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顾不了头上缠着绷带的窘态,急急忙忙赶到西郊。在一栋还建房的二楼,关亚雄向李丹招手示意着。
一楼的楼梯口,工作人员拦下靳锐。李丹回身看了一眼,撇下靳锐独自上了二楼。
关亚雄看着李丹头上的绷带,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丹苦笑着说:“出了点小意外。”
“要不要紧哪?你看这血都渗出纱布外面来了。”
“没事。”李丹敷衍道。
关亚雄看着面容憔悴的李丹:“是不是因为权伟民的事呀?”
李丹的眼里含满痛惜,叹了口气:“我李丹……对不起他呀!”
“不光是你对不起他,组织也对不起他!这么好的一个同志,为了顾全大局,把生命押在神圣的担当上,是宁阳的损失啊!”关亚雄把李丹拉到桌前坐下,“他是我们宁阳党员干部的楷模!”
李丹重重地叹了口气:“当时的情况,我没有别的选择……”
关亚雄拍着李丹的肩膀:“权伟民的情况,我从靳锐那里知道个大概,我不能对此评判什么,但我可以站在第三方的角度,有理由质疑你呀!共产党不是冷漠的政体,总书记不是讲,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嘛,权伟民也是人民的一分子,他的家人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况且在身体不健康的情况下,通过正当途径调剂一下工作环境何尝不可呀?就因为他是你的妻弟?”
李丹矛盾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嗯?”关亚雄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呀?”
“权伟民的事我给关常委解释吧!”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严明同志?”关亚雄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上来的?”
严明调侃道:“你关常委的领地还真的难闯啊,没有你的‘口谕’还就是上不来!要不是手机里有你跟我的亲切合影,我这个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只能吃闭门羹了!”
关亚雄笑着说:“你能闯进来就不错啰,我这可不是随便能闯的,呵呵!”
“你是省委领导,可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哟!”严明一本正经地说,“当年,你在宁阳当副县长那会儿,是怎么‘教导’我这个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说完朗声大笑起来。
关亚雄指着严明:“呃!我说的那些都是玩笑话,你可不能找我报仇来了哟!”
严明双手一摆,笑着说:“我可不敢找你这个省委常委报仇哦!”
“谅你也不敢!”关亚雄玩笑过后,拉了张椅子过来,把严明按到椅子上,“来,说说权伟民同志调动的事吧,你这个组织部长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
“半年前,”严明坐下后,顿了顿说开了,“李丹同志到宁阳上任后的第二个星期,市委姚申副秘书长来宁阳调研,还带来了市委某领导的指示,要从宁阳调派三名干部到市直相关部门任职,希望宁阳组织部门给予配合。因为县委书记刚刚到任,按惯例这个时期是不能动干部的,当时我就问姚副秘书长,有没有跟李丹同志打过招呼?姚副秘书长说,市委领导临时动几个干部也是从工作大局出发,组织部门办办手续就可以了,同行的市委组织部阙副部长甚至还拿出了这三个同志的调任函。我当时就有些反感,你市委领导再大,也不能违背干部调动常规呀!要提拔可以,起码得先知会我们一声嘛,总不能让基层组织部门成个摆设嘛,是吧?于是,我就拿着这个调任函跟李丹同志汇报,确切说是牢骚。李丹同志拿着函件问了三个同志的情况后,只说了一句:等我在宁阳干不下去再说吧!后来我才知道,其中之一的……权伟民同志,是李丹同志的妻弟,而另两位则是想趁机搭权伟民同志的顺风车……”
听完严明的叙述,关亚雄默默地点着一支烟,低着头闷声抽着。良久,似乎觉得权伟民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叹了口气后,便转移了话题:“严明同志硬闯巡视组,不只是为了送还十年前我那句话的吧?”
“当然不是!”严明喝了口水,“我今天来,是代人送话过来的!”
“还真是送话过来?”关亚雄一愣,遂问,“什么话?”
