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雨潇一听到房子有一个共有产权人“倪莎”时,脑子一下嗡嗡的。倪莎是他前妻的名字。他十分困惑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因为他与倪莎早已离婚,协议明确,这房子产权全归他。柜台里面告诉他,即使有协议,也必须倪莎本人前来签字确认。
但倪莎已经去世多年。
柜台里面把他准备用于房产过户的一叠资料推出来,头顶上便响起呼唤下一位的声音:“请A099号到二号窗口……”袁雨潇只能带着一肚子问号让开柜台。
一转头便面对了买主一连声的埋怨,买主说他买这个房子是准备用于出租,如果不能及时办好过户,将影响到他一揽子计划。袁雨潇只好转头埋怨中介公司的小毛,说房子挂在中介四个月了,公司如果在这段时间早点来调档案,那自己就能提前发现这个问题,有足够时间赶在这次卖房过户之前把这个事情处理好。站在买主和卖主两头的指责中间,小毛只能一直陪着笑脸。然后卖主对袁雨潇说,我等你们的消息。不过我们是有合同的,逾期不能顺利过户,按合同收违约金。说完扬长而去。
袁雨潇准备卖出的这一套房,原为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所在的区税务局的福利分房,后来房改,他又以个人名义买下来的。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他个人的房子,尤其是与倪莎明确签订了离婚协议之后。
没想到今天被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历史遗留问题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袁雨潇第二次去交易中心时,带着由民政局骑缝盖章的离婚协议复印件,但二号窗口告知说,离婚协议是没有法律效力的,除非是法院的判决书。
或者,让单位出具证明。
袁雨潇第三次去时,带着单位证明,二号窗口告知,要红头 文件的形式。
袁雨潇第四次去时,带着套红文件,二号窗口告知,还是应该要市政府房改办下文。
袁雨潇心怀忐忑地找到市政府房改办。前台说从未处理过这样的事情,让他去楼上找一个处长。楼上的处长答复说不可能办理,当年这资料是由你们单位报送来的,责任在你们!袁雨潇小心翼翼地解释自己并非来追究责任的,是想请求你们帮我解决这个难题。责任当然是我的。处长说,既然这样,那就让你的单位重新出具红头文件,说明对所有后果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袁雨潇有点犯嘀咕,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局领导都换了好几届了,这责任怎么担。但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只得再次回找局长,局长倒是痛快地同意将上次的红头文件加入承担责任的内容。
第二次去房改办时,处长看了一会,想了一会,说,承担责任的主体不能是你个人,必须是你们单位!
袁雨潇只得回到局长这里。局长说房改办与我们是平级单位,我们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它凭什么要求我们怎么写!
袁雨潇的头就有点大了,他没想到这居然能联系到单位的级别问题上去,在他的观念里,这大概不能算是房改办的要求,而应该是一种法律的“要求”,房改办并不是在发“命令”,而只是提出一个例行公文标准而已。他还不能用这话来顶局长,只好就着这个单位级别说事,说明当年上报资料的是我们局下属的房改办公室,业务上是受市房改局领导的,这个意义上,他们作出这样的要求不算没尊重级别。现在分局房改办公室撤了,当然属于它的责任,就转移到分局来了。这么着吧,在内部,我个人对单位承担所有责任,对外,单位帮我承担一下。
这个不行,万一有什么后果,谁敢负这个责?我们红头文件都清楚无误地说明了当年的过程,并承认了上报的资料的错误,就行了嘛!你去房改办与他们争取这个权益,他们如果不办,可以告他们不作为!
局里不担责的理由如此充分,可是让他个人去告房改办,摆明了是以卵击石了。但袁雨潇也没办法,在两边的领导之间,他也只能像中介公司的小毛那样一直陪着笑脸。于是第三次来到房改办。那位处长告诉他,这个资料是不可能更改的,因为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袁雨潇一听没有先例,就知道难办了。因为第一个螃蟹难吃,他又没有足够能量让房改来为他开先例。所以——处长说,你要么就回去说服领导,要么你还是去找交易中心,让他们酌情处理!反正我们这里没办法!
