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这些羊这个时候只顾着争抢着吃食儿了,也就消停着不再委屈似的叫了。小米瞅了瞅这些羊,这些羊这个时候是消停了,可鸡圈棚子里的那些鸡这个时候也该添食儿了。好在婆娘死后公爹把几百只鸡分着和春梅姐两家养着了,要不单是那些鸡,每天就能吵得人不能安生。鸡这东西还不像羊,羊这物件儿,肚子吃饱了就卧下来倒磨反刍,显得很消停。鸡这东西,前面吃后面拉,一天到晚都能吃,一会儿没食儿吃了,就会满圈子里闹腾。
小米给圈棚子里的鸡添了吃食儿和水,就着忙着要进灶房里做午晌饭儿。今儿拔了这么多的红芋秧苗子,晚晌儿不赶点儿紧,怕是要贪黑儿了,虽说癞包娘要过来帮忙儿,必定地里的水不方便,要到很远的水塘里一担子一担子地往地里挑。一桶水也就是十几个窝窑儿,一担水也最多也就是三十几个窝窑儿。虽说红芋这东西很皮实,有点儿潮气儿就能活下来。可必定这是在种庄稼,一个窝窑儿的水浇得少了,栽下去的红芋秧苗子要得很多天才能返醒过来,这样就耽误它长秧子结红芋了。就在她刚围上围裙想要洗锅的时候,两个戴着锅盖帽子的公家人进了院子,招呼着要小米配合他们的工作。
小米解下围裙来到院子里,先是客气着给这两个公家人让了座儿,然后很迷糊地瞅着这两个公家人。
“今儿你们村子里发生了命案,作为我们执法机关,根据群众报案,及时赶到了你们村子。据村子上的村民反映,说你看见了愣头青牛大棒子和牛老歪最后的厮打。我们两个过来就是想让你把你所看到的情况能如实地向我们做个反映,以便我们能真实地掌握情况。”一个公家人坐下来之后,瞅着小米说,“虽说凶手已经畏罪自 杀,这个案件也算是彻底侦破了。可是,案子侦破了,我们是要按照程序写出结案材料的。鉴于你亲眼看见了愣头青和牛老歪两个人最后的厮打,我们希望你能仔细地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把当时的情况向我们反映得具体一些,配合我们把案发时的情况掌握得更详细、更准确一些。”
这个公家人说的一些文词儿,小米听着有些迷糊,不由得她问了一句:“啥是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就是愣头青杀了人,心里害怕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就自己喝药结果了自己的性命。”说话的公家人向小米解释啥是畏罪自杀。
“啥是刑事责任?”小米又是一个迷糊。
说话的公家人见小米又这样问,不由得摇了摇头,向小米一笑说:“刑事责任就是……,他犯了人命案了,按照国家的法律他要承担一定的责任。老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杀人偿命就是刑事责任。”
小米似乎明白了啥子叫刑事责任,但是,愣头青把牛老歪爷儿俩整死之后并没有啥子害怕呀?根本说不上是啥子畏罪。他喝棉花药死了,是他觉得自己把牛老歪他们爷儿俩都杀死了,欠了他们爷儿俩的人命,是他自己想着要偿命的,跟这两个公家人说的畏罪自杀也根本扯不上啥子。看来,这公家人的嘴也靠不住,也会胡扯八说,畏罪就是畏罪,不畏罪就是不畏罪,咋的他们一张嘴就把这两样事儿扯成了一样事儿。再说了,愣头青也给牛老歪他们爷儿俩偿命死了,事儿也就算是了结了,这些公家人还缠着要知道他们咋的厮打的有啥用处呀?这些公家人,吃饱了撑得拿这事儿折腾着消化食儿呢。虽说自己觉得这两个公家人有些六根指头挠痒多这一道儿,但是,他们是公家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他们咋说老百姓就咋听,他们要自己说啥,自己就说些啥。接下来,她把自己看到的事儿说了一遍,最后说:“这也不能光怨愣头青一个人,也怪牛老歪他们爷儿俩平日里拿愣头青缺筋少弦儿地不识数,欺负人家太狠了。要不,愣头青也不会一下子就把他们爷儿俩都给收拾了。老话说了,这人千万别作恶。恶作得多了就会有报应,人不报天报,天不抱人报,总会有报的。”
那个一边听着小米讲那些情况一边往那沓儿信纸上写字儿的公家人停下了笔之后,反复把写在信纸上的字儿看了两遍,然后把信纸往小米面前一递,要小米看看是不是记的和小米说的一样,如果有不一样的地方,请小米指出来。
小米瞅了瞅递到自己脸面前的信纸,摇了摇头说:“不识字儿。”
写字儿的公家人见小米不识字儿,就把递出去的信纸收回来,要小米仔细听着他念上一遍,有不对地方要及时说出来。接着,他就像小学生念仰脸书似的把写在信纸上的字儿念了一遍,然后瞅着小米问是不是有啥不一样的地方。
小米摇了摇头,说写的跟自己讲的一样。
“那你就在这份材料上签字儿吧。”写字儿的公家人把手里的笔递向了小米。
小米很难为情地一笑,说:“我字儿都不认识,哪儿会写字儿呀。”
“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那个没有写字儿的公家人有点儿不相信似的盯着小米。
小米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不会。你们也别笑话我,打自小就没进过学堂,笔就不知道咋样拿法儿,咋的能会写自己的名字?”
