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瞅着牛二筢子掉着眼泪进了堂屋的上房,满院子的亲戚没人招待了,就满院子里劝着亲戚们要吃好了,别因为心里难过就少吃了,那样会伤身子骨。但在她的心里,还是担心着牛二筢子这个时候会咋的了。
亲戚们点头答应着小米,大肉片子咕咕嚓嚓地嚼得顺着两个嘴角子往外冒油,根本看不出他们有啥子伤心难过的地方。世人就是这样,伤心只是自己的伤心,别人表示出来的伤心就像戏台上的戏子一样,也就是一种凑热闹,他们的心里仍旧是他们自己的喜怒。
小米担心着牛二筢子,就撺了个空儿进了堂屋的上房。
这个时候的牛二筢子正坐在床铺上,瞅着一个手里捏着的那张跟望春娘结婚时花了五分钱在驴堆儿集上那家叫红旗照相馆照的相片,一手在不停地擦着脸上呼呼地淌着眼泪。
小米瞅着牛二筢子看了一阵儿,这才开口向牛二筢子说了话:“爹,我们都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娘没了,我们心里也难过。爹,我知道你心里一时间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一时间也忘不了这些年你跟我娘风风雨雨为这个家操持的那些事儿。还是那句话,我娘没了,咱们就算是心里再难过,我娘她也回不来了。爹,这些话别人劝你也不一定就能劝到你心里去,还得你自己劝你自己。以后咱们这个家的日子,说个不好听的话,这辆车还得你驾辕呀!你要是一时间劝不了自己,咱们这个家的日子一时间就趴下不往前走了。咱们这个家还都在看着你呢,不管咋的,爹,你都不能就这样一直下去呀!”
牛二筢子慌忙着把手里的相片儿往背后一藏,擦着眼泪向小米笑了一下,愣怔了半天,向小米说:“孩子,爹知道你们心里也难过,也知道你心里担心着爹会咋的。你就放心着爹吧,爹没啥儿,也不会咋的。爹就是一时半会儿的承受不了这件事儿,有几天就能慢慢缓过劲儿了。再咋,爹也要带着你们几个接着往前奔咱们的日月儿,还要把咱们的日月儿奔得跟以前一样的滋润,奔得在咱们卧牛岗子还是亮堂的人家。”
小米听了牛二筢子的这话,心里一下子敞亮了些。她向牛二筢子点了点头,说:“爹,看着你这样儿一时间磨不开这个湾儿,我们心疼啊。”
牛二筢子瞅着小米,望春娘虽说没了,但还有这样的儿媳妇儿知道心里疼着自己。他的心里一股子地热,以后这个家的日子有这样的儿媳妇儿里里外外地收拾着,一准还会像望春娘在着的时候那样让人觉得暖和,日子还有过头儿。
“爹,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挺得住啊!这个时候我和望秋都在看着你,春梅姐也在看着你,就是望夏和咱们分开过日子了,你是他爹,你这样伤心难过,他也在看着你,心里也会好受不了。”小米瞅着牛二筢子说,“爹,我这话没有别的啥意思,这个时候你就算是装模做样儿,也得在我们几个面前装出挺得住的样子。这样,我们几个看着你,就会觉得我们的身后还有个靠儿,就觉得以后的日子心里有个底儿。再说了,院子里还有咱们那么多的亲戚,也要你出面儿招呼着呀。虽说我们几个能忙活着招待这些亲戚们,可在他们心里你还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你这样搪不住事儿,也会让亲戚们心里笑话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这样一场事儿就没有精气神儿了,要是以后再碰上啥子大事儿,那还不趴下了。爹,这是屋里没有其他外人我才跟你说这些话,要是在外场子上,咋的我都不会说这些。在外场子上跟你说这些话,会让外场子上的人小看你。”
牛二筢子给小米的这话说得心里一个咯噔,他仔细琢磨了一阵子小米的这些话,可不是咋的,这个家里的孩子们都在看着自己,包括村子上的老少爷们儿们,也都在看着自己。自己要是真的转不过这个弯儿,孩子们会心疼,老少爷们儿们有的会看笑话,笑话自己不搪事儿了,笑话自己一场事儿就没精气神儿了。他瞅了瞅小米,咬了两下嘴唇儿,向小米一点头,说:“爹没事儿了!你就出去跟望夏和望秋招呼着亲戚们吃饭吧,爹这马上就出去。”说着,他使劲儿地把脸上的眼泪擦了擦。
小米见牛二筢子的心里给自己说得宽敞了,就依着他的话退出了这间上房。
