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和春梅两个人跪在望春娘的身旁,陪着前来给望春娘施礼的人们先是给望春娘磕头施礼,然后转过身子替望春娘向亲邻们磕头还谢这份儿礼。孝散结束了,她们两个才算消停了一些。
牛二筢子见孝散完了,在院子里向亲邻们说:“今儿来给望春娘行孝的都是亲邻,在我牛二筢子心里没有远近。所以我就安排着孝帽子要缝得一样大,白孝巾要撕得一样长,你们也别这孝帽子和孝巾咋的会都一样,也不要因为这个心里有啥子嘀咕。其实啥也没有,就是我牛二筢子把前来行孝的每一个亲邻一样地看待了。请各位心里能够理解!”
阴阳先生见孝散完了,掐着指头算了算,招呼着要牛二筢子赶紧着准备浆水给望春娘告庙送路,说是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牛二筢子听到阴阳先生的招呼,马上回身进了灶房找了一个空水桶,然后往空水桶里兑了半桶热水,喊着小米和春梅两个人进灶房每人往水桶里抓了三把白面,然后他就用松柏树枝把桶里的热水搅成了白乎乎的稀面浆子。据说,这浆水是替望春娘的魂儿一路打点遇到的饿死鬼的。饿死鬼见有吃的了,就不会为难望春娘的魂儿了。
阴阳先生见牛二筢子搅好了浆水,就站起身来在院子里动着嘴巴咕哝了一阵,伸出两手向半空中猛抓了两下,然后把手里抓到的人们根本看不见的东西往那个浆水桶里一放。传说这是阴阳先生给这半桶浆水下了符儿了,望春娘的魂儿一路上碰到的饿死鬼见了这样下了符儿的浆水,就会争相抢着去喝,然后就会便得对望春娘的魂儿热心了。当然,这个说道儿只是这个地方的一种说道儿,至于别的地方咋的说叨这半桶的浆水,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好像每个地方都有这半桶浆水的习俗,至于各个地方咋的传说这半桶浆水,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俗,不同的沿袭,也就给了这半桶浆水不同的说道儿。
牛二筢子拎着这半桶浆水来到院子里,一声吆喝——“望春娘,你收拾收拾吧,这就给你告庙送你上路了!”
牛二筢子的吆喝刚一落音,就有望春的两个舅舅辈分的人拿起扁担抬起了这半桶浆水。
牛二筢子这边的一个与望春平辈堂兄弟两手抓起了以望春的名义准备回来的导头马,紧跟着那半桶浆水往院子外面去了。多少年来,据一代一代的阴阳先生们说,只有这大儿子准备的导头马,到那边儿之后才真正能成为死者的魂儿的坐骑,平时还能为死者的魂儿在那边耕种。至于其他晚辈送来的纸马,在死者百天之后就会变成天马飞走了。所以,为了防止导头马到了那边也会飞走,它的身上是给阴阳先生画了符儿的。不过,导头马的习俗也因地域不同有所区别,在京津一带,好像死者是女人时,在告庙送路时烧的不是纸马而是纸牛。不管各地的习俗有啥样子的差异,好像都有告庙送路这么一说,只是叫法儿不一样罢了。
浆水出了院子,导头马出了院子,所有戴了孝的亲邻们也就浩浩荡荡地紧跟着出了院子。
有句话叫——活不见人,死后人如云。平日里人们常说的“活不见人”会跟“死不见尸”连在一起,意思是说某一个人失踪得没一点儿音讯了。其实,把它和“死后人如云”连在一起,就会是另一层意思了。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一旦遇到了啥子难为的事儿想找人帮个忙儿,四处奔走未必能找到一个愿意伸手帮上一把儿的人。这个人一旦没了,各路的亲邻都过来表示他的伤心了。其实,他们脸上的伤心未必就是心里的伤心,很有可能他们的心里是一份庆幸——终于你不会再去叨扰他们了!当然,这话对于前来为望春娘吊丧的人来说未必就是如此,因为望春娘是个女人,活着的时候不会出头露面地去叨扰这些吊丧的人们。但这些浩浩荡荡的吊丧的人们中间,平日里又有几个人能惦记着她望春娘呢?
