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魏国新皇，晋王栾景荀登基，年号启正。登基大典极尽威严庄重，典礼过后，数道圣旨齐下，除迁升治国要臣，追封先母为太后，封付夫人为皇后、玉侧妃为贵妃，另有一道值得深思的旨意，封湘国公夫人秦荭为一品夫人。
高照虽重伤在身，也颤颤巍巍地在殿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燕王派使臣贺新帝登基，同时带来军师自刎的消息。新帝处事雷厉风行，严斥军师惨死贵国，责怪燕国国主言而无信，并当众宣布联姻之事作罢。使臣本就是为探新帝对燕国态度，见新帝大典上动怒，便未在殿上针锋相对。
大典过后，为先皇守灵多日的明王方寻到机会与高照见面。宫中偏殿，原是幼时皇子读书的地方，现在已然落满尘埃。
“高大哥受这无妄之灾皆是因我。我为父皇守灵不得出宫探望，实在抱歉。”明王愧疚，“高大哥是否还在怨我懦弱无能，不肯一争。”
高照唏嘘道，“大典已行，诸国皆知，定局已成。就当作命里注定的事，顺其自然吧。”
“那晚殿前所言是实话，但还有一句心里话，当着高大哥面说出来也不怕丢人——我要救师兄，我不能失去他。我尝试了一年多去习惯没有他，骗自己说他和你一起并肩作战……我还是没办法，我不能忍受他在燕国朝不保夕。我若即位，就被拴在了宫里，更没有办法救他。”明王字字恳切。
“从徽州战败起，寻找、营救阿渊的行动从未停止。”高照道。
“我等不及了，高大哥。他就在燕国大公主府上！我不想错过，不想因为这一刻的退缩后悔一辈子。我可以听你的，不顶着大魏的名义去燕国；但请容我以商旅游人的身份，去燕都带他回来。”明王抱拳。
高照恍悟，“原来你的心，一直在他那里。”
“对不起，让高大哥失望了。想来师兄见我如此也会失望至极……但我不后悔。”明王的目光固执而坚定。
不知为何，高照忽然理解了这种不顾一切念头，只问，“你有什么打算？”
“皇兄允我选一块封地，我挑了皖南。虽不富庶，胜在与徽州隔江相望。无论是迎师兄归国，还是将来收复失地，都是关键之地，握在我手里也更安心些。”明王道。
高照点点头。
“我会带景姒一起去皖南，届时景姒扮作我，留守皖南，而我乔装打扮伺机入燕。”明王道。
“这等险事，本该我去。”高照道。
“徽州败后，诸多国事皆仰仗高大哥，高大哥也是分身乏术。”明王开导。
“新制军械打造的差不多了，余下部分交给苏侍郎完全没有问题。只要不起战事，我应该一直在京赋闲。我向陛下请辞半载，和你一起。”高照道。
明王摇摇头，“高大哥因我丢了半条命，好生休养才是。皇兄大志，政见虽有不合，但都是为了魏国繁荣昌盛。皇兄有意重用高大哥，劳高大哥国事为重。”
从早晨到现在，背上火辣辣的伤全靠高照忍着，刑伤未愈，再跟着明王长途跋涉，反而成为累赘。高照沉思片刻，道了声“也好”，稍思又问道，“陆婆婆和陈姑娘随你一起去皖南吗？”
“陈姑娘对沈代情深义重，我一直没敢将沈代自尽的消息告诉他。只是这次燕国使臣在大殿上说了军师的事，怕是瞒不住了。左右皆是伤心，倒不如跟她说了实情。”明王道。
“她若是知道，必会跟你一起离开。”高照道。
“陆婆婆耳聪目明，即便我不与她说师兄落难之事，她也能猜到七八分。与其留她在上京无人看顾，倒不如一起去皖南。景姒娇惯，没吃过苦，路上难免走的慢些，刚好照顾陆婆婆也方便。”明王周祥道。
“也好，”高照点点头，“离京之后，山高水远，我亦力有不逮。凡事切记谨慎，三思而行。”
明王点点头，“皇兄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与燕再战是迟早之事。高大哥保重。”明王抱拳。
高照抱了抱拳，别过明王。一整日没能趴在榻上休息，高照险些撑不住。幸而张冉相扶，又安排了轿撵。高照跪在轿中，扶着坐凳趴了许久才缓过来。
柱国将军府如旧，门前护卫森严，门内冷冷清清。
“长安，将军回来了，快拿药来——”张冉扶着高照扯着嗓子吆喝。
“不必喊了，他走了。”周凌快步走来，帮忙搀扶。
高照蓦地抬起头，心竟比背上的伤还痛。
“走了？”张冉环顾院落，再也看不见颠颠跑来的身影，“他去哪儿了？”
高照紧紧握着张冉的胳膊，“他何时走的？”
“大典过后，王姬特使离京。孙少君离开时，将他一并接走了。”周凌面无表情道。
“是谈生意吗？长安越来越不像话了，走之前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张冉数落道。
“算是招呼过吧，”周凌指着院门，“他出门前，跪在那里磕了三个响头。”
“嗯？”张冉诧异，“做生意需要这么行礼？”
“他不会回来了。”高照搀着腰，跌跌撞撞进了大堂。
张冉愣了，期盼周校尉解释。
“我去拿药。”周凌转身离开。
高照虚脱倒在榻上，眼前不自觉浮现出长安在时的一幕幕。想起他如惊弓之鸟般出现在自己眼前，又像只黏人的猫讨人欢喜。他很聪明，生财有道，他很勇敢，一次次不惜性命。他说留下是为报答救命之恩，可他在国子监救自己、孤身往北山寻矿、向王姬求取回春藤，一件件数起来已经够报几辈子的恩情了。
那日府门外，高照曾向孙平言明会袒护祝筠，不料换来孙平厉声呵斥，“是，将军救了少爷的命，将军让少爷报恩理所应当。可将军这样一直栓着少爷，和白玉京那些好色之徒有什么区别。少爷是人，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不是被将军圈在笼子里的爱宠！”
“我从未如你说的那般轻看他。我留他在身边，因为我觉得我可以保护他。我知道他过的很不幸，很苦，很卑微，一旦有人对他好，他就会感恩戴德，涌泉相报。对你、对我、对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可是我不要他这样，就像你说的，他原本不欠任何人的。”
“将军说的倒是冠冕堂皇。我倒要问将军一句，少爷的抱负、少爷的壮志，将军可知道？”
“他……”高照哑然。
从带他离开白玉京，到凤鸣霞偶遇，再到带他回上京，高照一直觉得是祝筠喜欢黏着自己，自己也很乐意被他黏着。他喜欢蟹黄包、喜欢喝蘑菇汤，而且怎么喝酒都不会醉。他会经营、会画画、会潜水、会有别出心裁的小心思 可是他的志向到底是什么？如果自己没有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他现在会是怎样的模样？
“咳咳——”嘴里好似有血腥，高照硬生生咽了下去。
“将军，你怎么啦，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张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倒了水送给高照，又慌忙喊人叫大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