院子里亲戚们大肉片子咕咕嚓嚓地嚼得嘴角子冒油,也嚼得肚腹腾棱腾棱地圆了,就有人离开了饭桌子咕咕嗵嗵开始往肚子里灌水了。小米唯恐有人等不及要去喝凉水,就招呼着提醒亲戚们这个时候不能把凉水往肚子里灌,灶房的大锅里有烧开了的晾得合口的温开水。但是,还是有人抱着压水井的出水嘴子让人给嘎哧嘎哧压着水喝,水下肚的咕咕噔噔的声音很像牛饮水,震得满院子地响。
小米见劝不住他们,也就只好随他们便了。
望夏和望秋来回收拾着吃残了的饭桌子,盘子和汤菜盆儿碰得叽里呱啦地响。
小米在旁边瞅着望夏,似乎觉得望夏还有别的啥子心事儿似的,是不是在他回来之前和杨槐花闹啥别扭了?她这样琢磨了一阵儿,不管咋的,杨槐花这个时候应该赶回来一趟,就算是婆娘,也是娘啊!她这个时候没事儿似的留在外面不往回赶,望夏肯定是心里不舒坦。是不是因为这个两个人在外面吵嘴斗气儿了?就望夏这个脾气,也拿她杨槐花没啥子办法儿,性子不如杨槐花硬实,刚结亲就给杨槐花拿捏得乖乖顺顺的,心里有啥儿不踏实的事儿也只能自己憋在肚子里。说真的,打杨槐花进了这个家的家门,自己就觉得杨槐花做得不像个女人该做的。杨槐花不该拿捏望夏,必定望夏是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大老爷们儿,就算是她的性子再硬,必定是个女人,家里的很多事儿还得大老爷们儿扛着。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大老爷们儿拿捏得跟软面条子似的,这个家以后还能会有啥子景气儿?
望夏一直一声不响地在院子里忙活着,虽说他以前也不爱咋的说话,但那时候给人的印象还显得很有精气神儿。现在的望夏,尽管还是不爱说话,但人们还是觉出他跟几个月前有很大的不一样了。亲戚们瞅着望夏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多想,心里都琢磨着是因为娘没了,他心里过分地难过,才会这个样子,没有谁对他琢磨得太多了。
小米一声不响地瞅着望夏,等亲戚们都走了,应该好好问问他,到底心里是不是还有其它的啥子不顺溜的地方。自己虽说只是他嫂子,可是,娘现在没了,他心里的事儿自己就该问个清清楚楚,咋的也不能把啥事儿憋在心里自己委屈自己。
有人很没有成色儿地下了饭桌子就撑得撮起屁股往茅房里跑,一边跑一边两手解着裤腰带,唯恐慢了一步,刚吃下去的大肉片子就顺着屁股眼子拉到裤裆里去了,嘴里还吸吸溜溜地发出了声响来。这样的举动自然就招来了别人捂起嘴巴偷偷地哏儿哏儿地笑,要是今天是个喜日子,这笑声就会招摇得满院子都是了。
牛二筢子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了堂屋的门口儿,瞅着满院子里的亲戚没说啥子话。
小米回头见牛二筢子在堂屋的门口站着向满院子里瞅,提醒啥子似的向牛二筢子咳嗽了一声,然后又向牛二筢子递了个眼色。
牛二筢子注意到了小米的眼色,从堂屋门口儿走到院子中央,向亲戚们说了些感激和客套的话儿,然后就招呼着让望夏和望秋给这些亲戚们挨桌子行谢礼。
“就免了吧,这两个孩子一直忙活着还没得闲呢。”有人这样拦住牛二筢子说。
“免了吧。”旁边的亲戚们随和着也纷纷向牛二筢子说着这样的话。
“别的啥礼都能免,就这礼不能免,这是他们两个该向他们的娘尽的一份孝。”牛二筢子不同意亲戚们的说法,回头催着望夏和望秋兄弟俩这就给亲戚们施礼。
望夏和望秋挨个儿给亲戚们跪地磕头行了谢礼。
牛二筢子见望夏和望秋给亲戚们施完了礼,瞅着亲戚们又说了些客套的话儿,接着向亲戚们安持了给望春娘烧一七纸、三七纸和五七纸的日子,他瞅着亲戚们说:“这一七纸和三七纸不算啥子大七,要是家里忙,抽不开身儿就不用过来了,我们爷儿几个给她烧几张纸就成了。烧五七纸的时候你们都得过来了,这五七纸,我们亲戚邻居的再送望春娘一程,她的魂儿就算是离我们远了,这件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这个地方不知道啥时候留下来的规矩,死人的二七纸和四七纸不烧,说是这两七纸要是给烧了,对活着的人不好,具体是咋样的不好,也没个说法儿。反正也不知多少年了,人们就按着留下来的这样的规矩给死人烧一七纸、三七纸和五七纸。在这三七纸当中,五七纸烧得最隆重,亲戚邻居都会过来烧上几张纸,那个阵势绝对不亚于出棺发丧。像望春娘的五七纸,望春姥姥家门口的人还会扎上纸马、纸轿、纸佣人,还有啥子纸猪、纸羊、纸鸡纸鸭等一些家畜家禽,最少不了的是纸扎的摇钱树、金山和银山。就望春姥姥家那个门户,望春娘管叫叔叔、大爷的占了大半个村子。到时候单是摇钱树和金山、银山这些能生钱的宝贝物件儿,怕是能挨着排上二亩地了。那要一把火烧起来,准能火苗子蹿到云彩眼儿里去。
