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我的意思就是,不想让晓鹭一个人落单。
这语气,仿佛是即将远行的父母扔不下孩子一样。莫清就是这种自大狂。
不对,你似乎还有一层意思!雨潇眼里不揉沙子。
莫清稍稍坐直身子,咳了一声,脸色微红。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次晓鹭没考上,估计又得补习一年,你得帮她——我知道这不用我嘱咐,我确切的意思是……以我俩的关系,我直说吧,我觉得晓鹭很不错,我相信她是你特别喜欢的一个好朋友,我希望你们两个人能走到一起……这样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三个人还是永远不会分开了!
雨潇瞪着莫清,一时反应不过来。
莫清看着他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自得其乐地笑了。
雨潇一直说莫清早熟,比如说他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喜欢班上的某个女生了。
但雨潇没料到莫清今天可以来这么一出,这岂止是早熟,简直就是……熟烂了!
不过有一说一,这么多年来,两人虽是铁哥们,雨潇却经常被莫清的一些怪招吓到。所以今天这也不算出奇。
憋了好半天,雨潇扑地一声笑了,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你突然说这个,让我感觉——不好意思啊,你说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行——反正至少让我感觉的是,你在自作多情地觉得晓鹭也许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现在自己又要鹏程万里了,觉得晓鹭配不上你了,因此你欠了她一份情,正好我可以作你的替身,帮你偿还这份情,是不是啊?
你这是强加一个陈士美给我啊!狗咬吕洞宾!莫清说,我其实真心是不希望我们三个人散了,现实又摆在面前啊,我要去外地了,你还与晓鹭在本地,是不是?接着他话锋一转,难道晓鹭不好?你不喜欢晓鹭?
这个问题有点刁钻,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好,雨潇又一次无以应对。
莫清的表情突然变得十二分的认真,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在一起,现在要分开了,我心里还真有些难舍。我相信你对晓鹭一定是有些喜欢的,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但接受的程度应该是有的。
这种事情,仅仅接受就够了吗?雨潇这个质问有些厉声了。
莫清把双手往下一压,确实,仅仅接受是不够。比如说这酸梅汤,可能不是你最喜欢的,却是你可以接受的,结果你为陪我而喝了几年,甚至都由接受而喜欢了,不是吗?此外,你也愿意接受那些看得清的,没有更多陌生感觉和麻烦的人和事,你喜欢怀旧,随遇而安,不是吗?
雨潇更其张口结舌。他一时判断不清莫清这是临场发挥还是早有预谋。
而莫清把这话一说开,就不再有什么顾忌,更其滔滔不绝了,我们两个人的性格不一样,你接受什么,就能培养出自己的喜欢来,而我做不到,我总是自我为中心,总是追求完美,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别,只是各有所长罢了。
雨潇细细一想,这话居然无法反驳。两人相处这么多年,彼此完全了解。
你看着办吧,这只是我的一个美好希望,如果我想得不对,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雨潇的心情和思绪平白地被莫清给搅得稀乱,好半天,才躲闪腾挪地说,晓鹭有自己的意志,我们不是她的救世主!
你不加否定,就说明凡心已动,只是可能你自己还没有觉察——或者仅仅就是不愿意承认罢了!莫清狡猾地一笑,又另生枝节地说,今天你不接受,明天一个无关的人插进来把她捞走了,你会甘心吗?
自大的莫清似乎觉得晓鹭这捧清泉,若不由他俩这可靠的手接着,就会委于尘土。
你真是高瞻远瞩啊!雨潇满脸的叹为观止。他得承认,这一句点到了他多愁善感兼患得患失的穴位。
莫清挤挤眼睛,没有回答。两人一时静下来。天花板上的大吊扇的呜呜声便显得格外响亮起来。
突然一只小手轻轻拍在了雨潇肩上,他回头一看,一个羊角辫,瓜子脸,五官清秀的女孩就站在他身后,他惊得身体一弹就起来了,差点没把面前的两个冷饮杯弹到墙上去。
这女孩正是于晓鹭!
他俩因说私密话,便坐于墙角的一张桌子,面里背外,于晓鹭何时进的冷饮店,他俩都看不到。
莫清也是浑身一抖。
我去你家,你妈说莫清把你叫出去了,我掐指一算,必定是在这里,好啊,你们来这里,撇下我!于晓鹭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
看这架势,于晓鹭并没听到他们刚才的话,但这两个人都有点做贼心虚似的。莫清开始硬着头皮解释说,并不是专门来这里,本是去刘思德家有点事,路过这里,又热又渴所以当然于是乎因此就顺便坐上一坐。
有些大大咧咧的晓鹭注意力被成功引开,问刘思德的考试结果怎么样。她既然已经知道面前这两个高材生好朋友的结果了,就更关心和自己同居中游的同学的成绩。
莫清稍有些犹疑却不能不告诉她,刘思德考上了中专。晓鹭便叹了一口气。旋即就嚷嚷着要这两个人请客喝冰咖啡。晓鹭历来少有忧愁时候,可说是性格阳光,也可说是没心没肺。这是雨潇特别喜欢她的地方,与她在一起总是轻轻松松,即使心情有不愉快,遇上她也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可是你不是一直和我们一起喝酸梅汤的么?莫清故作惊讶以缓和空气。
以前你们都选择酸梅汤,我就只好跟着啦,不想另找麻烦。但是今天情况不同啊,而且——她端起雨潇的杯子——既然有人带头,我也跟着啦!
