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儒望着自己发热发麻的手,愣住了。
他不该打儿子,德武十八岁了,很快该起老婆了。而且他做事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心里对他有着深深的记恨,时不时要和他吵一架。
这种记恨自他娘走后,就没有消除过,眼看慢慢减轻,他这一打,不是又加深了吗?唉。
可是,打已打了,难道要自己去认错吗?再说,是他说话不敬先,他怎么能那样说寒梅呢?不管了,不管了,先回房睡觉吧。
绍儒本来激动幸福甚至甜蜜的心情,被儿子的到来弄得只有沮丧懊恼了。
“你,你怎么还打孩子呢?”细娘拄着棍,拖着小脚从房间出来,带点怨恨责怪儿子。
“他乱说话。”
“那你也不能打他啊。”
“别人说那样的话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儿子说,我一定要管。娘,你不能护着他。我扶你进房间。”绍儒听不进娘的话,还有点责怪的意思,怪娘宠着两个儿子。
“唉。”细娘长叹一声,不要儿子扶,自己慢慢走进了孙子的房间。两个孙子那么小没有亲娘,她当奶奶的不宠着,谁宠呢?
德文在煤油灯下看书。这孩子比珠贝大两岁,生得斯文,说话做事知书达理,和人在一起总是不争不抢,对珠贝和寒梅也没有什么恨意,有时还劝德武不要太记仇,说寒梅婶婶和珠贝也可怜。
“你哥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好,奶奶,爹爹和我哥又吵架了,是吧?”德文抬头忧心忡忡问细娘。
“是,你千万听话,不要气你爹。”
“知道。”
细娘摸了摸德文的头,欣慰地笑了。这孩子就是听话。
绍儒穿着寒梅做的衣服舍不得脱下来,他决定天天晚上穿着这件衣服睡觉,那样好像感觉和寒梅在一起一样,那衣服上有寒梅的体香甚至体温。
早上,他脱下那件温暖牌衣服,折好,放到了枕边,然后匆匆去了生产队做工。
晚上,绍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洗了身子,准备穿上寒梅做的衣服睡觉。他伸手扯过衣服一角,却只扯出一块布片。
他吓了一跳,手发抖,忙低头看,发现枕边的衣服不见了,有的只是一堆白色的碎布片。有三角形的,有方形的,还有条形的,各种形状的都有。
他脸色铁青,暴跳如雷,大叫着:“德文,死过来!”他没想到寒梅花了那么多心血,那么多时间为他做的新衣,他只穿了一个晚上就成了碎布片。他怎对得起寒梅啊?
德文在隔壁房里做作业,听到绍儒的怒吼声,心惊肉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爹,怎么啦?”他怯生生地来到绍儒的房门前,不敢进。
“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说!”绍儒手中抓着一把碎布片,歇斯底里地叫道。
“爹,不是我。我知道这是寒梅婶婶给你做的,我怎么会剪掉呢?”德文委屈地说。对寒梅婶婶,他不讨厌,人漂亮又温柔,而且对他很好。甚至他心中想过,如果爹爹和寒梅婶婶组成一对也不错。
这样,珠贝有爹,我有娘,但是哥哥德武不同意。他一说起这想法,德武就怒瞪双眼,抡起拳头就要打他。
“那就是那个该死的德武干的!他回来了,我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绍儒牙龈都咬出了血,此时心里的恨可以将大儿子撕成他眼前的衣服样。
绍儒在房间里大发雷霆,寒梅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犹如被扭成了麻绳,疼得她冒头冒汉。她知道肯定是德武干的,德武对她的恨什么时候能消呢?对她的恨消了,这孩子就快乐了。
绍儒哥,别生气,你还有布在这里,我挤时间再帮你做一件。寒梅心里说,下了决心帮绍儒再做一件。本来那布,他想留着给珠贝做一件春秋的褂子。
德武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人送了回来。他受伤了。绍儒看着受伤的儿子,也不想责备他剪衣服的事。只能怪自己倒霉。本来他是想狠狠揍儿子一顿的,不打死他也得给他脱层皮。
就在德武被送回的寒风瑟瑟的下半夜,苏州婆终于闭上了她那浑浊又昏花的眼睛,永远地走了。享年六十五岁。
按理说,在当时,六十五岁,算是高寿的老人,丧礼应该办得风光些,但可怜的薛寒梅竟一口薄棺都无法备给养母。
