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猜一下你这个故事的结尾,是不是你捡到那块手帕,后来凭特异的嗅觉找到了主人,她就是你的去世的妻子倪莎?”秦律师问。
“秦律师你很厉害,似乎不仅能吃法律饭,还能吃文学饭!”袁雨潇打趣道,“我的……去世的妻子,确实与我的特异的鼻子有极大的关系,甚至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这套房子,也可以说是用鼻子嗅到手的!”
秦律师是袁雨潇的同窗好友刘思德介绍认识的,眼下遇到这个房屋产权难题,袁雨潇自然要找个法律方面的专家请教。
解决这个事情有两个途径,袁雨潇又面临一次艰难的选择。
倪莎已去世多年,袁雨潇现在才知道她至今居然还是这房屋的“隐形产权人”——这是完全中国特色的一个概念,不用说,倪莎的亲属们对此更是一无所知。按交易中心的建议,如果现在“无中生有”地把这个事情挑出来,是否能让他们放弃继承的权力呢?
“对于人性,不要抱哪怕一点点幻想!”秦律师断然告诫道,“你若告知他们,就相当于打开了潘多拉盒子!”
袁雨潇深以为然。
那么剩下的选择,还是回头去找局领导,然后继续找房改办,但袁雨潇在这条路都碰了几次钉子了,不免视为畏途。“要不,是否可能两条路同时进行,以求万全呢?毕竟,时间不等人,误了合同是有违约金的。”袁雨潇秉性偏爱求稳。
但秦律师并不给他任何侥幸心理以回旋余地,“找房改办这条路走不通,还可以回头。而继承权那条路,只要启动,基本上等于点燃一个炸弹的引信,必然失去掌控,并且没有退路!”秦律师甚至以自己的经历来强调说,“干我这一行,因类似的事反目成仇的例子太多了!”
袁雨潇默然。
“而且,从法律角度说,倪莎的亲属根本就不能放弃继承权力!”秦律师自己先引燃一个小小的炸弹,“他们即使放弃属于他们的那部份产权,你也不能得到,而是属于国家了!”
“天啊!”袁雨潇果然被炸得呻吟一声。
“所以必须让他们先继承下来,哪怕他们不想要——你先别瞪眼睛,我是在假设而已——你劝也得劝他们先继承下来,然后再转卖给你。听清楚,不能转赠,只能转卖!也就是说,你还得交一次交易税!”
“这是赶着我去交税吧!”袁雨潇苦笑着说。
“这么理解也行,你身为多年的老税干,想必非常理解!”秦律师也开了一下玩笑,“我现在要从这些资料中帮你找找突破口,理出一个思路来!”他指了指桌上一堆资料,“你也需要把事情过程全部讲给我听。”
“我不晓得你需要了解哪些事情。”
“那由我来捕捉和判断,你细细讲清整个事情就行!”