雨潇哑然失笑,又是一个懒得选择而稀里糊涂地被人带着走的——我俩怎么如此相似——而以前竟一直没有如今天这么深切地感觉到!
雨潇也是怕麻烦怕选择而瞎跟人走的,你们两个性格好相合!莫清坏笑着说。
坏家伙!晓鹭狠狠踹了他一脚,声音却有些撒娇的意味。
雨潇突然心中一荡,脸也发烧了。今天怎么一切都与以前不一样了。
莫清带了意味深长的笑瞥他一眼,就起身去窗口买冰咖啡。
晓鹭坐下来,一边嚷嚷热死了,一边用手帕噼里啪啦地往脸上扇风,她身上的气息被这一扇,满盈了雨潇灵敏的鼻子。那是一种绿茶的鲜香,多年来一直为他所熟悉。
但是此刻,他莫名其妙地第一次被她这渗了体香的茶香弄得心头撞鹿,甚至于身体微微有些颤栗了。他急忙做一个深呼吸,把桌上半杯冰咖啡贴在额上。晓鹭竟也如法炮制地把莫清那半杯酸梅汤贴在自己额上。嗯嗯,果然凉快些!她说。他被她的憨态逗得扑嗤一笑,竟缓解了刚才心底那股奇异的涌潮。
刚才我去你家找你时,你妈妈说你不去大学啦,要进税务局,这是真的吗?晓鹭突然打开这个让雨潇非常忌讳的话题。
他只能无声地点头。想着如果她像莫清一般来规劝自己又该如何应答。
也好,读了大学也是找工作赚钱过生活,早点找工作说不定还更好!晓鹭不是莫清,竟然一下子就替他把弯转过来。
他听得双肩一松。其实若细细推想一下,也能料得到晓鹭的态度。莫清刚才说他俩那句“性格相合”的话千真万确。从晓鹭这里,他永远不会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压力。
莫清端了冰咖啡过来,晓鹭举杯说,我借花献佛,祝贺二位……有了各自的美好前途!
谢谢!三只杯子碰到一起。
晓鹭抿了一口冰咖啡,叹息说,唉,我还得一个人再奋斗一年了。她眼神有些散淡茫然。此刻的她,在雨潇眼中又别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楚楚可怜——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雨潇忍不住柔声说,没关系,以后我工作了,比较轻松,周日可以陪你一起复习,明年说不定考上比莫清更好的大学呢,失败是成功之母!
老夫子,你的腔调同我爸爸一模一样,他就是这么说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晓鹭笑着说,雨潇笑着习惯性地伸出手指轻弹了一下她的前额。想起他们曾经开玩笑说的“一根绳子,两种准备——打背包和上吊”,怜惜越发涌上来无法遏制。晓鹭反而有点故作轻松地笑起来,说,就要分开了,我想应该给你们两个来一条临别赠言。
哦,洗耳恭听!莫清这才把一直出神地望着吊扇的眼光移下来。
嗯……晓鹭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狡猾地对莫清一笑,我给你的赠言是——自命不凡不如脚踏实地!
妙哉!袁雨潇抚掌而笑。莫清有些尴尬,但忍着没有反抗。
雨潇的嘛……她不急不忙把手帕折成四四方方一小片,每条边齐齐对准,然后才笑着说,我也想好了,四个字——学会拒绝!
这回轮到莫清口称妙哉,雨潇却有些毫无理由的心虚了,为什么是这四个字?
因为……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因为我有个开服装店的好朋友和税务局的打过交道,她认为搞税务工作的不能心太软,而你正是一个不知道拒绝别人的。
虽然这话很合逻辑,但他还是神经过敏地觉得这不是她最初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几天前他不能拒绝父母为他选择的前程,今天他又仿佛似乎好像没法拒绝莫清为他选择“女朋友”。而这位被别人给他选择的“女朋友”的赠言却正好是——学会拒绝!