苏州婆去世这年,正是困难年,物资贫乏,物价上涨,能吃糠咽菜算好的,很多人吃树皮野菜。
但,死者为大,总要让她入土为安,于是,绍儒和其他几个好心人凑了点钱,想到街上去帮忙买口薄棺给苏州婆用,可是去了两天,买棺材的人都是垂头丧气,空手回来。
他们带去的钱不够买那种四块木板拼在一起,外面随便涂了一层薄薄红漆那样的棺材。街上最差的棺材,他们都买不回来。
薛寒梅破旧的砖屋南墙,稻草编成的草毡,怎么也挡不住从巷子里倒灌进来的北风。那倒灌进来的北风,从倾斜的外墙裂缝里钻进来,像冷利的剑刺得人脸生疼,身子瑟瑟发抖。
从屋子厅里传出低沉悲凉幽怨的哀乐声,这让人听了心碎的哀乐在桃树湾的上空悠悠地飘,飘向遥远的天际。
薛寒梅消瘦的身子坐在一条板凳上,她静静地守在苏州婆身边,脸上一筹莫展。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已深陷在弯弯的月眉下面,里面藏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苏州婆像枯柴一样的身躯,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没有痛苦,不知寒冷。
苏州婆轻松了,她解放了。她表情安详,自然,似乎这是她向往已久的归宿。可是,在她的眉宇间有着不舍有着怜惜。
她担心她的寒梅她的珠贝,但是她不走,只是给她的寒梅和珠贝增添负担,所以她愿意开心地去找她的陶福。
“娘啊,怪我无用啊,竟一口薄棺材都不能给你用啊。”寒梅嗓子已经哭哑了。
“大家再想办法凑点吧。要不,我去问建生借点。”绍儒对在祖厅的一些人说。
“问他借?前天凑钱时,他一个子都不肯出。土改时,寒梅帮了他家那么多,不是寒梅帮他家,现在他家有那么好?忘恩负义的家伙。”平时沉默寡言的绍景突然恨恨说了这句话。
“绍景哥,这话不能说,别人听到了不好。”绍儒小声劝绍景。
“听到就听到,反正我一无所有。做人不能太没良心。”绍景不解气地叫。
绍儒还是想去碰碰运气,他不相信建生真的就那么铁石心肠。
“绍儒老兄,寒梅家这情况,我也知道,可是你来得真不巧,前段时间你要问我借钱,还有几个,这两天刚好用完了。”建生满脸微笑对绍儒说。
他心里说,我才不借给她。他想起儿子梅欣趴在长凳子上挨父亲打那次,他就气。父亲还叫我对他们母子好,我才不听呢。凭什么对他们好。
“建生老弟,你家大业大,想想办法移动下,现在差的也不多。”绍儒请求说。
“真的没办法想,要是有办法想,前几日我就想了,拿出来了。要不,我家那里还有几块木料,是留着我自己用的,你借去给她钉个盒子用吧。”建生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指了指后院。他吃死了绍儒不会那样做。
“建生,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寒梅当初真不该为你家说好话,大家应该把你家的东西全分光。”绍儒忍无可忍,指着建生的鼻子骂。
“你算老几,敢这样说我?你舍不得她,你喜欢她,你把给你娘买棺木的钱拿出来啊,来我这指手画脚做什么?她用你家的东西,还不用还,陪睡就可以。哈哈”建生说完,发出可耻的笑声。
“你,你……我打死你这无耻的家伙。”绍儒脸色铁青,抡起拳头就向建生脸上挥去。
“哎哟,有话好好说,大家左邻右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绍儒哥,我这还有一点零钱,你拿去看够不够。”盘菊满脸笑容从后院走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零钱。
绍儒见盘菊笑着出来,便不好再打建生,把拳头收了回来。
“不能给他,那个我要急用。”建生一把抢过了盘菊手中的钱。
“你们留着自己用吧。”绍儒气愤愤,转身就走。他真想说,你们留着买棺材用。
“你这人就是,不知转下弯,你借一个子也是借了,人家又不知你有多少钱。你一个不借,别人就有话说。你忘记你爹走时和你说的话了?”绍儒走后,盘菊没好气地说建生。
“你们这些女人知道什么?男人的事别管。”陶建生气还没消,呛得盘菊眼含清泪。
哼!我爹要我照顾寒梅母子,他想多了。我才不会。建生心里叫着,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晚。
珠贝订婚没多久,陶谦死了。死前,他把儿子儿媳等人叫到了跟前,想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