袁雨潇只好第五次来到交易中心。
二号窗口说,房改办是我们的领导单位,房改办不出文,我们怎么酌情处理,谁担这个责?如果这条路不通,建议你去公证处,让倪莎亲属将他们该继承的产权转让给你,公证确认。
跑到第五次,交易中心总算又指出来一条可能的路。这就跟游戏过关一样,不玩到一定的经验值,就不能升级。
不过,这条新出现的路,好像更让人望而生畏。
当然,一般说来,有选择余地,总胜于华山一条路。但对于袁雨潇来说,并没感到情况变得更好,因为他历来都害怕选择,以往经历告诉他,凡是需要选择的事,往往很难选择。生活总是如此,怕什么就来什么。每次的选择,当时看来似乎合理,回头去看却又未必。
比如说,他人生面临的第一个重大选择,就是进大学,还是进税务局。
那也是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
一九八二年,袁雨潇高中毕业。那个夏天,他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他在第一时间走向巷口的小食杂店,用那里的公用电话向父母通报消息。心底狂喜的他走得不慌不忙,慢慢地细细地享受最好的感觉是他多年的习惯,比如在品尝可口的食物或者读到称心的书时,他都会特意放慢节奏。
母亲接到电话后的反应,如他意料那样惊喜而热烈,一连声的祝贺之后,母亲要他赶紧告诉父亲,下班后到万山红饭店去吃饺子庆贺。而如他意料,父亲接电话后声音远比母亲平静,只说了一个很好,接着问你妈妈是否已经知道,袁雨潇转达了母亲的话,父亲说,吃饺子是不是简单了一点……不过,由你妈作主。
一般的事情,父亲都是“由你妈作主”的。
万山红饭店当年是本市最大的饭店。在袁雨潇十八岁的所有记忆中,家里下饭馆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而历来特别崇尚艰苦朴素的父亲居然说这还太简单了一点。此刻袁雨潇才能切身地感受到这件事的重大与非常。
性格慢热的他,兴奋终于被彻底引燃,他马上想去好朋友莫清和于晓鹭家宣布这个消息,但刚一闪念便犹豫了,在还不知他们两个的录取消息之前,这种报喜显得过于招摇了,想了许久,终于是揣着录取通知书慢慢踱向万山红饭店。
中午,母亲带了满脸剥都剥不下来的笑容翩翩而来。而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是通篇微笑,乍看觉浅,透过瞳仁却可见笑意深及内心。袁家世世代代,终于也出了个大学生!——父亲身体往下落坐,却把这件事的意义往上抬,抬到一个非同寻常的历史高度。
然后,父亲就把讲话的机会全部奉献给开心得喜鹊一般的母亲。
父亲从来严肃有余,对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批评多,表扬少。他早已适应。如果父亲像母亲这样欢欣雀跃,他反而会不习惯了。
现在,母亲叽叽喳喳地说着她能够想得到的所有的注意事项。儿子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家,现在突然将要去外地求学了,她的叮嘱自然是无所不包无微不至的,有一刹那,袁雨潇奇怪地觉得现在不是在饭店,而是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于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要飞到很远的很陌生的世界去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对他的兴奋带来的是一种隐隐的压抑。
袁雨潇历来对要接触的新东西或新环境,都会有天生的不安。这种不安,超过他对新东西新环境的好奇心。在未来和过去之间,他更多是朝向了后者,也就是说,与对未来的向往相比,他怀旧心理更强大。从读书起,除了自然升学必须换学校之外,他从来没有转过学,而环境改变,总让他需要一段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才能适应。他从上学以来所有的课本,作业本,试卷,成绩单等等,都保存得非常完好,且时时拿出来作往昔的回味。虽然他喜欢阅读,但在书藉并不算多的七十年代,在他没有零用钱的童年里,他可以反反复复读自己那几本有限的书籍,每本书都读得残破,而他依然不厌其烦。
只是令他身不由已的,是他生在一个新旧大变换的年代。他被拉着不断地辞旧迎新。他的小学时代堪称无忧无虑,因为那时候可以“反潮流”,读书并不为重,所以学习相当随性,这种随性带给他的结果是偏科,他有兴趣的科目如语文,一骑绝尘,而其他的课程就由其自生自灭了。但七七年入初中后,国家大方向骤转,陈景润和谢彦波作为新的偶像,代替了曾经的黄继光刘胡兰雷锋刘文学,智育一跃超过德育,随之,大学这个目标就牢牢锁定了他及他的同侪们,这虽然让他中学四年从未真正轻松过,但幸运的是,他的青春与这形势的嬗变同步地苏醒过来,他与多数男孩一样,一夜间由懵懂的顽童蜕变成灵智大开的少年,他由小学的综合成绩平平而突然火力全开,初二时,学校出现“尖子班”这种新事物,他赶上了,高中时鼓励考重点中学,他又赶上了。
一九八二年夏天的袁雨潇,还不能深切体会到自己的人生与这个国家,奇迹般同步地实现从童年到少年的转折,是一种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他更没想到接到录取通知几小时短暂的轻松和狂喜后,对未知的将来,不安竟会突然多于憧憬。