“只有这样啦,我在需要你签字的地方把你的名字写下来,然后你就在你的名字上按几个手印儿。”写字儿的公家人把手里的信纸重新垫在小米为他准备的那条长凳子上,在信纸上的几个地方写下了小米的名字,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盒印泥。他打开印泥盒子,要小米伸出手指头蘸上印泥往信纸上按手印儿。
长这么大以来,小米还从来都没有按过手印儿。但她听人说过,这手印儿一按,就铁定了自己所说的话,再想滚嘴不承认都不好使了。不过,今儿自己也没有讲别的啥子,按手印儿就按手印儿。她把手指头在印泥上蘸了蘸,然后跟着写字儿的公家人在信纸上找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自己虽然不会写,但自己认识,多少自己也上过三年级,虽说这些年一直忙着拉扯几个妹妹了,再也没有念过书看过字儿也没有拿过笔了。可在麦子妹子跟大舅念书识字儿之后,又把自己的名字写给自己看了。她在信纸上跟着这个公家人的手指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个公家人,这字儿写得也不咋的,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枝溜巴茬的,跟鸡挠食儿蹬出来的一样,还赶不上麦子妹子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好看呢。
写字儿的公家人在小米的名字上点了点,小米跟着这个公家人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下了红彤彤的手印儿。她瞅着自己按下的红彤彤的手印儿,自己的这几个红彤彤的手印儿是向公家人证实了当时愣头青是咋的摔牛老歪了。很快她转头看着这个让他按手印儿的公家人,问:“咋的我后面说的话没记在这信纸上呢?”
“什么话?”写字儿的公家人一惊,瞅着小米问。
“这人千万别作恶。恶作得多了就会有报应,人不报天报,天不报人报,总会有报的。”小米瞅着这个公家人,把自己的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呀。”写字儿的公家人一笑,说,“这句话跟这个案子没啥关系,没必要写下来。”
“咋的没关系了?”小米紧追着这个公家人问,“要不是牛老歪他们爷儿俩平日里作恶了,愣头青能会一下子把他们爷儿俩都给收拾了吗?”
写字儿的公家人一笑,说:“这是两码事儿,一个是属于道德范畴,一个是属于法律范畴。道德约束的事儿法律不一定能约束,法律约束的事儿道德一般都能约束。”
小米听着这听不懂的话,心里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光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么简单,这跟邻里间该咋的为人处事儿牵扯很大。要是牛老歪他们爷儿俩平日里能很好地跟老少爷们儿们相处了,也不会有今儿这事儿。这个公家人只看着村子里出人命了,也不管是因为个啥子才出的人命,过来走上这么一趟,写几个字儿就算是把事儿给了结了。以后村子里还会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他们不问,反正到时候要是真的再出这样的事儿了,他们再坐着会闪灯又会叫唤的小车儿跑上一趟,再找上几个瞅见事儿的人问问话写写字儿,屁股一拍又走了。
写字儿的那个公家人把小米按了手印儿的那沓儿信纸小心地放进了一个牛皮纸袋子里,抬头向小米说了一句感谢配合和支持的话,然后就和那个没有写字儿的公家人离开了小米他们家的院子。小米礼节性地把他们两个送到了院门口,瞅着两个公家人有说有笑地远去了,心里不由得一堵,他们居然还能有说有笑地显得很轻快,村子里这眨瞪间就没有了的三条人命在他们的心里根本就算不上啥子呀!
