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如同一张巨网,牵一发动全身,这里既有猎人,也有猎物。
猎物的体积越大,丝网的震动就越明显,那么看上它的猎人最会越多。
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线条大都隐藏在浓雾之中,有的人自以为目光长远,布局机深,但他们很多时候连局面都没看清楚。若是韩轲没有利用裴璟的身份情报,他根本无法入局,同理,田冬年若不是靠邱忘怀与韩轲,也无法跟雁栖门建立联系。
意阑楼收集西武林各门各派的秘辛情报,掌握了它,就能看清这张巨网的脉络,每一丝每一条,源归何处,去向何方。你轻轻拨动,便可以知道所有在逃避什么,在追求什么,在掩盖什么,这张网上的所有人,都会是你的猎物。
它比世间任何的宝藏,任何的武学都更具吸引力。
顾东陵脸上浮现出心驰神往的表情,他并不在意许骞云道破自己的意图。
因为这本就是一出危险却有致命吸引的邀约,如同将一个装满财富的宝藏告知另外三个各怀心思的寻宝者。
如果说,金银还可以瓜分,勉强填饱人一时的贪恋,但意阑楼的情报宝库,不管落在谁手上,都无异于一把多刃剑,锋口既朝着自己,也面对着所有人。
晦暗的大厅一时变得沉默,连呼吸声都无法听闻。
顾东陵语气平静而坚决。“许掌门,你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许骞云眼角抽动,不置可否。这当然是一句废话,每个人都有秘密,小到凡夫俗子的坑蒙拐骗,大到野心家的阴谋诡计。
顾东陵的话,似乎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了韩轲与田冬年。
“老夫也有,其中牵扯的人命,罪孽,恩怨,只会比你们更多。”顾东陵神情缓和,“我们之所以还没有身败名裂,只是因为这些事没有被太多人知道。”
“比如,出卖自己的结义兄弟。”顾东陵看向韩轲。
“又比如,杀害自己的同门师兄。”他又看向许骞云。
“还比如,为了自己的野心,设计谋害了出生入死十几年的帮中元老。”顾东陵最后看向田冬年。
若不是这句话,韩轲和许骞云一定不会对田冬年善罢甘休,他私自与顾东陵联络,让三人都置于险地,虽然这只是顾东陵根据各自动机的推断猜测,但凭他的身份地位,只要几句话,碧青,雁栖,朝夕三派很快便会被众人不齿,群起而攻,甚至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
“你们三人能安坐于此,恐怕不是因为彼此间情意深重吧,靠交情建立的联盟,可是十分脆弱的。”顾东陵道。
信任和盟约都是靠共同的利益与彼此掌握的把柄来维持的,韩轲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不是三人,而是四人。”田冬年道,“顾阁主既然受田某邀约而来,当然不会只是说些耸人听闻的猜测吧。”
“猜测?不错,哈哈,除了这些‘猜测’外,老夫更迫切的,是想提醒诸位。”顾东陵笑道,“这些事在老夫这里固然只是凭空猜测,可在意阑楼之中,恐怕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许骞云不屑道:“哼哼,顾阁主的意思是,他们有真凭实据咯?那为何我们却没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若是我们的要害轻而易举便被他人所制,顾阁主又岂能看得上我们。”
田冬年此时淡然道:“齐天羽,已经,不知所踪。”
此言一出,韩轲和许骞云为之动容,齐府一事最为关键的人物,竟然在田冬年眼皮底下消失无踪了。
许骞云冷笑道:“田帮主,这话可开不得玩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庶子,能从你碧青帮监视下逃走,这消息有真有假吧。”
田冬年一改往昔和善的面容,变得扭曲僵冷,韩轲从未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神色。
“田某可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我的意思是,这个人本不该活着。”许骞云气势逼人,他已知顾东陵对齐府之事已然知晓七七八八,索性也顾不上他在场了。
齐巢仙儿女众多,他的女儿大多嫁入了西武林中有头有脸的江湖势力之中,齐天羽之所以能保全性命,全因于此,若是齐家上下真是无一幸免,这些外戚若有心追究,难免落下个杀人灭口的考据源头,是以田冬年和韩轲将其留下活口,反正江湖上只知此子从小痴傻,并不知道其背后的原因。如今他孤苦无依,被田冬年收养府中,更彰显其善名。
此外,田冬年此举,也是为了掣肘韩轲和许骞云两人,将其与自己合谋一事的重要人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韩轲心知田冬年是个极为谨慎小心之人,这事非同小可,齐天羽的下落当然就是许骞云口中的“要害”了。
田冬年接着道:“这也是我找上顾阁主的原因。”
韩轲试探道:“莫非,田帮主怀疑此事跟意阑楼有关?”
“想必这就是顾阁主所提及的‘真凭实据’了。”许骞云斜眼而视,他见顾东陵在旁不动声色,当然要听听此人的说法了。
顾东陵摸了摸腮边浓密的胡子,看向田冬年腰间的一块满色墨绿翡翠吊坠,“田帮主和许掌门除了身在江湖,更是经商的好手,如果你手上有一件很有价值的东西,会在什么时候卖掉?”
