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轲站在火盆边,烘烤着刚而有力的双手,许骞云似乎是从阴影中滋生出来一般端坐在角落中,整个身子贴在椅子上,他刻意规避火光,于黑暗中露出一双冰冷的眸子看着韩轲。
门外长廊里传来了脚步声的回响,一道深沉,两道轻盈似有似无。
两人的目光注视着门口,田冬年和一男一女两名随行剑客踏入厅内,男剑客手上提着一个木匣子大小的包裹。
这是三人在齐府事变后第一次私下会面。
“许大掌门,你这次挑的地方如此偏僻,让田某不寒而栗。”田冬年落座后,看着四周摇曳的烛光和重重的阴影。
他露出招牌式的亲和笑容,接着道:“这种布置,好像我们又要暗中谋划些什么。”
许骞云的嗓音低沉无力,“田帮主,难道你走哪都要带着这两人。”
“我不像二位那般武功高强,田某恨不得睡觉都有他们陪着。”田冬年笑道。
许骞云目光扫过这对剑客的面容,男的英伟不凡,女的淡雅脱俗,只不过两人均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态,仿佛雕塑一般站立在田冬年左右。
“也许是呢。”许骞云不怀好意道。
“如果许掌门对田某的癖好感兴趣,咱们可以私下讨论。”田冬年身子后倾,眼神看向韩轲。
三人围着一方花岗石桌,四方桌椅足可让十余人落座。
韩轲道:“两位前辈此次有何指示,在下洗耳恭听。”
“韩兄弟谦虚了,前几次,我们可都是听阁下的安排。不然,现在我们三个又怎会坐在这里?”许骞云的话让韩轲有些烦躁,他变得更加刻薄尖酸,很难想象其过往圆滑世故的模样。
田冬年看出了韩轲的不适,话锋一挑:“许兄,我想知道,贵派前掌门的那些旧部你处理的如何了?”
韩轲心知田冬年指的是师纂与陶松等人,至于雁栖门内部嘛,凭许骞云的手段,敢有异议者恐怕早就长埋地下了。
“他们人在泾阳府。”许骞云抛下一句话。
“这个消息并不令人意外,田某想听的是,他们已经死在了泾阳府。”田冬年面色稍显严肃。
“这是我雁栖门内部的事,田帮主何必操心。”许骞云的嗓音变得更低。
“噢?是么。”田冬年两根手指轻轻晃了晃,身后男子将手中的包袱打开,韩轲只觉眼前一花,这么男子已将包袱中的木匣递到了许骞云面前。
匣子打开后,一阵扑鼻的药香味瞬时溢出,韩轲正眼看去,里面是一颗人头,他心中咯噔一下,认出这个人,或者说这颗脑袋,正是万泣。
“希望许掌门不会怪田某多管闲事,我们既为盟友,你的麻烦也是碧青帮的麻烦。”
阴影处,许骞云传出了“咯咯”的笑声,他身子前倾,面容终于暴露在火光之下,苍白的皮肤让人看了觉得,他似乎比万泣更适合把头放进这口檀香盒子里。
韩轲眉头一皱,只见许骞云伸手抚摸着万泣的首级,想得到了一件喜爱的珍宝一般,韩轲心中泛起一阵恼怒,他与万泣相处过一段时间,这位刘诏玄的大弟子比雁栖门任何人更适合当这个掌门,三十不到便有大将风范,杀伐果决临危不乱,最终下场却是身首异处。
可这丝恼怒并不在田冬年和许骞云身上,而是针对他自己。
“我会将他跟我师兄葬在一起,让他们师徒在下面能够做个伴。”许骞云盖上盒子,那副少见的亢奋随之消散。“多谢田帮主援手,裴璟旧部一事,我自会处置得当。”
韩轲并不十分相信,他对雁栖门的实力了若指掌,几次大战下来,积重难返,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加上齐府一事,许多精锐和骨干弟子都葬身其中,光是辈分和许骞云相当的,就已经十去其八。
“田某还是那句话,我们既为盟友,掌门若有难处,大可向田某和韩兄弟明言。”田冬年道。
韩轲听出了田冬年话里的意思,他跟自己一样想法,师纂和陶松这三百余人,仅凭许骞云自己很难吃得下。
“在下的难处还有一事。”许骞云话锋一转,“红山帮余孽现在逃窜到了何地,田帮主可有线索?”
