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二姐带我去打猎,看见一匹狼在吃腐肉,我随口说道。
“真羡慕那匹狼,可以吃坏掉的食物”
“它也是迫不得已,吃了也会生病,然后浑身乏力,被其他野兽吃掉,或者病情恶化,在溃烂中死去。
如果它能说话,应该会说,肚子又开始痛了,可能活不过冬天了,要是不吃,连今天都活不过”
“好可怜啊”
“你想帮它?”
“嗯!”
拿别的动物喂它是伪善,真想帮只能拿自己的肉,通常不会有人这样做,但我身体好,被吃几口也不会有事,只是我有些怕痛。
二姐读懂了我的想法,把我扔了过去,起初狼受到惊吓,跑出去好远,发现没有威胁后缓缓逼近。
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喂狼,锥心蚀骨的痛冲击着大脑,我大声呼救,二姐置之不理,我只能忍痛爬离。
狼吃饱后,并不打算放过我,咬住我的腿,要把我拽走。
二姐就在远处看着我被吃个半死,我突然觉得,是我比较可怜。
被拖走前,二姐劈死了那匹狼,我现在不觉得它可怜了。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理解弱者的感受,甚至愿意牺牲自己,这很好,但是”
二姐猛地抽了我一耳光,这比被狼咬还疼。
“我讨厌自我牺牲的人,因为这份天真丧命,更是愚不可及,即使被责罚,被厌恶,我也要给你上一课。
别人的幸福,你的地狱,这种事不可能存在,如果你死了,我会让所有人陪葬”
语气中的诀绝让我不敢接话,我知道,这不是戏言。
这是二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凶我。她一直在思考,如何在不伤害我的前提下,教会我保护自己,但又屡屡动摇,觉得把我护在手心也挺好。
我想用自己喂狼时,二姐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无数人心怀鬼胎,贪婪地向我祈求,无节制地索取,最终我死于他人的期望。她不喜欢这样的未来,想教会我取舍,如果我优柔寡断,她会替我舍弃,就像那匹狼一样。
二姐抱我回了家,我的伤已恢复大半,察觉到大姐关怀的神情,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心疼是矫情,伤很快就会恢复,说不心疼,也是假的,大姐的样子看起来比我还难受。
大姐用扇子敲了敲二姐的头,然后抱着我换了身衣服。吃饭时,三姐一直在煽风点火,然后被二姐打了一顿,幸灾乐祸的我,又挨了三姐的揍。
三姐这个混蛋,揍完还要我感谢她,说什么踏过蝼蚁而不杀死,这个力量是很难掌握的。
饭后,大姐带着三姐面壁,这是揍我的惩罚,不过,我更倾向于喂她吃虫子。之后,我和二姐一起画画,她突然放下画笔,紧紧抱住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角还残余着泪珠。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温暖之余,竟有一丝窃喜。
二姐说,会把力量全借给我,即使背道而驰,也会帮我。二姐说,只想我轻松地长大,让我承担责任,她会感到失职。
二姐想要守住身为姐姐的骄傲,大姐也是这样骄傲地爱我,唯独三姐,没有身为姐姐的骄傲。
如果我想独自承担,她只会踹上一脚,然后送来强有力的声援。
那家伙叫苏羽,流金短发,天蓝色的眼睛,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自称神女的她,其实是个流氓。
小时候她老是亲我,小鸡啄米一般,倒也不是说讨厌,只是被亲得满脸口水,没人会乐意吧。
我反抗过,但收效甚微,若我放声大哭,大姐会训她,二姐会电她,但我是个自强不息的主,怎能靠他人取胜?我用武力制裁,奈何人太小只能以咬咬还击,因为没牙,被当成了亲昵之举。我以冷面相迎,但长的可爱是种罪孽,幽怨瞪人的模样,能让冷冽的二姐忍俊不禁,三姐的兴致更是不减反增。索性装睡不理,那天杀的苏羽,非得把我亲醒,之后她累计的愉悦度和负罪感就会爆发,笑得比往常还要猖狂。
我只能拜托二姐按住三姐,呸了她满脸口水,看到她嫌弃的表情,我大仇得报,结果她挣脱后立马和我贴贴,我遭到了命运的反扑。
那天的光景被二姐作画留念,画中一只小狗对着老虎狂吠,老虎一脸笑意地凝视它。
画名,《虎落平阳被犬欺》,批注,《当你足够弱小,反抗都显得可爱》。
不管是抵抗还是怀柔,苏羽依然故我,我实在是无可奈何。虽然不再抗拒亲亲,甚至乐在其中,但不代表我会既往不咎,谁让她老是欺负我!