为望春娘告庙送路的人们一条白龙似的出了村子。
在离村口有二、三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十字路口,多少年来,卧牛岗子只要谁家有了丧事儿,都会到这个十字路口为死者的魂儿告庙送路。不光卧牛岗子上的老少爷们儿们来这个十字路口为死者告庙送路,周围的几个村子在死人的时候也会来这个十字路口为死者的魂儿告庙送路。于是,对于这个十字路口,周围的村子上就有了一个共同的说道儿,说这个十字路口阴气太重了,要是有谁赶在午晌的顶儿经过这个十字路口,就会听到一种很怪也很杂乱的声音,哪怕是在大夏天的午晌,经过这个十字路口,整个人身上的寒毛口儿都会吱吱溜溜地冒凉气,头发梢子也会给啥子揪着了似的乱支楞,好像哪个村子上有人在经过这个十字路口之后,给吓得落下了拉屎先把大肠头子拉出来的毛病。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说道儿,周围村子上的老少爷们儿们都会躲着午晌经过这个十字路口,就算是躲不开了,也会找上一个人做个伴儿,实在找不到做伴儿的人了,就会在村子里折上一根传说在阴间被叫做狼牙树的桃树条子拿在手里,这样再经过这个十字路口时就不会听到那种很怪也很乱的声音了,周身的寒毛口儿也不会吱吱溜溜地冒凉气了,头发梢子也不会再支楞了。
为望春娘告庙送路的人们一路浩荡地来到了这个十字路口,阴阳先生止住了人们,先安排了几个人在两条路交汇的四个路口很像咱们阳世打点行贿地点上几张纸,然后他一声吆喝说:“各路神鬼,今儿有卧牛岗子牛二筢子的内室打这儿告庙上路,给各路神鬼送点儿茶钱,请求各路神鬼给予照顾和方便。”
阴阳先生这样打点了各路神鬼之后,这才让人们把纸马果品放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去,他从他的那个画有阴阳鱼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葫芦,拔开葫芦嘴子往手心里到了些人们看不见的啥子东西,沿着那堆纸马果品撒了一周。接着,他又用带过来的松柏树枝在纸马果品的四周画了些人们看不明白的图案,招呼着先让牛二筢子和头上替望春戴着大耳朵孝帽腰里扎白色的大带子脖子上围着长长的白孝巾的小米两个人先后踩着这些图案走了三圈儿,接着就是春梅踩着这些图案也踩了三圈儿,说是这叫踩门子。有的地方管这叫踩殃,说是亲人们这样一踩,这些纸马果品也就不容易给别的鬼魂抢去了。
牛二筢子和小米、春梅两个人踩了门子之后,阴阳先生一声招喝,让前来为望春娘告庙送路的人们跪下开哭,然后一把火儿点着了这些纸和马。
人们的哭声在燃烧起来的火光中哇哩哇啦地起来了,哭娘的哭娘,哭妗子的哭妗子,哭姑姑的哭姑姑,哭二大娘的哭二大娘。不管这些哭声当中有多少的真假,一时间这哭声还是让这个十字路口显出了打炸雷似的热闹。从这样的哭声当中,似乎人们能够觉得伤心欲绝了。
牛二筢子见人们放开喉咙开哭了,马上拎着那半桶浆水在着火的纸马果品四周淋了一周。据说,这样淋的浆水是防止有饿死鬼伸手抢纸钱和果品的,饿死鬼见了浆水,就会不顾一切地抢着吃喝,哪儿还会顾得纸钱和果品?
人们又在那儿哭了一阵儿,牛老拐拐着两腿瞅了瞅天色,说行了。于是,这些人们相互劝着拉扯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真正掉眼泪的就用衣袖膏着两眼擦眼泪,没有眼泪干嚎的人们也假模假势地用衣袖子膏着两眼。这些人站起来之后,也就准备着转身往回走。
小米和春梅两个人跪在那儿哭得很伤心,尽管几个人相劝着要她们两个节哀,但是,她们两个来自心眼儿里的委屈还是让她们哭个不停。闺女哭娘,伤断肝肠,这倒没啥子值得稀奇的。可自古人们都说儿媳哭婆婆是假形假势,看着小米这样伤心地哭望春娘,人们不觉得在心里怀疑起了这句说道儿,小米的哭不是假哭,小米的伤心也不是假伤心。也难怪了,自打小米进了这个家门,婆媳俩整天好得就跟亲娘儿俩似的。望春娘这样一走,望春又常年不在家,小米在这个家里就落单了,也就把不住她要这样伤心了。
人们架起了小米和春梅两个人往回走,两个人仍旧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牛二筢子见春梅和小米这两个孩子哭得这样伤心,抹了一把眼泪劝着两个人别太难过了,却止不住自己像点响了的炮仗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小米见牛二筢子这个时候放声大哭起来,马上转头哭着劝牛二筢子说:“爹,你不能哭呀,这场事儿还都指望着你安持啊。”
“爹心里憋屈得难过啊。”牛二筢子仍旧大哭着回了小米一句。
牛老拐见牛二筢子这个时候放声大哭了,马上一高一低地拐着两腿上前扶着了牛二筢子,嘴里安慰着牛二筢子说:“筢子,你这个时候可不能哭啊,这一摊子的事儿才刚开始料理,还有很多的事儿等着你说话呢。”