“哈哈,许掌门内忧未除,就开始担心外患了?”田冬年笑道。
“毕竟我们同船而渡,您的麻烦也是雁栖门的麻烦。”许骞云原话奉还。
“他们从西苍城逃出后,落脚行踪都在田某的耳目之下,许兄不必劳心。”田冬年回答。
“凭你的本事和手段,他们一出西苍城就该被解决掉了。”许骞云森然道,言语中颇有指责之意。
田冬年脸色一沉,沉默片刻后说道:“他们死在哪里,死在何时,死在谁手上,田某已有万全之策,也许泾阳府的佳讯传到之时,他们也会随之消失。”
“两个老狐狸。”韩轲心中暗骂。
红山帮余部跟田冬年有所勾结,亦敌亦友,此事他与许骞云心知肚明,现下田冬年知晓其所在却不除去,当然是别有用心,这帮人虽是残兵败卒,但其中不乏高手并且伏于暗处,比之陶松师纂等人更加危险。
但红山帮之仇,雁栖门和韩轲首当其冲,田冬年留下这一手,当然是以此制衡掣肘两人,而反观陶松等人,他们大多是滕冲的弟子,虽然后来跟随裴璟,也未必是死心塌地。
纵使他们过去与许骞云隔阂甚深,但毕竟师出同门,难保双方不会冰释前嫌,再者齐府一事,碧青帮和韩轲在明,他在暗,若许骞云施以手段,这股力量说不定会为他所用,而田冬年有意催促,当然也算到了这种可能。
韩轲见二人明面客气试探,但话里话外暗流汹涌,唇枪舌战,不由感叹:“这就是江湖的游戏,游戏的规则玄妙而又复杂,多少人连规则还没摸清就已经惨死,而通晓规则的人大多都是如履薄冰,就如自己一样。”
古来同盟者,往往不是有相同的朋友,而是有相同的敌人,红山帮宁素风秦如血,雁栖门陶松师纂都已视自己为仇敌,除此之外,还有些潜在的敌人,四散在外,朝夕门初立大旗,气候未成,他不得不依靠这两人,与虎狼为伴。韩轲想到这里,不免自嘲虚伪,他将田,许二人视作虎狼,自己三方勾结,背叛杀害结义兄弟,掀起腥风血雨,难道还有资格评判他们两人?
突然,韩轲感到身子一凉,只觉两道眼神不约而同的注视着自己。
“韩兄弟,你听了这么久,可有什么良言?”田冬年面带笑意,眼里满是殷切。
“也许他正忙着招兵买马,连眼前的危机都顾不上了。”许骞云语气仍是阴鸷。
韩轲诚然一笑,端坐道:“二位都是韩某前辈,我韩某得以复兴家业,重建门楣,都是仰仗两位鼎力扶持,若有何指示,韩轲在所不辞。”
田冬年笑容可掬,说道:“韩掌门言重了,你周旋于这三帮四派之间,苦心孤诣,这大半年来,西武林的大事风波,可谓是你一手挑起,年纪轻轻就便有如此头脑和毅力,这‘指示’二字,我田某可担当不起。”
“只希望韩兄弟来日不会将我和田帮主算计进去,你的手段计谋可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啊。”许骞云附和道。
两人大笑间,长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厚重干脆,每一步下去都势如雷震。
“还有第四人?”韩轲心中纳闷,他见许骞云和田冬年脸上没有任何波动,这才反应过来:“朝夕,雁栖,碧青三派结盟在江湖中已是人人皆知的事,何必刻意寻这么一个隐秘所在,除非,除非有第四个人,他的身份暧昧,要避人耳目。可不知是许骞云和田冬年哪一个请他来的。”
田冬年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危机和机遇向来都同时出现,田某又为我们谋得了一个了不起的盟友。”
话音刚落,一名中年汉子推门而入,他身穿褐色外袍,两鬓的络腮胡浓密整洁,尽管有些佝偻,但身材也算高大,一双剑眉下,眼睛就像是被割开的伤口,细而尖锐。
田冬年和韩轲依次起身,许骞云仍是一动不动,好似一起身就会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在下身体有恙,不能起身相迎了。”许骞云道。
“顾阁主,田某久仰多时。”田冬年有礼道。
“他姓顾,田冬年称他阁主。”韩轲心思一转,当即反应过来,这人是澜江派的前辈,三阁主之一的顾东陵。
“顾前辈,久仰大名。”韩轲抱拳躬身。
顾东陵点点头,坐了下来,他看向田冬年,清了清喉咙,“田帮主,我并不知道你还叫了另外两个人。”
田冬年语调平和,解释道:“雁栖许掌门和朝夕门韩轲都是田某信任之人,我相信阁主也不在意多两个助力。”
“信任?”顾东陵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能得你田帮主信任,那可真是走运。”
他语气带着几分轻蔑,但田冬年并不在意。顾东陵扭过头,看向许骞云,目光所至,栖身于阴影的许骞云似乎暴露无遗,随后,他将眼光停留在韩轲身上,打量审视一番。
“银安城雪岩阁戴清怀,雁栖门前掌门裴璟,西苍盐帮齐巢仙,应当都是田帮主信任之人,希望这两位的下场不会跟他们一样。”
韩轲闻言一惊,没想到这位武林耆老说话如此直率。
许骞云则轻松地说:“谢前辈提醒,这三人的下场不过证明了他们不值得信任而已。”
“在我来之前,你们三个的客套话想必已经说完了,老夫今日前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顾东陵的眼神似乎将三人牢牢钉在椅子上。
“怎么,澜江派想插手江湖的闲事?”许骞云道。
“许掌门说的简单,齐府上下百余条性命被人害了,这便是你轻描淡写口中的‘闲事’?”顾东陵平静异常,话里透着威胁。
许骞云浑身紧绷,身上杀气似隐似露。韩轲则攥紧拳头,冷汗渗出。
这顾东陵在澜江派地位尊崇,一来便有兴师问罪之态,他点出齐巢仙和裴璟,又对齐府一事所知颇深,他若知晓,是否意味着澜江派将会有所行动。田冬年请来此人,到底有何目的?