八二年夏天的那个傍晚,袁雨潇平生第一次盼望父亲快快回家。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希望老天能代劳,现在父亲就是这个老天。
中午在万山红饭店,父亲用那种历史高度来评价他读大学的意义,由此来想,父亲应该是支持他读大学的。至于将来是否能分配到父母的身边,父亲大约也不会看重,因为他历来教育袁雨潇“好男儿志在四方”。
父亲回家总是稍晚一些,他不象母亲那样,常常为挂着家务事而时不时提前一点时间早退。父亲是那种坚守工作岗位,几十年如一日的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当然,家里的事他也从未有牵挂。
不过今天,父亲到家还是显得太晚了一点,他是披着夜色走进家门的。
母亲开始埋怨,她以为父亲又是加班去了。父亲主动加班与值班不是新鲜事。袁雨潇记得小时候,经常与母亲一起陪着父亲在单位值班室度过除夕夜。别人与他换班,他基本是同意的。他在单位是个老好人,信奉吃亏是福。
父亲乐呵呵地告诉母亲,今天不是加班,他是去为儿子买奖品了,说着他掏出一块手表在头顶晃悠。这是他从儿子小时候给他们买了新玩具时就有的习惯动作。
虽然袁雨潇早就憧憬着有一块手表,但他现在最急切想得到的,是父亲一个可能是决定一切的意见。
父亲倒没有久吊他的胃口,手表还在头顶晃悠时,就言归正传。
潇潇,税务局那个事,想必你妈妈已经告诉你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挂着这个事呢!当时这个考试名额是我向单位争来的,我自己一辈子从没向组织上提过什么要求,争过什么东西,为了你,我才厚起这脸皮去争,你若没考上而浪费了指标,其他职工子弟都得骂我了,以后我还怎么讲得起话!这回如果因为上大学而没去,还算个正当理由,要两头都丢了,那我下半辈子就没法抬头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吃惊。
父亲显然与母亲选择一致,只是理由大相径庭——当然这不重要,很多事情,理由只是一种点缀而已。袁雨潇在这一刻感受到命运的力量。有些事情发生,你以为是主旋律,没想到只是一个间奏。而你以为是备用的路,却突然成了主干道。他对这个结果已经变得比开始时冷静多了,他不能不承认,这两种结果不管取哪一个,他都会为失去另一个而抱憾。这也许算是一种贪婪,也许算是一种患得患失,但这就是他的性格。现在父母的意见代表天意为他选择,他只能接受,也许结果并不完美,但好歹省事省心,没有成本。不亏就是赚。
他机械地摆着碗筷,机械地盛饭。
父亲从墙上钉的书架上拿下一瓶酒,表示全家应该喝杯酒庆贺一下。说是全家,但雨潇的弟弟祥龙去了暑假夏令营,父亲只拿了三只酒杯。父亲表示了一点点遗憾,他觉得此时让祥龙感受一下气氛,也许对他的学习是一个刺激与促进。
父亲竟然让他喝酒……今天的意外真多。
雨潇和祥龙两兄弟从小到大,每听到父亲说起酒,必说是世间最大的毒物。“自古到今,所有英雄只死在两个字上,一是酒,二是色!”父亲这段语录,几乎把他们耳膜都磨穿了。
所以父亲自己每每犯了酒瘾要喝上一杯时,总要解释说自己喝酒是为了“活血化瘀”。
今天难得他主动把这个毒物让儿子来分享,而且还兴高采烈地与儿子碰杯。袁雨潇一生最重大的选择就在这样一碰之间尘埃落定。在母亲面前,他还可能问一句“那个大学通知怎么办”,但在父亲面前,他连这一句都问不出来,一是父亲极为严厉和苛刻,积威所致,他不敢;一是他从来都不愿意给正在兴头上的人泼冷水,他不忍;第三是最重要的,他内心深处也开始慢慢认同父母的选择了……
他微微抿了一下,父亲却是口到杯干。
然后父亲举起手表说,这是你考取大学和工作的奖品,另外,现在既然考取了税务局,可能要考虑买一辆单车,既是奖励,也是为着工作的方便。他边说边把询问的眼神转向母亲。
母亲以一脸盘算的表情认真想了一想,突然想起什么,声音陡然拔高说,以后当了干部,机关里应该是有单车发的吧?
对对!我居然忘了这个了,有公车有公车!这当然是肯定的!已经是公家的人了嘛!父亲笑得更欢,又说,潇潇很争气,找到一个好工作,这是你最大的孝顺!
