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姑慢悠悠说道:“自然是我外公和舅舅反对了。当日,外公看着跪在门外的少年,说道:‘你龙惊雷并非池中之物,不该燕居在我这小小邙山之上。你去罢,入江湖拜师学艺,他日必有一番作为。’外公说得决绝,不论我和万里哥哥如何哀求,他始终不愿意将龙家少年收入邙山。故而,十五六岁的龙惊雷便背井离乡,入江湖、拜寻名师学艺。”
“龙惊雷离开之日,正是雨后轻寒的时节,梨花开满枝头,风前香软,花瓣儿落了一地,一直延伸直远方,仿佛要将他送入江湖一般。龙惊雷与万里哥哥道别之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道:‘小丫头,待我归来,一定给你一个文武双全的龙哥哥。’我笑答:‘外公和舅舅常夸我小小年纪剑法厉害,龙哥哥拜得名师之后,可要勤加练功才是。’龙惊雷认真点点头,又附在我耳边,柔声交代:‘锦书长托,见字如面寄相思,不可断。’他趁着万里哥哥不注意,一把捏在了我脸蛋上,一双漆黑的大眼迸出的亮光似星河灿烂。我在他眼里竟看到了我的影子,清清楚楚;他展颜一笑,极尽温柔灿烂。那年我十三四岁,正值豆蔻年华,心头怦然一跳,永远记住了他的眉眼笑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的难过久久不能平息。”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令狐小夫人,你说是也不是?”烟姑又一次问向鹿骄嵘。鹿骄嵘颇是震惊,道:“烟姑前辈,晚辈姓鹿,倚天教教主鹿骄嵘。”
烟姑看了看令狐峥,又打量鹿骄嵘,心道:“原来这女娃娃不喜旁人称她令狐夫人!”她当即改口:“鹿教主,鹿姑娘。”鹿骄嵘颇是满意,这才回答:“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两情相悦。”
“龙惊雷倒也信守诺言,不过半月,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往后一直书信不断。他去了一处地方,就给我写一封信,跟我诉说他的江湖际遇!他曾在信中写道:今日路过一处学堂,听得学子们朗朗诵读声,我也学了两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不知后面两句,阿烟可学过?’”
烟姑目光随风一掠,扫过狐鹿二人。令狐峥、鹿骄嵘竟同时出声,答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两人气定神闲,这一句情意绵绵的诗句从二人口中念出,中规中矩,生硬得很。
烟姑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你夫妻二人莫不是昨夜吵架了?”令狐峥与鹿骄嵘双双摇头,鹿骄嵘当即顾左右而言他,问道:“烟姑如何回信?”
烟姑道:“我回信告诉他,我在院子里种了一丛红豆,不知何时才能发芽、开花、结出红豆来。他日摘了红豆,一定给他寄一袋。他来信如此回答:红豆随处可采,但求妹妹一幅画像。许久不见,不知妹妹可长高了?为他这一句话,我央着外公给我找了最好的画师,在红豆丛中蹲了整整一天,画出一副《红豆少女图》。”
“后来,龙惊雷来信说,红豆虽美,却不及少女一分娇俏,那《红豆少女图》他随身携带,夜深人静之时总喜欢拿出来看上一看。我收到回信,欢喜了整整一个月,那是我已十六岁,玉家之女初长成,亭亭玉立,一颗心都系在了龙家少年郎的身上。”
茶香袅袅,三五只白蝶环绕,落在烟姑发中的玉簪之上,停在茶盏上。烟姑逗弄着白蝶,继续说道:“他来信告知我,他已拜入名师门下,成了戴天山派的弟子,师父师娘都待他极好,他日夜勤奋练武,希望有朝一日能与我练剑过招,让我看看他剑法的厉害。我打心底里替他高兴,信尾,他说想要一个荷包,一个我亲手缝制的荷包。”
烟姑目光柔柔落在手上,言语亦是温柔极了,说道:“可我这双手根本不会拿针,如何能缝制荷包,我便回信逗弄他:女子所做的荷包,不能随意送人。龙惊雷往后的来信就再未提及荷包之事,我却暗暗拿起了针线,学了两个多月,终于缝出了一个荷包,一面绣了红豆,一面绣了梨花,满心欢喜地托人送去戴天山给他。他回信与我,只有短短四字:甚是喜欢。他依旧与我书信往来,诉说着他在戴天山派练功习武的日常,虽是琐碎,却也温馨。”
“日子便在平淡中悄然飞逝,外公和舅舅也开始带着万里哥哥和我到江湖各派走动。那年秋天,群雄聚在香山赏红枫,乔家四姐妹出言讥讽我,玉家之女赖在虎家十几年。我初出牛犊不怕虎,可不用万里哥哥护我,当即拔剑与乔家四娇比斗起来,外公和舅舅非但不拦,更是扬言,让五个小姑娘斗上一斗,为这枫林之景添上一彩。哼哼……”
烟姑嘴角飞起一抹笑意,英气非凡,说道:“我以一敌四,不落下风,最后三招,反杀乔家四美。玉家之女一剑镇四娇的美名由此传开,因我收剑之时,恰有一只白蝶落于剑上,江湖人便开始称我为‘玉蝴蝶’,又盛赞我容貌极美,夸我为江湖第一美女。”
“我自是欢喜的,当即写信将此事告知了远在戴天山的龙惊雷。令狐小圣,你且猜一猜,龙惊雷如何回信?”令狐峥本静静倾听,被忽然一问,吃了一惊,也不知如何回答,只道:“龙前辈的心思,晚辈不敢胡乱揣测。”
烟姑笑道:“他回信上写了哪几句话,我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信中隐隐责备我,不该强出风头,剑败乔家四美。我看了回信,好生气恼,外公舅舅和万里哥哥都夸赞我,他凭什么责备我,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与他怄气,气恼之下,连着三个月不给他写一封信。你们猜,他如何?”