院子里的那些羊咕咕嚓嚓地吃了一阵子干红芋秧子,这个时候可能是吃进肚子里的干红芋秧子闹腾得它们口渴了,纷纷仰头瞅着站在院门口的小米,扯着劈劈拉拉的喉咙管子,小孩子向娘要啥子东西似的咩咩地叫。小米回过身子瞅了瞅这些羊,急忙着进了院子给它们弄了两盆放了盐的清水。这些羊马上就把头伸进了盆里去,吱吱扭扭地喝得盆里的水直响,同时它们也把喝进嘴里的水咽得肚子里咕噔咕噔地响。
小米给这些羊饮了两盆水,然后重新回到灶房里扎起了围裙,张罗着要做午晌饭儿。午晌饭儿只有自己和玉米两个人在家吃,公爹和望秋每天赶着多拉一些活儿,早起一大早起来吃点儿东西就出门走了,晚上有时候要等到半夜才能赶回来,很少在家吃午晌饭儿,这午晌饭儿就很好做了,有个两三瓢水就够自己这姊妹两个吃的了。倒是自己不明白是咋的一回事儿了,咋的自己的饭量这些日子越来越大了。要说是怀上孩子了吧,人们说有三个月的时间就会有动静儿了,孩子会在肚子里伸胳膊伸腿儿地动弹,可自己这肚子里一点儿动静儿也没有。要说没有怀上吧,咋的会饭量越来越大,有时候不到饭时就觉出饿来了,会不会是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地自己忙得多了?那也不可能呀,在黄庄子的时候,赶在庄稼季儿上,自己要比眼下忙得多了,有时候能忙得一天摸不到嘴里一顿饭,那也没有眼下这个饭量呀。她向锅里添了三瓢水,然后淘了两把米下锅,篦子上拾了几个馍馍,然后把锅盖儿一盖,这才弯腰把炉门儿拔开了。打婆娘死后,公爹怕自己一个人在家忙活不过来,就用小四轮子从驴堆儿集上拉回了半车斗子的煤球,让自己别再烧柴做饭了。说一个人灶前灶后忙活着也不清闲,烧炉子方便省事儿。还要自己别省着,自己在家想吃啥就做点儿啥儿,一定要把身子骨照顾好了。隔三差五的公爹还会捎回来些生肉或者熟肉,要自己别心疼花钱了舍不得吃。也别说,这些日子虽说自己的饭量大了,但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容易饿了,可能就跟公爹捎回来的这些生肉熟肉有牵扯。人们都说吃的油水大了就不容易饿了,打进这个家到今儿,这个家锅里的油水就一直要比别人家多,只是以前不如眼下吃的牛肉多。眼下公爹捎回来的熟肉大都是熟牛肉,人们也都说牛肉吃到肚里要比猪肉鸡肉搪事儿。
小米把炉门儿拔开之后,又张罗着把小锅灶刷了刷,待会儿等癞包娘他们来了,让癞包和癞豆儿在这儿再吃上一些。不管咋说,自己这个家的日子要比他们家好了不少,怕是他们平日里也舍不得吃上一顿肉。大人还好说,就是癞包和癞豆儿,都还是孩子,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嘴馋着呢。可他们家,手里哪有宽敞的钱给孩子弄顿好吃的。今儿就让他们在这儿吃上一顿吧。昨个儿公爹捎回来的肉让自己昨个儿晚上都给煎炒出来了,今儿就烩上些让他们解解馋,给他们补补身子骨。
小米在锅灶的前后忙活了一阵儿,灶房的烟筒里很快就飘出了阵阵的烟雾。
公家人这个时候该走了吧?不知道公家人会跟他们两家有个啥子说道儿,也不知道牛老歪和愣头青他们两家人这个时候是不是开始着手操办他们的后事儿了。愣头青这一死,孩子也都能伸开手儿了,以后的日子也犯不了多大的难为。倒是牛老歪他们家,虽说牛老歪他们爷儿俩不是个货色,必定他们爷儿俩活着能支撑着家里的门面,他们这一死,牛老歪的女人她们娘儿几个以后的日月就费劲儿了。小米在锅灶的前后忙活着,心里不由得还是想到了愣头青和牛老歪他们两家人。这两家人,以后别因为今儿这事儿接下了啥子冤仇就成,要是今儿这个冤仇结在这两家人的心里了,那可就不好解开了。按说也不会,照癞包娘的说法,牛老歪他们爷儿俩对牛老歪的女人娘儿俩太不是个说道儿,这娘儿俩心里也会记恨这爷儿俩,换上性子刚强一些的女人,早不跟这爷儿俩在一起过日月儿了,也不会守着他们爷儿俩受那份儿窝囊气。这爷儿俩这么一死,她们娘儿俩心里还应该感激愣头青为她们出了一口气,不该去与愣头青他们家结啥子冤仇。她往锅灶膛里添了把柴,瞅着灶膛里呼呼燃烧着的火苗子,心里不由得这样琢磨着。这两个家,日后都是女人支撑着日子了,就算是都在心里计较今儿这事儿,又能咋的?话又说回来了,今儿这事儿是人命的大事儿,两家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把这事儿就给忘了,愣头青在不在女人的心里也好,牛老歪他们爷儿俩对她们娘儿俩不是个说道儿也好,必定这不是小猫小狗的事儿,就是小猫小狗的事儿,也不可能马上就能放下心来的,多少心里大小也是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