“当然是利润最高的时候。”田冬年回答。
“但如果此物相当棘手,寻常人从不问津,而知道其价值又付得起钱的人少之又少呢?”顾东陵十指交叉,细长的眼睛此时只剩一条缝。
“当然是......”田冬年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许骞云枯槁的手也因紧张而指节作响。
韩轲心下一怔,暗想道:“当然是待价而沽。”
顾东陵身子前倾,双眼一张闪烁着异样光芒,正声道:“一件事物只要有价值,总会有人出价,这个人或许现在没有出现,但一年,两年,十年,一旦这个人出现了,后果会怎样?而且,我相信两位都清楚,一个出色的商人不但要有奇货可居的城府,还得有找到最合适买主的能力与耐心。”
韩轲倒吸一口凉气,意阑楼如果真的有这般手段,连顾东陵在内,屋子里四人的把柄已明如指掌,只要当四人的对头出现时,便是这些隐秘勾结东窗事发之日。
顾东陵见三人神色各怀不安,话锋再转,“如果,这成百上千的‘货物’都攥在我们手上,会发生什么?”
闻言,韩轲顿觉口干舌燥,心中蠢蠢欲动,一旁的田冬年和许骞云也是一般想法。
“但阁主方才所言,碍于你的身份,澜江派的势力无法调动,你又有何能为可以施展,难道仅凭这张嘴,就要我们三家给你卖命,最后坐享其成?”许骞云直言道。
“所以,老夫要告诉你们,我的另一个身份。”顾东陵低沉的笑声回荡起来......
韩轲回到府中已是深夜,此时他处在一种既疲惫又兴奋的状态之中。
他很想知道父亲会如何做,在得知江湖上有这样的一个组织后,一向冷静的他也深切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力。
意阑楼目前对自己而言,虽然耸人听闻,但毕竟暂时还算晦暗不明落不到实处,但顾东陵的另一个身份却是真真切切摆在眼前。
他手上竟然握有西苍城半数以上的佣兵。
衮老八在凉州经营数年已成气候,凭借他的加入,就使得雁栖门一举攻克红山帮总堂,虽是裴璟方略得当,但归结缘由,还是雁栖与红山的实力平衡被其打破。
尽管如此,衮老八的势力也无法染指西苍城。
只因城中还有三名跟他相比也不遑多让的佣兵头子。
贰不休,褚三怪,杜十灭,三人手下奇人异士众多,各有所长。
其中当属褚三怪风头一时无两,而此人,竟然受顾东陵操控。
韩轲在此道摸爬滚打数年,对此事也一无所知。
如今四人虽然联手图谋,但朝夕门刚刚崭露头角,别说顾东陵和田冬年,就算与元气大伤的雁栖门比起来都显得门单户薄。
田冬年之所以看重于他,除了背后有邱忘怀之外,又何尝不是将他视作另一个“齐天羽”。
他已知道太多秘密,而自己的,同样也掌握在别人手上。
虎狼在侧,危机与机遇并存,他所面对的都是比自己更熟悉江湖这个“游戏规则”的人物,而意阑楼,谁一旦拥有了意阑楼,就会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而韩轲最在意的,那个陌生的名字,父亲死前一直呼唤的名字----“芷兮。”
也许在意阑楼中能够寻到这个答案的真相......
他在书房沉思良久,困意却逐渐消失,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此时屋外传来了声响。
韩轲闻之而动,推开房门,一名家丁连忙通报道:“府中,府中有人潜入。”
透过迷朦夜色,韩轲瞧见东西两院都点起了灯火,已经有人在组织人手防卫搜查。
有人打朝夕门的主意,这个并不让他意外,意外的是,这人竟然能够潜到府内,这意味着,师伯十分信赖的那名守门人也无法阻拦此人,或者说,他已经死了。
“不必惊慌。”韩轲吩咐道,“既然连你们都惊动了,此人不会久留,这几日,多加人手看护,另外,将鹰组的人全部替换掉。”
家丁连忙点头,这“替换”二字显然透露着不满,韩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府中最精锐的一批手下便从此弃用了。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韩轲已身在大厅,谢百里领着十余名朝夕门弟子匆匆赶来,其中几人托着一个重伤的男子,正是守门人。
谢百里面色凝重,抢在韩轲发问前开口道:“他还没死,来人只有一个,他既没去金库,也没去秘院,意图看来十分明确。”
谢百里顿了顿,似乎他自己都难以置信,“恐怕是小妹。”
素来稳重的韩轲也不免骇然,他让手下将守门人置于地毯上。
只听得他嘴里不断重复呢喃着一句话:“玉米...玉米...用光了。”
连韩轲在内,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师伯邱忘怀领着纪平出门在外,如今府上安危大局自然全系韩轲一人身上。
“他跟那人是在东苑交上手的,正是小妹的房间。”谢百里因此下的判断,朝夕门暗哨颇多,一旦警觉,相互间对上信息,便可知来犯之人是何线路潜入。
“谢伯,你一定拦下她了。”韩轲当然知道妹子的脾性,这人能将守门人伤成这样,功夫只怕比当初夏若冕更高,谢百里绝不会让韩凝贸然追出。
“她我是拦住了,现在正在朝这里赶来,不过那个姓孙的嘛,我可拦不住。”谢百里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