“刚刚,几个离休的老领导找到组织部,可是把我批评了半天!说我在宁阳干了十多年的组织部长,也算是资深的县委领导,应该多为宁阳的干部队伍把把脉,多为宁阳的政治生态担担责。然后就说到时代广场燃放焰火的事情,说一个被县委书记叫不停的项目,耗巨资硬建成了不说,还明目张胆地放起了焰火,这是赤裸裸的搞政治对抗!得问问那个市政局长,是谁给他的底气跟李书记捉猫猫的!并且还说,李丹同志刚来,孤家寡人一个,他是势单力薄了些,但你严部长不是,你就应该申张正义呀!就应该旗帜鲜明的跟李书记保持一致呀!批了我之后开始批起了骆书记,说骆亮同志当了省委书记后,眼瞅着当年攒下的那些家底全被败光就当没看见,是大官僚主义!接着又批你这个省委常委,说你官当大了,官僚主义的习气也上身了,不是当年那个善于体察民情的关亚雄了……”严明说了一大堆离休领导的批评后,这才说起了要他送的话,“老领导们说,让你关亚雄多到基层走走,巡视组不巡视,关在屋子里等‘送货上门’算怎么回事呀?说有些情况你呆在屋子里是得不到的,因为宁阳……”
“因为宁阳的政治生态有些不正常!”关亚雄代替严明说了。
李丹接话道:“其实,这个时代广场的问题,不能怪市政局长!要怪就怪……算了算了,不说了吧。”
“怎么?”关亚雄疑惑地看着李丹。
李丹停顿了一下:“说白了,就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嘛。”
关亚雄突然明白过来,李丹所谓的“历史遗留”所指向的,是当下的省委书记骆亮。
李丹苦笑着说:“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就像是一道纸符,让人不敢轻易去戳破哪!”
时代广场的创意,是骆亮在宁阳县委书记任上提出的。客观上讲,当年这个创意还是符合时代潮流的,但广场耗资巨大,还要毁掉大片农田,工程动工不久就引发广泛质疑,施工单位与老百姓还发生过多次冲突。后来,经过各级反复做工作,工程还是按照骆亮的愿景往前推进。再后来,在国家土地卫片执法中被叫停,成了烂尾工程。
关亚雄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后来……又怎么还是动起来了?”
“这要说起来还真是荒唐可笑!”李丹接过关亚雄递过来的纸巾,一边擦着渗到脸上的血水,一边嗤笑道,“我们这个县长同志啊,……让严明同志说吧,这个事他最清楚。”
严明就着李丹的话说开了:“童献金他们那个镇子历来有烧香拜佛的传统,因此也就不乏占卜起卦之人。童献金的司机黑四在一次酒后跑舌头,说前年春节的时候,童献金在镇子里的佛堂起了一卦,卦师口若悬河,道是童献金天庭饱满,有锦绣前程之兆,但要善结正果,必须要干成一件凸显特色的政绩来,童献金便不假思索地想到这个烂尾的时代广场。于是,这个压在政府柜底的所谓民生工程,便被摆到政府常务会的会议桌上。起先,勿莱同志对启动这个项目提出过质疑,但童献金却把骆亮同志搬出来,说宁阳不能在乎一田一地的得失,不能让省委书记的遗憾永远遗憾下去。”
“哼!不像话!不信苍生信鬼神!”关亚雄一拍桌子,推椅而起,“且不说这个时代广场建设的对与错,单单就他这种偏听邪术的行为,就是对共产党员理想信念的亵渎!”
严明喟叹道:“可怜那个市政局长徐达德,夹在李丹同志和童献金之间无所适从,加之石飞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徐达德不得不被童献金牵着鼻子走啊!”
“哼!”关亚雄冷声道,“我看你们宁阳县委县政府也被人牵着鼻子在走!……就因为是骆亮同志当年的愿景,才让你们投鼠忌器!我说的没错吧?……时代广场能够被一个巫术邪说蛊惑复生,这是极不正常的,也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我就奇怪了,巡视组进驻宁阳几个月了,竟没有听到过任何质疑的声音,这又是为何呀?”