父亲又一次总结出一个非同寻常的意义,白天评价考上大学,那是一个历史高度,现在评价考取工作,又是一个人品高度。父亲好难得出口赞扬他。如此高度的赞扬,十八年来仅有两次,都集中在这一天。
笑过之后,父亲便带着一脸沉思的表情慢慢给自己斟第二杯酒,这时袁雨潇就知道他要开始“谈心”了,父亲斟完,又“吱——”地一声细细啜了一口,这才带着那种在说服别人时专用的语气说,你现在一定还在想着父母的选择为什么不是大学……
没有没有!雨潇赶紧表明态度。
虽然他心中遗憾难免,但还是几乎算是全部想通了。
你看你看,你这话明显带了情绪嘛!父亲一启动了说服模式,就像是子弹上了膛,那就是有靶子要上,没有靶子创造靶子也要上了。雨潇赶紧沉默,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错。
父母毕竟比你经历得多,甘蔗没有两头甜,读大学,当然是最好的事,但现在既然有了选择余地,就必须斟酌一下,你现在正处于一个思想变动最大的年龄段,很容易受社会的不良影响,到外地读书,我们做父母的在思想品德上的关心方面,会力不能及,在身边工作呢,就比较好掌握了,况且这机关工作,环境也比较纯一些。
原来这个选择在父亲那里,还能追加出这么多的理由。不过这也不奇怪,历来父亲想做什么,理由总是无穷无尽,总是正确到不由分说。
母亲笑着插了一嘴,潇潇,你爸爸讲得有道理,我就没想到这一层,光想到离开我们,生活上不容易照顾到你。
那个倒没什么,生活上你也不能总是老母鸡一样去护着他们了。潇潇,我讲的这些,你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就一定会理解的。这个我特别安心。父亲一如既往地自信满满地作了总结。
然后是中午的情形倒过来了,母亲不再作声,而父亲则开始千叮咛万嘱咐,要以学业为重啦,男人先立业而成家啦,色字当头一把刀啦,三十岁以后再考虑个人问题啦……
雨潇继续沉默。他知道只有保持这种态度才有可能争取早点下课。
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有习惯性的失眠,何况今天需要反刍的内容实在太多。
在常年失眠中,他开发出一种属于自己特有的催眠疗方。而且,是取自于他特异的嗅觉。失眠时,他就将窗台上栽的那盆米兰置于床边,在花香中他极容易入睡。
不过今天,他突然想试试那块拾来的小手帕,因为那也是有花香的。
透着桂花清香的手帕刚放到枕边,他就感觉到新尝试一定会有效。一种挡不住的睡意和着清香袭来,看来,他的失眠症在任何花香面前都无法反抗。
他梦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远远地跑来抢他绣着菊花的手帕,跑到近前,才看清那女孩是他的同学和好朋友于晓鹭……
于晓鹭,莫清和他三个人从小学一直同学到高中毕业,关系特别好,但在高二分文科理科时,于晓鹭和莫清学理科,他则学文科。他和莫清一直成绩很好,现在他考上大学,按正常情况推想,莫清应该也没有问题。但是于晓鹭就不一定了,进入中学后,她的成绩就慢慢退居于中游。
果然,两天后,莫清也向他报告了大学录取消息。他微微一笑,在不知莫清和于晓鹭的结果之前,他会考虑他们的感受而不会先说自己的录取消息。而莫清一直是我行我素的人。
两人准备弹冠相庆于红梅冷饮店,过去的岁月里,凡有他们认为值得庆贺的事,必在这里喝上一杯酸梅汤,这是惯例。当然,如果好事情发生在冬天,那就只好买一包奶糕冲着代替冷饮了。
今天的例外是于晓鹭没有参加。
他们三人虽然要好且不分彼此,但由于袁父极严的家教,雨潇在整个学生时代,都与女生保持严格的界限,而于晓鹭作为唯一的例外,则全赖莫清的存在。在同学眼里,雨潇在三人之中近乎一个灯泡,而雨潇相当满意这种状态。父亲从小就很注意他与女生的来往,如果说小学期间,在这方面的教育还只是泛泛而谈,进入初中后,就比较具体而有针对性了。父亲告诫他说,不可以早恋,更不能在莫清和于晓鹭这样的好朋友之间“加塞”,然后又开始引申到“男人三十岁立业之后才能考虑个人问题”等等,重复了那一套念了多年的咒。
他不予任何辩解,因为他甚至是认同父亲的观念的。唯一不明白的是,既然父亲想当然地认定莫清和于晓鹭是一对,他不搅和其中,岂不是恰好是对同学早恋的一种“成全”么?难不成早恋对他就不适合,对他的同学就是适合的?