他无端地觉得这里面好有玄机。
这一堆乱麻缠了他一天,直到晚上,他还坐在书桌前清理满脑子官司。隔壁邻居何军兴冲冲地端着一盘红红绿绿的玻璃纸水果糖来他家,说是出师的喜糖。同时送他一个红塑料封皮日记本和一支钢笔,说这是他评上“先进生产者”的奖品,他又不用学习,用不着,送他作为礼物,祝贺他考进税务局。父亲历来反感送礼,甚至春节时前来拜年的亲友若手里提了东西都会被拒之门外,但这回他史无前例的非常开心,忙叫雨潇接了礼物并表示感谢。出师喜糖大家各拈了一颗,雨潇甚至替不在家的弟弟拿了一颗,以分享何军的喜悦。何军虽然比雨潇大着好几岁,但非常的佩服这个小老弟。几年前他作为知青返城后,正逢恢复高考,他便也想尝试一下,知道雨潇语文特别好,拿了那年高考的语文试卷来请教雨潇,那年雨潇虽然刚进初中,竟也把题目做出大半。从此这个小老弟在何军心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后来何军得到一个好机会,他父亲解放前在上海学徒的师弟,现在在有色金属加工厂当人事科长,可以安排他进厂,他赶紧把上大学这个对他而言遥不可及的科幻给丢掉,屁儿颠颠地进厂了。他父亲这个师弟路子很野,师兄弟多,跟好几个工厂的领导都有关系,安排过不少关系很铁的亲友,绰号“人贩子”。
从此何军就很神气了几年。
不过这回听说雨潇可以在进大学和进机关之间“挑一担”,那种艳羡足以把何军积了好几年的神气一扫而光。何军虽然进了大工厂,在这条街上的年轻人中算混得好的,但他听说袁雨潇一进去就是干部级别的的三十二块钱月工资,把个大腿都给拍烂。他三年学徒,每月工资才一十八块,这次出师后才会涨几块钱工资,比袁雨潇还是差多了。
何军一出师,说他下一个目标就是存钱买一个收音机,这个事情他又佩服雨潇的父亲。袁父当年抢购到一台出口转内销的上海“春雷”牌收音机,虽然因外壳有划痕而成为处理品,但内在质量呱呱叫,比隔壁的唐大爹三十三块一台的“湘江牌”强多了,为此,袁父颇吹了几年牛皮。
待何军兴冲冲端着糖离去,母亲笑道,潇潇,何军在那么大一个国营工厂里,都羡慕你拿干部级别的工资。你真要上完大学之后,如果没分配到好单位,工龄也少几年,工资也未必比现在多哦!你现在对父母的决定应该没意见了吧?
雨潇其实从小到大极少真正地对父母“有意见”,虽有过一时想不通的时候,但很快就自己转过弯来。他很乖。
乖孩子的心绪一天天平静下来。但随后有两件事情让他心中稍起微澜。
第一件事,所有这批考进税务局的,要去财校进行半年岗前培训。雨潇在去财校的车上意外地遇到老同学凌嘉民。凌嘉民在初中时成绩不行,基本在班上最后五名之内,而雨潇总在前五名之内,他曾开玩笑说凌嘉民与他的成绩在班上两头形成对称。初中毕业,他俩一个进重点中学,一个去普通中学,两年没有了联系。老同学重逢之时,凌嘉民兴奋之下口不择言说, 真没想到又可以与我们班的高材生并肩而行了,我们以前成绩差那么远,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你在同一个行列中了!这话足足让他郁闷了三天。
第二件事,刘校长在财校开学典礼上的讲话中特别不提名地表扬说,我们中间有一个同学,考上了大学,却主动放弃大好机会,而愿意把青春献给祖国的税收事业,我们特此提出表扬!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要去,这才是好同志……雨潇听得一身发紧,感觉凡受到这类表扬的人,在别人眼里基本上是脑子有毛病的。那天晚上他又失眠了。寝室里也没有花香催眠,他一个人悄悄到宿舍外的大树下仰望夜空。财校在离家三十公里的乡下,空气清新,虫声呢喃,他竟在野花的清香催眠下睡着在草丛中。
“你母亲大概一直为这个对你有点内疚吧?”秦律师笑问。
“有可能,不过我后来心里还是很感激父母为我的选择。”
“那你有没有表达出来,打消你母亲的内疚。 ”
“母亲表达内疚的那些日子里,我并没完全想明白,等我完全想明白的时候,事过境迁,母亲也不再表达,我也就没有了回应的机会。”
秦律师一笑,“你是只会通过回应来表达,而不能主动表达的吗?”
袁雨潇有点尴尬,“也许我这几十年来,唯一主动争取的就是这个房子了,但是今天却搞出这么多烦恼来,看来我命里就不该主动寻求什么!”
“这话感觉有点凡尔赛!”秦律说话很有锋芒,“好多人想有这样的烦恼,只是没房子!”
“倒也是!我有个同学大学毕业分到物质局,后来效益不行了,出来开个夫妻小公司,我去他公司查账时,他说毕业时本来可以选择税务局和物资局,只因物质局许诺进去即可分到一套房子,为了那套六十年代的旧房子他去了物资局。结果现在却不得不出来自己创业。他唉声叹气的,说本来可能成为我的同事,现在却要接受我的检查。”
“你这位同学有点贪心了!”秦律师照样毫不客气地评说,“至少,他在八十年代一定有过风光的日子,那时候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能有几个分到房子的。”
“不要说八十年代了,我这套九十年代的蜗居当年都很风光了,小伙伴们一到周末就来了一满屋子,一桌牌一桌麻将是基本的,有时候能有三四桌!他们当年大都是跟父母住一起的。我的新房子意味着无拘无束!那时候找房子可比找老婆难多了!”
“别说那时候啊,现在一样的!从来只有筑巢引凤,没有以凤引巢的!”
“这个……好像并不绝对,我似乎算得是……以凤引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