严明脸露峻色:“所以,宁阳这些离休领导才让我给你送话过来!”
关亚雄动情地说:“这些老干部啊,对宁阳是负责的!巡视组是得转换思路,得走出去!”
严明笑着站起来:“我的话送到了,该回去给那些老革命们复命了。李丹同志有事,我就先撤了。”
“慢……坐下坐下!你这个县委常委既然来了,不妨也坐下来听听,误餐了就吃我这儿的食堂!”关亚雄招手让严明坐下,接着道,“就在刚才,我收到一封实名的举报。被举报的,是宁阳县公安局副局长郝功。举报人称,郝功利用职务之便为黑恶势力提供保护由来已久,尤其是近期发生的多起涉枪案,竟都被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了这封举报信我都有些后怕哪,啊,这还得了啊!无法无天到了什么地步啊?!”
“郝功?”严明看着关亚雄,似乎有些不相信,“前几天他还在扫黑除恶专题会上表了态,说绝不对黑恶分子心慈手软,要出‘重拳’、用‘重典’呢!”
“从内心而言,我希望所有的举报都不是真实的!我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鼓励虚假和恶意。虚假和恶意的东西,会给我们的干部带来心灵上的伤害,对净化党内政治生态也会产生不利影响,但它终归是短期的,最终也会澄清的。但如果举报属实呢?那就另当别论了。”关亚雄踱着小步,沉默了少许后,继续说,“……这个郝功我记得,当年我在宁阳当副县长时,他好像是公安局的办公室主任,拍马屁是个高手,拍起来还让你不觉得讨厌,后来怎么升的副局长,也可能与他会拍马屁有关。……严明同志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这可不是要把矛头指向你,例举一个现象而已!……当然,我们不能以印象论好恶,也不能凭一个举报去定性某一个人。但我在想啊,既然举报人把举报信直接送到我这里,说明他对我们宁阳的政治体系,还有那些职能机构是不信任的!”
“关常委,你跟我们说这些……”李丹有些不解,对关亚雄跟他们谈巡视组内部的事情有些不解。
“跟这个举报人一样,我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人,我需要真实地了解郝功这个人,万一举报不实呢?万一我们凭印象、凭好恶看人,伤害到我们的干部呢?再万一……举报人是在有意搅乱巡视组的工作思路呢?”关亚雄连发三问。
严明道:“既然是实名举报,这搅乱之说应该不存在吧?”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所以,了解真实的郝功就很重要了!”关亚雄顿了一下,语气凝重地说,“在此前的多轮巡视巡察中,唯独我们宁阳‘万绿丛中一点红’,很不正常啊。骆亮同志曾断言,宁阳当下的政治生态有可能出现了重大污染,这个‘一点红’的怪现象就是个信号!当然,省委希望这个结果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前提,并不是有意要怀疑宁阳的‘干净’,只是想还原真相、消除疑惑。这也是我受骆亮同志委派、亲赴宁阳指导第三轮巡视巡察的主要因素!我这话题可能扯远了,骆亮同志的话也有可能敏感过头,但我们不可忽略另一个怪现象,那么多的干部群众戴着面罩来巡视组反映问题说明了什么?是不是跟这个让人眼谗的‘一点红’有一定的联系呀?郝功其人,处在公安局当家人的位子上,能呼风唤雨左右局势,会不会就跟这个‘一点红’有高度关联呢?”
李丹说:“哦,那就请严明同志说吧,我来的时间短,对部门副职的情况还不是很熟悉。严明同志是宁阳的组织部长,他有这个发言权。”
严明点了点头,说:“郝功这个人吧,总的感觉是很会办事,用宁阳这边的话说,就是能看菩萨添颜料,领导的好感度还是很高的!就如关常委刚才说的——会拍马屁!”沉吟片刻后,严明便从郝功从乡镇派出所调到县公安局开始,谈了将近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