口气说。
“啊哈!这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暗恋过我姐姐啊!”秦律师笑道。
“你姐姐在财校绝对是校花级别,当年暗恋她的人成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这外交词令说得真好!”
“那么这么说吧,我这人对太漂亮的女孩天生就怵。觉得超过了我该得的……”
“你有点人格压缩啊!”
袁雨潇自嘲地一笑,“你反正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
“那么——恕我冒昧,于晓鹭看来不算是太漂亮的——她是不是你的人生报幕员呢?”
袁雨潇敛容沉吟许久,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我说到凌嘉民,都是上二十岁的小伙子了,被他爸爸提着棍子在学校追着打,你会不会觉得有些荒唐?”
“不会,我也比你们只小着两三岁,那个年代嘛!其实我哪怕到现在,都还有点悚我爸爸的。”秦律师竟露出一丝苦笑,“我们这一代人有点特别,从我们往上看,父亲那辈人怕上辈,却在下一辈面前有权威,但从我们往下看,我们完全失去了父辈那种绝对的权威,甚至反而还有点怕着儿子这辈人,人家都只怕一头,我们卡在中间是上也怕,下也怕!”
发完感慨,他还是揪着前面的话,“刚才我提的于晓鹭的问题你没回答,看来是难于启齿。”
“是我很难定义于晓鹭在我人生中的角色,并不是要故意回避你的问题。”袁雨潇带些歉意地说。
“看来你的故事内容还挺多,这样也好,可能更便于我找出头绪来,现在我这里好像又有一点新进度了,我想你应该设法去调到你们税务局当年上报房改办的档案,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那我明天再去一次房改办吧——实话说,我真有点怵那个什么处长,一口官腔,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没得选择,你必须去!”秦律师翘动二郎腿,“总之,你是喜欢别人替你拿主意的,现在我就是专干这个活的人了!这个事的解决,我感觉不可能完全公对公,也不可能完全私对私,只怕要半公半私!反正你今天是没时间去办了,你还是接着讲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