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的光影被卫子安掀帘带起的风吹得轻颤，两人安静了片刻，一个垂着头摩挲手中的药瓶，一个盯着地毯上扭曲闪烁的倒影。
“啪！”
烛花爆开，裂出一声清脆的响，率先替他们打碎这片沉默。
“嗯——二公子，你将衣服褪下些，我替你敷药。”
“不褪。”
“不褪下外衣我如何上药啊！”宋星摇想了想，“你怕疼？这凝创散药性温良，不会疼的！”
卫子湛呷口气，不等说话，宋星摇已站起身小跑到他的榻前，弯着腰四处看，偶尔伸手拨开枕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懂了……”她小声嘀咕着，“你等我一下！”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汤？”
他盯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余光里是那盏汤瓮，在烛光下泛着温和的白光，情不自禁一问。
宋星摇手中的动作一顿，继而笑意掺进回答的语调当中，“二公子，你替我挡了野狼的撕咬，不管你我关系如何僵持，我总是要感谢你的。我这人——”
她扬起声音，故意说给身后的人听，“我这人可是知恩图报，别人帮了我，我就会报答这份恩情。不像——不像有的人，大概是自持身份贵重，觉得全天下的人为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非但得不到他的道谢，反而会受一番数落……找到了！”
宋星摇从被角下捏着流苏，拽出只香囊，回过身，却被身后不知何时站着的人吓一跳。
“呼——”她闭上眼喘口气，扬眉嗔怪对面的人，“二公子！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悄悄站到我身后，很吓人！”
卫子湛的双眸映着烛火，异常明亮，沁着郑重又温软的宴笑，直视着宋星摇。
“对不起！”
他见她微微蹙眉，疑惑地看自己，再次重复。
“对不起，宋姑娘，谢谢你方才搭救我……刚刚只是觉得坐着同你道歉似乎礼数不周，所以走了过来，未想无意中又吓到你了……”
他的耳垂泛着醉人的酡红，说半句话就顿上片刻，最后连声音也轻成鸿毛，“是我一时情急咄咄逼人，但我并非自持身份贵重，也并非数落责备姑娘，希望你不要误会。”
宋星摇没想过能听到卫子湛的道歉，还是如此认真坦率的道歉，一时愣住，心下随着他难得一见的柔和也跟着沉静下来，至少与他对视的这一刻，以往的抵触和躲闪淡化不见。
她看着他泛红的耳垂，不由得一笑，“二公子这是……这是第一次与别人道歉吗？”
卫子湛垂眸回忆一瞬，点点头，“当面对人说对不起……的确是头一遭。”
“噢……好吧！”她载言载笑地调侃，“二公子的道歉既然如此珍贵，那我勉为其难接受了就是。”
她向后走去，扯了扯他的衣袖，“请二公子坐好吧，我替你敷药。”
卫子湛仍是犹豫不决，站在原地向着自己左侧的锁骨摸过去，那里有颗痣，不能被宋星摇发现的红痣，倘若褪掉外衫，恐怕一切的隐瞒都付之东流。
正出神思索，身后的衣襟又被加大力气一拽，他回过头，手中忽然被她塞了一团东西。
“这是……”他看着香囊发愣。
“我知道，这是二公子的心上人送的！倘若二公子怕疼，就握着这香囊去想你喜欢的姑娘吧。”
她将他拉到矮榻前，勾住胳膊拽着他坐下去，不满地嘀咕：“你太高了，站着的话，我够起来不方便！”
卫子湛微垂着头浅浅蹙眉，他按住她着急伸向自己衣领的手，无奈轻声低叹，“我自己脱……宋姑娘，你好歹是个女子……”
他一只手牢牢压住自己左肩上的半侧衣襟，只解开盘扣，拉下另一侧的衣领褪到肩后，露出背部的伤口，将手中的香囊放到案几之上，阖上眼等宋星摇上药。
“二公子不拿着香囊睹物思人？”
宋星摇扭开瓶塞，掌心里托着干净的帕巾，将药粉抖在帕巾中，瞟了眼那枚香囊，随后凑近了卫子湛的后肩去观察伤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哼……”卫子湛轻声淡淡笑着，“谁说这是我喜欢的姑娘送我的了？”
“不是……不是吗？”
宋星摇捻了点粉末沿着伤痕撒上去，药粉和着裂口当中的血立刻融进最深处，化成浓烈的尖锐的刺痛，一波一波刺激着卫子湛的心脏和浑身的经脉。
他暗自绷直了脊背，眉间抖动着，额头瞬间布了层汗津津的水雾，逐渐凝成一股细流沿着鬓角淌下，挂在眉梢，又顺着脸颊一直淌到下颌。
他咬牙忍住呻吟，右手去握左手腕上的绳结，心里不住地想：
这个才是，这个才是你给我的！
“不是。”
他吞咽着喉咙，若无其事地回答她，“那香囊是母妃缝给我的，宋姑娘误会了。”
宋星摇曲腿蹲在他身后，看不见卫子湛苍白不带血色的脸，语气也听不出任何异常。
她之前用凝创散治疗外伤时也没有感到额外的痛楚，她只以为不过是替他平平常常敷个药，或许有些疼，连她都能忍住。