牛老拐的这句话似乎提醒了牛二筢子,他抬起两个袖子把眼泪擦了擦,咬着嘴唇憋屈了一阵儿,向牛老拐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瞅着小米和春梅说;“你们两个也别哭了,你们这样一直地哭,爹听着心里难受。”
小米和春梅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搀扶着她们两个人的几个女人这个时候也撒开了手。
“爹,这个时候找人去驴堆儿集上看看吧,咱们都给我娘告了庙送了路了,望秋他们咋的还没回来,再晚点儿,怕是明儿我娘的棺材都赶不出来了。”小米停住了哭声之后,马上转头紧瞅着牛二筢子说,“找人到驴堆儿集上看看,要是板子撕开了,就让他赶紧着拉回来让木匠师傅紧赶着做。要是板子还没撕开,就到寿材行市上买口成品的棺材回来。我们都知道你是想给我娘做口实诚的棺材,可再这样耽误着,明儿我娘出棺下地就真的来不及了呀。”
小米的话不由得又把牛二筢子催了一惊,是啊,到现在还不知道板子是不是给撕开了,望秋啥时候能把板子拉回来还没个准儿,倒是真该依着儿媳妇儿的话找人去驴堆儿集上看个实落,真的板子还没撕的话,还真得去寿材行市买口成品的棺材。琢磨到这儿,他马上喊着望春的二舅,让望春的二舅赶紧骑着洋驴去驴堆儿集上去,要是板子还没有撕,就让望春的二舅当着家带着望秋他们去寿材行市买口好棺材回来。
望春的二舅得了牛二筢子的这话,马上就急奔着回了牛二筢子家,没有多余的话跟同来的老少爷们儿们说上几句,骑上洋驴就去了驴堆儿集。
为望春娘告庙送路的亲邻们回到牛二筢子家的院子里,就纷纷坐到了饭桌子上等着开饭了。牛老拐进了院子,一见这阵势,马上喊着牛二筢子这边的亲邻们先让着望春姥姥家门口的来人吃头一轮儿,这样就省得望春姥姥家那边儿有人会因为这吃饭早晚的事儿跟牛二筢子闹腾。牛二筢子这边的亲邻们虽说心里不大乐意,但也觉得应该先让望春姥姥家门口儿的来人,也就纷纷从饭桌子上站起身离开了。
牛二筢子回到院子里,见牛老拐已经把望春姥姥家门口的来人安持妥当了,挨着桌子说了些歉疚的话,然后招呼着让望春的几个堂兄弟开始上酒端饭传菜。
虽说这是丧事儿,但这吃饭也算得是个席面。尽管不是喜事儿那样喜庆,但是,传统的说法叫无酒不成席,酒还是得喝的,只不过没有人会像在喜事儿的席面上吆五喝六地猜拳行令,然后互相让劝着了,各自也就根据自己的喜好和酒量,喝上几盅子是那个意思算了。
其实,对于主家牛二筢子来说,这个席面绝不像给望春和望夏娶媳妇儿那两个席面让他心里开了花儿似的高兴。今儿这个席面,不是自己心疼那些酒菜,而是心疼跟着自己二、三十年的望春娘在这样的席面间儿再也回不来了。他瞅了瞅院子里喝酒吃菜的人们,止不住心里酸得跟醋泡了一样,两眼又湿湿热热地淌下了眼泪。他转身偷着用袖子把眼泪擦了,然后就奔着堂屋当门间儿去陪望春娘说话了。
“望春娘,刚才去给你告庙送路了,你也别太恋着这个家,就算是你再恋着这个家,早晚你还得离开这个家。”牛二筢子蹲到了望春娘的头前儿,往火盆儿里烧了几张纸,硬着嗓子向望春娘说,“你这也走了,再留你也留不住了,你就安心地走吧。咱们家以后有小米这个儿媳妇儿,你也不用放不下心。虽说小米这个儿媳妇儿进咱们家不长时间,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咱们这个儿媳妇儿以后能靠得住。你呀,都怪你命薄,眨瞪眼儿就走了,你是没这个福气享咱们这个儿媳妇儿福了。还有,今儿的很多事儿可能你也能看到了,不是我向你夸咱们这个儿媳妇儿咋样,今儿的很多事儿让她给支应得很合适。”
牛二筢子刚跟望春娘说上这几句话,院子里有人喊着要他出去瞅瞅是咋的了。这一下子让他心里猛地一紧,咋的了?外面有啥事儿了?他一下子从望春娘的头前儿站起来,回身就冲到了院子里,顺着人们的招呼瞅了瞅。这一瞅不打紧,顿时让他浑身的寒毛不由得支支楞楞地竖了起来,所有的寒毛空儿里也都吱吱溜溜地冒起了凉气,咋的会这样啊!平日里他并不咋的相信这个,但是,今儿这事儿让他一下子愣怔得心里都喘不过来气儿了。他怔了半天,忽地想到了阴阳先生,回头就要牛老拐把阴阳先生请过来看个究竟,是不是还有哪路鬼神没有招呼到了,要不然,这个时候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呀。也不对呀,阴阳先生身上是有符儿的,鬼见了鬼怕,神见了神躲,今儿阴阳先生还在这个院子里,咋的能会有这样的怪事儿?
牛老拐早就给这事儿吓得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了,经牛二筢子这么一招呼,他这才醒了神儿似的急忙着一拐一拐地去找阴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