“田帮主,你方才所言的危机和机遇是指的这件事?”许骞云阴狠的目光接踵而至。
韩轲道:“危机我确实已经看见,机遇恐怕要下辈子才等得到了。”
田冬年连忙道:“两位莫要紧张,顾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来这里,自然不是以澜江派阁主的身份露面的。”
许骞云韩轲两人虽明其理,但戒心未除,仍是严阵以待。
“意阑楼。”田冬年淡淡地说出三个字。
韩轲和许骞云都是身子一震,两人均是一般心思,互视一眼,不知这个田冬年到底有何打算。
“二位,非是田某藏私,那晚,红山帮众人如何偷偷潜入齐府一事,今日我便给你们一个交代。”田冬年抱歉道。
“难道不是你跟齐府那个扮傻的毛头小子里应外合么?”许骞云冷笑道。
“是,但也不全是,我利用他买通了齐府几个教头,但要将红山帮等人藏匿于齐府,却是难上加难。”田冬年说到这里,别有深意的看了韩轲几眼。
“他们,他们是由意阑楼的人偷带进来的?”韩轲反应过来,想起了当日在齐府,正是由那名董教头接下了戏班带来的几十口箱子,放置于岩门堡中。
这等计策当初裴璟和齐巢仙在扶风山联手使过,将秦如血一举击溃,困于山头,没想到到头来两人也是亡于这如出一辙的算计。
许骞云不以为然道:“事已至此,他们是如何进,如何出,还重要么?”
田冬年道:“已不重要,但意阑楼的人,为何会插手帮派间的争斗,才是顾前辈在意的。”
顾东陵听了多时,见三人目光转向自己,沉声道:“田帮主手眼通天,竟然能跟意阑楼暗相联络,设下了这条毒计,老夫对此很是赞赏。”
田冬年咯咯笑道:“君子爱剑,美人爱玉,终归逃不过爱财,而田某谋财的本事还是过得去,早在多年前,我便关注这个神秘组织,费了许多功夫,才跟他们接上头。”
韩轲心想:“美人爱玉?莫非意阑楼的楼主是个女子?碧青帮盛产原石璞玉,家底雄厚,不知他耗费多少心血,送了何等贵重的大礼。”
顾东陵对这些事同样不以为然,他的眼神让田冬年省去了许多废话。
田冬年清清嗓子,说道:“从顾阁主这里,我才知晓意阑楼这几年来早就开始暗中参与江湖中门派间的争斗,并且对各门各派的秘闻隐私了若指掌......他们背地里布局深远,引起了阁主的注意,想......”
“好了,田帮主,在场各位都不是小孩子,我的意思他们应该很清楚了。”顾东陵打断道。
“前辈是想借助我们三帮之力,找出这个组织的据点?”韩轲问道。
“你身为澜江派阁主,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要借助外力,想必此事不能让贵派其他人知晓。我很好奇,我们帮了你,会有什么好处?若是不帮你,又有什么坏处?”许骞云眼神充满挑衅,想看看对方有何反应。
韩轲心道:“澜江派三位阁主之中,数玉伯书前辈声望最高,这位顾东陵顾阁主在江湖上则很少露面,他背着澜江派谋划此事,多半是跟同门争斗有关,但也因为他职位尴尬,自然不会以阁主的身份许诺好处,他是想以齐府一事作为要挟,还是另有算计,莫非,他背地里还有其他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