一只白蝶落在鹿骄嵘杯子上,她忍不住出手轻轻逗弄,漠不关心地答了一句:“男人的心思我不猜,猜也猜不中。”烟姑哈哈一笑,道:“他也是三个月不曾给我来一封信。”令狐峥颇是震惊,细细回想他与朱鹮衣,两人年长之后一直保持书信往来,虽是不多,但一直不曾断过,他也从未与朱鹮衣怄气,故而不明白为何龙惊雷一连三月不曾给玉生烟一封书信。
鹿骄嵘好奇问道:“我倒好奇,烟姑与龙前辈,谁先写信?”烟姑苦笑一声,道:“终究是我熬不住,是我先给他写信。我与龙惊雷又恢复了书信往来,但他给我写信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内容愈发简单,有时只有寥寥数语。过了两三年,他在信中问我:可有心仪的男子了?”
此话一出,令狐峥与鹿骄嵘双双惊诧,只觉龙惊雷与玉生烟常年书信往来,言语中颇是暧昧,如此一问,简直多此一举!鹿骄嵘问道:“烟姑如何回答?”
烟姑轻哼一声,道:“他明知故问,我岂能不气恼,便也在信中问他:你闯荡江湖数年,又拜入名师门下,可有心仪的女子了?数月后,收到他的回信,他说:你猜。”
鹿骄嵘眉梢处闪过一抹嫌弃,冷声说道:“拖泥带水,不明不白,非大丈夫所为。”烟姑又道:“我与龙惊雷的书信往来淡了不少,但一直未断,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狐鹿二人虽都未开口询问,然眼里全是好奇,烟姑淡然一笑,嘴角眉梢尽是自嘲与落寞,说道:“我与万里哥哥奉命前去天门山拜会羊伯伯,归来途中听到江湖传闻,戴天山派花掌门独女花暖莺与弟子玉面小飞龙龙惊雷,乃一对璧人,郎情妾意,疑似好事将近。说话正是戴天山派的弟子。”
“真真是晴天霹雳,万里哥哥便去问个明白,戴天山的弟子听了万里哥哥的身份,知道他与龙惊雷故友,便也直言不讳,我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龙师弟自拜入戴天山派以来,几年过去,功夫大有长进,如今他与莺师妹……哈哈,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莺师妹对龙师弟处处体贴,时时嘘寒问暖,为他缝衣纳鞋。他二人同练隐鱼刀法,眉来眼去,情意绵绵;又曾在桃花树下山盟海誓,被小师妹不慎撞破,不过师父颇是看重龙师弟,对两人之事并不反对。’”
烟姑眼眸闪动,一半是悲痛伤心一半愤怒,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至此,我才知晓,原来他龙惊雷身边早就有了一个花暖莺,与我数年的书信往来,却只字未提,我丝毫不知。他曾问我有没有心仪的男子,我反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子,他回信让我猜!哈哈哈……让我猜原来是这层意思!他与花暖莺情意绵绵、山盟海誓,却还淡定自若地与我鸿雁传书……我以为他心仪之人是我,而他早已佳人在怀。原来是我一腔情愿、痴心错付,可笑可笑;他早已变节,左欺右骗,厚颜无耻,可恨至极。”
提及陈年往事,烟姑依旧愤怒不已,指骨捏得咔咔作响,显然在极力克制满腔怒火。令狐峥连连摇头,暗叹:“龙前辈移情别恋,又故意欺瞒烟姑,极不厚道,难怪烟姑不愿见他。”鹿骄嵘面色淡然,冷笑两声,道:“烟姑自此之后便与龙前辈断了往来罢?”