亲戚们也知道这个规矩,一般一七纸和三七纸只有自己的家里人去烧,亲戚邻居很少有人跟死人的家人一起凑这样一个热闹。牛二筢子客套着说一七纸和三七纸要是家里忙得脱不开身儿就不要来了的客套话,也就是这种事儿上的一个客套。即使他这样客套,到时候最多也就是望春姥姥家门口儿会过来几个人。
饭也吃了,水也喝了,主家该说的话也说了,亲戚们这就撅起屁股嚷着要走了。乡俗乡规,这样的事儿亲戚们不能空手儿来空手儿走。牛二筢子安持着几个帮忙的娘们儿们帮着收拾亲戚们过来时挎来的篮子,篮子里挎来的火纸都烧了一多半,贡望春娘的大肉脸子只是在望春娘的坟前摆上那么一阵儿,自然也就不会见少。但是,规矩里说,这个大肉脸子要留下来一部分,留多留少,那就看主家的意思了。牛二筢子安持着几个娘们儿们把每家亲戚篮子的大肉脸子留下一小半,多少有那个意思就成。几个娘们儿得了牛二筢子的这话,手里的菜刀自然也就有了分寸,每家亲戚篮子里的大肉脸子也就剌下来那么一窄绺子,剩下的一多半让亲戚们带回去,能让一家人吃上一顿难得的大荤。
亲戚们渐渐地离去了,整个院子里也就剩下几个帮忙的娘们儿和牛二筢子他们一家人了。小米瞅着牛二筢子说:“爹,你跟望夏张罗着先弄点儿吃的,然后送我春梅姐吧,顺路带着望夏去半里湾儿找张老先生给望夏看看。午晌饭前我在我娘的坟上知道了望夏哭不出声这事儿,估摸着也是落下的一个毛病。虽说这毛病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可在遇到啥子事儿上憋屈人。刚才在我娘的坟上瞅着望夏哭不出声儿怪憋屈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替他望夏着急。找到张老先生,说不准张老先生几根银针就能给望夏这个毛病治好了。”
牛二筢子听了小米的这话,心里一惊,因为面前的孩子多,望夏这个毛病多少年了自己就没咋的放到心上去,今儿她小米瞅上一回就当成个事儿了!可见小米这孩子,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当成自己的亲人疼在心里了。他不由得向小米点了点头。
“晚晌儿我跟望秋去咱们家的红芋秧苗园子里看看,把那些园子里的秧苗给招护招护。几天没搭理它们了,也不知道会是个啥样儿了。”小米见牛二筢子同意了自己的想法儿,接着说,“眼瞅着春红芋马上就能往地里栽了,不能因为园子里的秧苗子耽误了。”说着,她转头喊了望秋,让望秋先找出一担子水桶。
望秋听了小米的招呼,很快就唧哩咣啷地从灶房里拎出了扁担和两个铁皮水桶,站到小米的跟前等着小米还安持他些别的啥子。
“爹,不是我赶着春梅姐这个时候就走,你跟望夏这个时候就送她吧,回来时你们两个还要去半里湾儿找张老先生,来回一折腾就会回来得晚了。就是你跟望夏别忘了,路上给我春梅姐多买几瓶儿臭豆腐带着。”小米催着牛二筢子说,“待会儿几个婶子大娘走了,我跟望秋也去红芋秧苗园子里,出去得晚了怕那么多的园子一个晚晌儿招护不完。”
牛二筢子瞅着小米看了一阵儿,这孩子,绝对是个当家的好手儿,以后这个家就交给她来当着,一准错不了!他向小米又点了点头,有些心疼地说:“没觉出咋的饿来,我跟望夏等回来再吃吧。晚晌儿到红芋秧苗园子里,啥事儿要望秋多干些,他是个大男人了,活儿就该多干。你也别着急着一个晚晌儿就把那些园子招呼过来,你得当心着自己的身子骨。”说着,他转头瞅着望秋,“今儿晚晌儿那些园子里的红芋秧苗子就交给你了,你嫂子说咋干你就咋干,不能让你嫂子累着!”
望秋向爹点了点头。
“爹,家里没啥事儿,你就放心着跟望夏送我春梅姐去吧。还有,去半里湾儿的时候让望夏把身上的孝去了,别带着孝去找张老先生。身上带着孝去他们家,他们家人心里会不高兴。”小米瞅着牛二筢子说,“要是开着小四轮子送我春梅姐,给我春梅姐身子下多垫些软乎的东西,路上也不能走得快了,省得颠得慌。”
牛二筢子答应着小米,就吩咐着让望夏去找些软乎的东西来,自己去开小四轮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