这太不符合过去了的中学四年中无数次的想象。
从万山红饭店出来,他的胃往下沉,心却往上飘。一个人慢慢在人行道的树荫下遛着,叶间筛落的细碎阳光像米兰花一样洒满他一身。一缕蝉声牵引着他,直把他牵引到了距饭店几百米的桂园公园。
踱过一条洒满花香的曲径,公园有一角人迹罕至的荫凉草地,以前他常常来这里背书,日久为常,只要在此一坐,头脑便格外清明,现在高考成功,这里看来算是他的福地了。此刻他需要一点安静的时间独自慢慢消化这百感交汇的心绪。他躺下去,让躯体像水一般松软地沉入地心,草与花浮行于他的肌肤,也痒痒地拂到他五脏六腑,草香花香和泥土清香灌了他满鼻满心,他细细梳理和分辨纷纷杂揉的各种花与草的气味。
他有一个非同寻常的鼻子。
袁雨潇的鼻子比常人更为敏感,甚至可以说特异,比如说,他可以仅凭嗅觉,隔着门辨别来人是家人还是熟悉的某位同学、朋友或者亲戚。又比如,对食物中别人嗅不到的轻微异味能清楚地探明。等等。这个特点,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但这个看似浪漫的特异能力,这么些年来起的都是非常现实的作用。在没有冰箱的年代,他家吃剩的饭菜过夜,是用碗盛了,放在装着清冷井水的桶里。自然这并不能百分之百有效地保质,而隔夜的饭菜是否还新鲜,就全由他这个异常敏感的鼻子一嗅而决。他是全家的工兵,鼻子就是他的探雷仪。
在草地上躺到昏昏欲睡时,一缕随风游来的清香惊醒了他。那是类似桂花的清香——说类似,因为那清香中兑进了丝丝缕缕的……女性的体香。
进入青春期后,他不平凡的鼻子,对女性的气息尤其敏感。他吸吸鼻子,很快搜到香味的源头——草丛中的一块手帕。手帕折叠得方方正正一丝不苟,每条边都对得齐整。那独特的清香便来自于它。手帕很新,因而上面绣的一丛菊花也显得十分清艳。
四望空寂无人。这个时段公园本来游人就不多,何况这个相对偏僻的一隅。
这手中一握清香让他青春的脑海中浮出一个模糊的美少女,然后一些浪漫的情节也随之涌出。他的性格富于幻想,作文也一直是强项,常作班级或年级的范文。也曾在日记本上悄悄写一点给自己看的小诗和小小说。眼下岂不又是一个素材。
他盘腿坐着,一边构想浪漫故事,一边带些等待失主的意思。直到日头渐西,想象中的人并没到来。这才缓缓起身回家。
现在是暑假期间,煮饭自然是他的任务。进了家门后,他先把手帕小心地夹在不久前新买的屠格涅夫散文诗集《爱之路》中,这才去淘米煮饭。饭煮开后,他准备慰劳一下自己,敲了一个蛋,放些白糖,然后滗出滚烫的米汤冲熟了蛋。这是他最爱吃的,小时候,他只有生病才能吃到这个,甚至曾经恨不得为此天天头痛脑热。今天的他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
正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品味着米汤鸡蛋,母亲回家了,带着比米汤鸡蛋更甜腻的表情看着他喝完,这才笑着问他记不记得两个月前参加的税务招干考试。
他擦擦额上被热米汤逼出的细密汗珠,有些诧异地望着母亲。这个事他暂时还记得,但正置于他的可以遗忘的事项中。两个月之前,他高考的备战已进入冲刺阶段,父亲给他安排了这么一场考试,他历来是个乖孩子,很少忤逆父母的心愿,兼着也可以热热身,检验一下自己的临考状态。另外,他历来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遇事总爱考虑最坏的结果,所以为高考有可能的失利多备一条后路也无不可,于是参加了招干考试。
母亲接着告诉他,今天下午得到消息,招干考试也通过了。
他一愣,继而笑了。今天是一个吉祥日子。好消息接踵而来,只是这个好消息在大学录取消息之后到来,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他坐下来开始帮母亲择菜,一边开着玩笑说,我这一退出,也不知便宜了哪个招干考试的落选者了,这个礼送得没人领情啊。
母亲双手一拍,这话太对了,没人领情还不如干脆我们就去当这税务干部算了!
他一笑,他把这当着母亲一个玩笑,但母亲接下来的一席话却根本不是玩笑——
上大学,最终总还是为有一个好工作,好工作无非就是比较稳定,旱涝保收,现在这税务局就是这样的。上大学,这先得花去几年,出来后还不知分配到本地还是外地,在本地,又不见得一定是满意的单位,放弃现成的一个铁饭碗,去等几年后一个猜测不到的结果,这不是自找弯路吗?还有,你现在这年龄还体会不到,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能留在身边。
袁雨潇听了这些话,诧异于这两个看来完全不对等的事居然可以放在一起做成一个选择题,更惊讶于母亲的选择竟然是推倒那个明显是压倒一切的首选。
他尤其奇怪的是,内心深处竟然隐隐约约在呼应母亲这个选择。这个选择,可以说一洗他从中午开始就自心中涌起的那种对未来的隐隐的迷茫。历来,他对任何事情的优选标准,不是结果如何精彩,而是稳定与清晰。去一个地方如果有两条路,他一定会选择最熟悉的那条,哪怕有人说另一条不熟悉的路上有更好的风景,他也很难下决心去尝试。
优柔寡断的他开始患得患失。
现在他急迫地想知道父亲会怎样来选择。
虽然生活小事上,父亲都是“由你妈作主”,但在大事上,父亲是说一不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