“是!”烟姑的回答掷地有声,说道:“龙惊雷这小人骗我多年、欺我太甚,回到邙山派,我一怒之下,扔掉了他幼年送我的所有礼物,烧毁了多年往来的所有书信,砍去村口的梨花树,又将我院中种了数年的红豆拔得干干净净,从此断了与龙惊雷的书信往来。”
鹿骄嵘抿着清茶,笑赞:“霸气飒爽、快意果决,晚辈佩服!”烟姑也骂了一句:“如此负心薄幸之人,若我烟姑还念念不忘,便是自甘堕 落。”鹿骄嵘又问道:“你没写信去骂他一番?”
烟姑摇头道:“我那时悲伤愤恨,恨龙惊雷骗我十年,悲我识人不明,竟在一个负心人身上虚度十年光阴,心中发狠,今生今世不会再与龙惊雷有任何联系,便没有写信去骂他!哼,骂他,脏了我的嘴巴。”
令狐峥好奇问道:“龙前辈没写封书信与你,道歉一两句?”烟姑道:“令狐后生,你太高看龙惊雷那厮了。若我不写信与他,他从不会主动写信给我,又何谈道歉一说。哼,三个月后,舅舅接到了戴天山派花掌门嫁女的喜帖,万里哥哥也收到了龙惊雷成亲的请柬。”
烟姑目光打向令狐峥,冷笑道:“他曾与你说,戴天山花掌门嫁女,轰动江湖,我却没有去,是也不是?”令狐峥点了点头,烟姑哈哈大笑,语带嘲讽,道:“哼,他可不曾给我下请柬啊!他不曾请我,难道我玉蝴蝶要舔着脸上戴天山不成?还是跟在哥哥嫂嫂身后,死皮赖脸地去看他迎娶娇妻?”字字玑珠,如刀似剑,若龙惊雷在此,必定为这话语化作的利剑扎入心头。
啪的一声,烟姑一掌拍在木桌上,茶水飞溅。狐鹿二人都知晓,她已克制了内力,否则这木桌非碎不可。
烟姑又道:“龙惊雷欺人太甚,他大婚之后,邙山派一干人动身返程,他悄悄找到我哥哥嫂嫂,将一坛喜酒交给我万里哥哥,说:‘我盼着阿烟妹妹能上戴天山来,我能见她一面,唉……她终究不来。这坛喜酒请兄长带回去,交给阿烟妹妹罢,我这个做哥哥的祝她早日觅得良人。’万里哥哥气得脸色通红,嫂嫂一掌打掉了那坛酒,呸的一声,骂道:‘阿烟想喝酒,我邙山派多的是,不必你来送;阿烟有哥哥,不用你来冒充。你既对阿烟无意,为何与她鸿雁传书,书信堆叠成山,白白耽误她十年大好年华。如今这惺惺作态之姿,简直令人作呕。’她右手一扬,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了龙惊雷一个大耳刮子,殷红的掌印挂了半张脸。嫂嫂又道:‘你的美娇妻若问起你脸上的巴掌,就说是邙山派少夫人替玉蝴蝶打的。哼,我瞧你也不敢实话实说。花家大小姐肯定不知道你与阿烟青梅竹马,十年来书信不断、互诉心肠的过往罢。’”
鹿骄嵘眉梢升起两抹愠色,道:“如此负心薄幸之人,如今还有脸面前来。烟姑前辈,不见也罢!”令狐峥大惊,若烟姑不愿见龙惊雷,他就拿不到铁马;但龙惊雷有负烟姑,伤她太深,烟姑若不愿相见,他必不勉强。
烟姑道:“我一片痴心,错付十年,今生今世都不愿再见到龙惊雷。偏偏半年之后,我跟着舅舅、哥哥、嫂嫂到尚剑山庄参加武林大会,却撞上了龙惊雷和他的新婚妻子花暖莺。他和妻子低头耳语,言笑晏晏,抬头之际却在人群中看见了我,他愣神片刻,便吓得脸色煞白;后趁着妻子与其他弟子交谈之际,他便疾步向我走来。”
听到此处,令狐峥鹿骄嵘都暗暗好奇,龙惊雷与玉生烟十年未见却鸿雁传书,然再见时已是陌路,不知龙惊雷见了烟姑,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