当然这种近乎抬扛的话只能放在心里。而行动上,他便更习惯于和莫清一起去于晓鹭家玩。于晓鹭的父母很民主很随和。
今日在这红梅冷饮店一聚之后,即将各水一方。没有晓鹭的录取消息,两人都不敢对她的考试结果表示乐观,因而心照不宣地没有邀她。这样的场合三缺其一,终究并不完美。
两个人碰了一下杯,莫清是多年如一日的喝他钟爱的酸梅汤,而雨潇今天却是第一次例外地点了一杯冰咖啡。他也终于告诉莫清,陪你喝了多年的酸梅汤,今天我为自己选择一回,冰咖啡其实才是我最爱喝的!
他是几年前吃到舅舅给他的一支咖啡冰棒后迷上咖啡的味道的。只是他几乎没有机会常喝到冰咖啡,因为冰咖啡的价钱是两角,因此他喝八分钱的酸梅汤,不仅是为着陪莫清,也是为着他心底的公平观念。
莫清啜了一口酸梅汤,慢慢地说,是的,你能够为陪别人而喝酸梅汤,我不可能为陪别人而委屈自己,你是一个克己复礼的人。包括这次放弃上大学,我想也一定是顺应你父母的意思,对吧?
雨潇边点头边夸张地打一个大大的哈欠。思考了两天后,这个事在他心底越来越清晰。虽然这首先是父母的选择,但父母终究只是外因。早一点稳定地自食其力,在生于斯长于斯的的城市里从容平淡地生活,符合他对未来的想象。他怀旧,遵从惯性,不好新奇。这个城市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气味,他的根在这里。他不想再绕一个四年的大弯,何况那条路还不知将弯向哪里。
是谁的决定这不重要,父母在,不远游。他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勉力地挣扎着说,读大学出来又如何,终究还是参加工作吧!他用这话抵挡莫清,也抵挡自己。毕竟,从内心来说,不上大学也是他艰难的割舍。
搞科研是工作,卖小菜也是工作,这是一回事吗!莫清翻着白眼说。
革命工作,行行光荣!雨潇竟油盐不进地念起几年前最为盛行的口号。
莫清摇着头,含了满口的酸梅汤,半天才压下去,吁一口长长的寒气。我曾经一直以为,我俩会一直并肩走下去,走向更远大的前程!说到此,莫清眼神便转为散淡。自大的莫清总是觉得,能与他成为好友的人也必有相当档次,不应是对未来降格以求的人。
袁雨潇看着莫清那无奈得近乎落寞的样子,一分钟前还刺猬般耸起周身的防线,突然心软得一遢糊涂。他俩曾多次在校园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现在他相当于是在两人多次憧憬过的共同求学的路上失约,甚至可说是临阵脱逃。想及此,他的内疚顿时不可遏制。
据说成绩落后的同学往往是死党,而成绩优秀的同学往往是对头。但他与莫清,却一直维持了很铁的关系。或许因为在尚未形成竞争意识的童年时代就成了好友,或许进入中学后,两人的强项始终在不同的方向,一个理科,一个文科,惺惺相惜更加深了友谊。
真是抱歉!雨潇喃喃自语一般说,参加工作后,我想我不会放弃学习。他诚心地承诺。
莫清终于抬起头来,高高仰着,仿佛和天花板上的大吊扇说话。这也不完全是一个坏事,至少因此,你留在了本地,晓鹭就可以托附给你了!
雨潇圆睁双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