但她根本不清楚眼前的人正在忍受何种猛烈煎熬的钻心痛感，也不清楚他为了保持平稳的声音去回答她的问题，他需要死死握拳，指甲陷进手心里，用一种疼痛去掩盖另一种，才能克制成稍许的清醒。
“那二公子究竟有没有喜欢的人呐？”
宋星摇兜起帕子，对着伤口一抖一洒继续上药，她只以为谈论着喜欢的人便会分散他的注意力，若她知道每回答一个字，卫子湛的脸色便继续苍白一分，她一定缄口不言。
顿了良久，才听他回答。
“有！”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她……常常令我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宋星摇不觉巧笑，“这个词形容喜欢的人，还当真少见。”
她最后将帕子覆在整面野狼咬啮的伤痕上，小心缠着棉纱裹好，系好结，调成平整的角度，卷起斜跨的衣襟穿回到肩膀，一切打理妥帖，绕回到卫子湛眼前。
她看着他满头的汗滴滚成一道道模糊凌乱的水痕，心突然揪成一团，猛然醒悟：原来他正忍受着强烈的痛苦！
她慢慢蹲下去，看着他依然紧闭的眼睛，睫毛一颤一颤，挑拨着凝在其上的雾气，为他那张冷峻的脸增添几分脆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刮向他的眉眼，手指沾了上边的汗，在半空中划过，带起风，吹得凉飕飕的。
卫子湛睁开眼，与前边的人对视。
“谢谢！”
她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怎地，突然想跟他说话，像对朋友那样，于是坐下来，细声和语地说与他，“我喜欢的人，也曾救过我一次、两次、三次……”
她掰开手指数了数，“三次！第一次，在我小时候，他从一头雪熊的口中救下我，陪我坐到天亮，然后便消失了，三年。第二次，我被人绑架，逃出来后重遇他，他将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只说了几句话，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办，急匆匆的，又消失了。第三次，是我自己太鲁莽，去追那个绑架我的人，结果又中了毒，被困在山洞里……”
宋星摇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眼仁泛着光芒，“一个荒僻无人的山洞，他竟然能出现在那儿，我醒来后，以为他会像之前那般消失不见，却没想到他就坐在我旁边，我们两个都中了毒，但我知道他只将解药喂给我吃了，我没办法，害怕他受伤，只好……”
她咳了声掩饰过去，没有见到卫子湛嘴角转瞬即逝的淡笑，“总之按我的想法替他解毒……他送我回到我朋友身边，走了。见了三次，每次都不曾问问，我是谁，我为何要找他，大概他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也或许，就像他的化名那样，他早就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声线哽成破碎的颤音，她赶忙制止住，继续讲下去，“后来他有一段时间经常与我相见，送我陶埙，教我吹曲子，每次见面都会带些吃的给我……他说他要离开的时候，我还傻乎乎的以为他在做戏给我看……因为一些巧合，我将他当成旁人，我替另一个人做很多事，以为是在报答他对我的恩情，实际呢……实际都是错的，对那个真正于我有恩情的人，我反而什么事都不曾为他做过！而他最后告诉我，他不喜欢我，你看，就算我再想为他做些什么，恐怕也没有合情合理的借口了。”
“所以，二公子，这次你为我而受伤，非常非常感谢你！只你有自己的心上人，想必你们两个已是两情相悦，人一旦动了情，便见不得第三个人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转悠，所以我不能太过接近你，所能为你做的事也实在太渺小。因为歉意欠你一事，如今因为谢意又欠你一事，正如你所言，天下之人，缘分错综纠葛缠乱不清，看来你我两个的结的确不太好解了。”
“那碗羊肉羹真得苦吗？”她眨眨眼，悄然泯掉瞳底的水汽，只调皮笑着望着他。
卫子湛摇摇头，正欲回答“很好喝，是我口是心非”，被宋星摇抢先道：
“我就知道！你只是不喜欢我罢了，所以我煮的羹汤你也不喜欢！我就知道，哈哈，我的厨艺才没有那么差劲！”
彼时他对她说：“你讨厌我，所以连我的马也不喜欢”。
转眼这话便绕了个弯射回来，射进他自己的心窝。
原来听见这句话，心中竟是这般酸楚无助，嗓中如同含了黄连，苦水不住翻涌，明明眼圈都要红了，却依然只能憋回心底继续对她微笑……
还好！还好她尚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不必体会这句话刺进心里的感觉，而他，被她的刀刃割过一道，还要承受来自于自己那刀的磋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