埋进土里喂我吃虫,绑在虎背玩躲猫猫,放到盆里激流勇进,还把我从家里扔下。
苏羽的罪行罄竹难书,等我长大,每天都得给她一拳,非得让她明白,我凡事看的开,但不影响我记仇。
长大后我才知道,没有灵力的我,多大也打不过她。三姐倒盼着我长大,好带我去捉弄人,饱受戏弄之苦的我,竟有些心动。
我的表现没辜负她的期待,二人携手把蓬莱搅得天翻地覆。明明是两人的伟业,她却将功劳拱手相让,苏的恶名自此家喻户晓。
我一心向善本欲打倒恶龙,怎奈恶龙竟化身我的模样!
不过,我还挺喜欢这条恶龙的,在成长的每个阶段,三姐总能理解我的感受,降下身段和我玩到一块。
毕竟小孩很无聊,能理解童趣的大人,称得上伟大,或许她只是觉得欺负我好玩,但我们确实是朋友,见识同步,臭味相投的朋友。
三姐经常要我假扮苏家少主招摇撞骗,她在一旁笑出眼泪。三姐在秦国把我夸上了天,只要和流传的美名不符,我就得挨秦人的臭骂。三姐还举办了天下第一武斗会,通过暗箱操作把我送上王座,从那以后,我经常要虚张声势,用气魄吓退挑战者。
她乐在其中,我也一样。
我们一起玩过很多游戏,整蛊也好,认真也罢,我照单全收,整蛊就扮出她满意的反应,认真就和她一教高下,因为表现出色,我被冠以最佳玩伴的美名。
游戏玩腻了,她就打我取乐,这次打我的理由是盯着她看了三秒,她最讨厌被看三秒。这种摆明了欺负人的理由,她变着法子要我相信,相信后她会再找其他理由。
几万条揍我的理由,她全记得,总想借机发难,这些理由,我也记得,她的每一个奇思妙想我都记得。因为跟上了苏羽的节奏,我被当成傻子,被嘲讽也被同情,但别人的看法,哪有姐姐的笑容重要?
二姐之前总担心我不愿在涂山久住,怎么会呢?没有比涂山更美的地方,也没有比三姐更有趣的人,那家伙的生日愿望是取消我来年的生日愿望,多有意思啊。
有长不大的苏羽陪我长大,是我的幸事,很多家长嘴上说着,孩子开心就好,可他们根本不理解孩子的快乐,只是摆出亲近的姿态,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
他们难以放下大人的架子,仅仅是了解孩子的快乐都做不到,还以不懂事为由,肆意剥夺孩子的快乐,就为了让孩子按照他们的期望长大。
这些人的想法并非个例,而是代代相传的陋习,他们想着,小时候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却不思考一贯如此是否正确?也不思考有没有更好的可能?
孩子的快乐也很重要吧!只是养大,却不尊重,和养宠物有什么区别?
是有人喜欢温顺的宠物,我不喜欢,宠物不会像大姐一样疼我,也没二姐笑起来好看,更没三姐有意思。
这样比较,有些对不起她们,对宠物也不公平,但我的时间有限,陪伴宠物意味着减少和家人相处的时光,得不偿失。所以我就在想,很多孩子并非爱的产物,两个人足够相爱又足够充实,是不舍得把时间和精力分给孩子的。
更多人是盲目跟风,做了错误的决定,又无法绝情地将孩子舍弃,只能勉为其难地抚养,这样想的话,就能理解那些父母了。
只是,还有些地方我不能理解,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不能算父母的延续,就算掉包,他们也不会察觉,这样一来,生孩子的意义在哪?血脉相连的骨肉之情又从何而来?
为什么孩子在家里不会产生寄人篱下的感觉?明明这个家属于父母,孩子却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为什么很少有父母会抛弃孩子?他们为孩子操劳,为孩子辗转,即使气恼,即使讨厌,也不会丢弃孩子。
为什么呢?那些普通的孩子,什么也没为家人做却理所当然地被爱着。
或许,出生的孩子真的不值得被爱,或许,父母对孩子的爱盲目且混沌,或许,亲情只是一种无缘无故的爱,正因无缘无故,才需要用舆论监督,强迫父母疼爱孩子,强迫孩子孝顺父母。
禽兽不如经常用来形容无情的父母和不孝的儿女,善有老牛舐犊,羔羊跪乳,恶有毒虎,亦不食子。人们为禽兽的行为感动,但我觉得那只是禽兽的本能,不能因人的一厢情愿赋予更多的含义。
何况人与兽为什么要相提并论?只是和禽兽相异为什么就不如禽兽?就因为人把亲情当作衡量价值的尺度?说到底这种情感真的对吗?
在秦国是对的,秦人以亲情维系家国,人人爱其家,胜过他人之家,他们还把家人当成贪婪索取的挡箭牌。这样的国家顺境时其乐融融,逆境时明争暗斗,只有在绝对的逆境中,比如亲人被夺走时,亲情才能转为仇恨,发挥无穷之力。
在楚国是错的,楚人由国家养大,成人后自己选择家人,楚人爱国爱家,胜过自己,顺境时,国家会回馈楚人,帮他们实现个人理想,逆境时,楚人会用命延续国家,但求星火不灭。
秦人是弱者,必须以家庭对抗岁月与孤独,他们把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把孩子视为活着的动力。他们的孩子就像盲种,不知会开出怎样的花,甚至不知是否会开花。多半会失望,却还在期望,我不能理解这种无缘无故的爱与期待。
楚人是强者,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孤身一人也能活着有滋有味,更何况一国之大,皆可为家。他们有共同的理想,会选择志同道合的人组成家人,他们的爱坚定且有力,不是秦国的亲情能比拟。
如果按这个标准,三个姐姐也是弱者,因为有求于我,才对我这么好,正如很多人对我好,只是想讨好她们。也因为我不是种,我生来是花,初见时她们就欣喜若狂,之后更是惊叹我的成长,继而投注更多的爱。
一开始我以为这样的关系不会长久,付出大于收获时就会破裂,但很奇怪,我们都觉得,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爱很简单,它无法量化,也无法证明,就像活着不需要理由,爱也是同样,它只取决于当事人的想法,必须亲身体会才能明白。
只是,爱有些沉重。
就像两人搬起巨石,高举头顶,若非一同放手,另一人就会被压下。但爱不是负担,巨石是必要的,人以巨石抗衡岁月的磨损,放下的一刻,就成了行尸走肉,巨石磨尽的一刻,人性也一并磨平。
双向奔赴的爱人合举一块巨石,多了一人承担,岁月静好,爱人如此,家人亦然,但不全然。大姐和二姐举起巨石,三姐踩着石头上蹿下跳,因为苏羽是个轻装上阵的人,岁月也无法触及她的背影。
一般来说,人在百岁之后,情感就会淡薄,变得固执冷漠,像青玄一样凶悍是正常现象,毕竟是九百多岁的老巫婆,怎么可能像小女孩一样多愁善感?
三姐的情感偏偏丰富又纯粹,各种情绪在她身上来去自如。
因飞鸟折翼哭泣,见蚂蚁搬家欢歌,好人有好报会让她不爽,烂大街的剧情能让她泪目,这些并不固定,有时会颠倒过来,没人能预料她的心理,她总是随心所欲地生活。
穿上舞衣便是最美的红娘,身披甲胄俨然威严的大将,有时女扮男装做个地痞风流,如果扮成老人道理说的一套一套。
她喜欢白日做梦之人的呓语,想看到他们梦成之后的空虚。她喜欢愤世嫉俗者的狂怒,帮他们登上高处认清自己的无能。她让本该死去的人活下来或是拜托魔女易容成死者的模样,送上惊悚又尴尬的再会。她还会给老鼠递刀,扛刀的鼠,满街找猫,她在高处欣赏闹剧。
秦国为了应对苏羽的戏弄,出台了各种律法,被她以七星的特权一票否决。
名叫贾玉的诗人写过一首打油诗讽刺臭名昭著的神女。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说的押韵又在理,苏羽超喜欢,跟着贾玉老师学了几天,学成后不停地写诗鼓励他的老师。
出师后的苏羽,仍是我行我素,但她的老师硬生生地改掉了所有恶习。
毕竟苏家的影响力太大了,一个诗人有绝世佳作才可能远扬各国,而苏羽一句戏言就会被口耳相传。
贾玉老师只能在秦人的祝福下,严于律己。
为了管教不务正业的小妹,大姐和二姐煞费苦心,但三姐软硬不吃。
暴力不可能使苏羽屈服,你以为她低头了,其实她捡了块砖,就连无所不能的妲己都无能为力。
苏羽小时候,你追我赶的游戏玩了好几年,妲己恨不得给她套上链子,实在不想陪她玩了,就一拳把她敲晕。
大家都以为苏羽总有一天会长大,结果她出道即巅峰,要强如妲己也只能放弃。唯有苏怡始终坚持,她写了很多童话,以苏羽为主角,里面记录了三姐的光荣事迹,以及世人的看法,有没有伤害到谁,如何做会更好。
为了几页的说教,大姐要讲几百页的故事,三姐领了情又还了回去,象征性地把大姐教的东西,背上一遍,然后鼓励她继续创作,还不忘叮嘱苏怡,寓教于乐的比例要好好地把握。
虽然有些胡闹,但这家伙很讨人喜欢,只是她一个朋友都没有,因为多情不等于深情。
追求她的人,她从不拒绝,三姐觉得那是他们的事,旁观者劝她,你如果不接受,可以跟他们讲清楚啊,三姐回答,那是我的事,旁观者骂她有病,三姐扮个鬼脸,那是你的事。
苏羽很清楚对方要什么,也知道人们的期盼的答案,但她自得其乐,毫不在意外界的看法,因而伤害了很多人。
有段时间,苏羽迷上了赛马,不仅要精通射术,砍杀,光是驯马也要几个月,而她一个眼神就能让弱小的野兽臣服。
苏羽信心满满地约田忌比试,不出意外地输掉了,训练三天后,轻松将其战胜。那位常胜将军花了几年才得心应手的技术,苏羽看一遍就能学会,凭着随机应变就能把他超越。
败给苏羽后,田忌一生都没能走出赛道,刚开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比不过王,失败理所当然,但那只是自欺欺人,他花了几年,以人的身体做到了同样的事,并理清了败因。
田忌承认技不如人,之后一次次地复盘,寻求超越苏羽的方法,但他的身体渐渐老去,再见时,已不复当年,他的夙愿是再比一场,但苏羽完全不记得他,当场把人给气死。
苏羽无意追求赛马的极致,更没兴趣和田忌分个高下,对田忌来说,赛马是一生的事业,但对苏羽来说,那只是心血来潮。
虽然她对什么都感兴趣,但很快就会乏味,虽然她上手极快,但都是浅尝辄止。
因为从无到有,是愉快的,之后的精进,有些困难但也算有趣,可从优秀到完美,不仅难办而且无聊,苏羽每次都知难而退。
即使当了逃兵,三姐依旧大获全胜,因为她很聪明,她的下限是很多人的上限。
就像下象棋,大姐和谁都是势均力敌,因为她想让对方享受博弈的乐趣。二姐会稳准狠地虐杀对手,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三姐从不以取胜为目标,若她执意取胜,即使是创造象棋的大姐,机关算尽的二姐也不是对手。
虽然苏羽很崇拜妲己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但越是努力的人,越是知晓天分的可怕,当然,没我可怕就是啦~。
对三姐来说,人生是场游戏,只有她是玩家,而且是顶级玩家,她肆意玩弄着遇到的玩具,碰到有趣且稀罕的,才会稍稍重视。
曾经苏羽带着一个惹人怜爱的孩子来涂山一逛,随口答应了明天再来,这对她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却是那个孩子毕生难忘的美好,那孩子在约定之地,等了她几年。
苏羽失约了,但不会道歉,许诺的是今日的苏羽,而明日的苏羽永不受束缚。对失去兴趣的玩具,她总是快刀斩乱麻,就连家人也只是某个阶段的同路人,分叉了笑着祝福就好,等碰头时再好好叙旧,如果厌烦了,那就绝交呗。
我就是她绝交名单上的候补,也是她最爱的玩具,这次不是无缘无故的爱了,我必须扮演她喜欢的样子,才能继续做她的家人。
我很清楚,三姐天天嚷嚷着爱我,但那只是给玩具加一个署名,她可以轻描淡写地和我切割,我却没有这样的资格,因为我答应过,要给二姐永恒的爱。
永恒并非一朝一夕,靠的也不是一己之力,我必须让二姐爱的人,因我更爱她,那就只能把三姐当成二姐的赠品宠着。
顺带一提,我和二姐的爱,可不是无缘无故。我闹别扭时会闭门不出,但这招只对二姐有效,大姐会和我讲道理,三姐直接无视我,唯有二姐一直陪在我身边,还会劝说她们低头。
二姐那么爱我,我可舍不得她为难,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难,会觉得累,或许人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