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躺在硬板床上,想着儿子说的话,心里翻江倒海。
无论春夏,儿子只有一洗一换的衣服,每件衣服都是短了加长点再加长点,破了补丁加补丁。平时在家穿差些没关系,这订婚应该穿件得体像样的衣服,不然,太寒酸,别人瞧不起。
做件新衣,自己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没有那个钱啊。寒梅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索了一夜,决定去借件衣服给儿子穿去订婚。
第二天,薛寒梅慢慢向陶谦家走去。她心里装了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在琢磨着等下见到盘菊嫂子,该怎么向她开口借衣服。盘菊是陶谦的儿子陶建生的媳妇。
“盘菊嫂子,在家吗?”薛寒梅边迈过红麻石条门槛边喊道。陶谦住的还是祖上留下来的棋盘屋,前后两栋。土改时,陶谦家一些房屋分了出去,现在还是比村里很多人家房屋大。
“在呢,在呢!哦,是寒梅啊。”盘菊移动小碎步,笑盈盈边说边慢慢从里屋出来。
“嫂子,有件为难的事想请您帮忙,不知可不可以?”薛寒梅搓着双手,脸微红,她鼓起勇气才开这个口。
“哎,什么事你直接开口说就可以了,我们姐妹之间就不要说什么为难的话。”盘菊满脸灿烂笑,并伸出修长白嫩的手拉起寒梅粗糙暗黄的手。
盘菊穿着蓝底红花偏襟上衣,头发乌黑透亮,盘着一个高高的发髻在脑后,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十分醒目,透着绿光的玉手镯。
瘦死的骆驼比马强,虽然土改时,陶谦家被分家产,但因薛寒梅为其说了很多好话,所以有很多东西也就不了了之,没有去追究。
所以盘菊还是可以过那种少奶奶般的生活,无须像薛寒梅那样起早摸黑忙生计。何况盘菊还有老公陶建生宠着爱着。
“嫂子,过两天我家珠贝要订婚了,我家情况嫂子也清楚,他一件得体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你家梅欣和他一般大,个子也差不多,所以我想借身梅欣的衣服给珠贝穿。”寒梅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来的目的。
“好啊好啊,这是好事。我这就帮你去拿。”盘菊听了寒梅的话一脸高兴,松开寒梅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走进了里屋。
寒梅站在厅里等着盘菊拿衣服出来,心里想起陶谦生病了好久,自己该去问候下,于是便向陶谦的房间走去。
陶谦的房间在正屋的北边,光线有点暗。薛寒梅还未走进房门,竟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真的久病床前无孝子?
陶谦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躺在那雕龙刻凤的实木床上。
“谦叔。”薛寒梅扶着房门边,站在门外小声叫。她不敢贸然不打招呼就进去,怕吓到老人家。
“谁啊?”陶谦听到有人叫自己,便发出有气无力含糊不清的沙哑声音,接着又不停咳嗽了几下,似是要把肺里的废气咳出来,可是却徒劳无功。
“谦叔,我是寒梅。”寒梅说着便跨过了木门槛,走进了房间,来到了他的床边。
“寒梅?哦哦哦,好好好。”他说话的声音嘶哑浑浊,带着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寒梅说了自己来借衣服的事。
“订婚?好!好!好!”他听到寒梅说陶珠贝要订婚,突然空洞的眼神有了光彩,虚弱嘶哑的声音都变得比开始响亮有力了很多。
暗黄的脸竟有点泛红,他想起当年他定亲的事,想起他娶几个老婆的事,想起了那个刘月。
“寒梅,你在哪?”盘菊抱了一堆衣服在厅里叫。
“来了。谦叔,你好好养病,我走了。”寒梅说着就出了陶谦的房间,深深呼吸了一口外面新鲜空气,感觉清爽了许多。
“嫂子,谦叔的病?”薛寒梅面带忧伤的神情。
“哎,七十多岁了,难好!也就在这几天吧。我已经催建生回来了。”盘菊神情平淡,看不出有些许忧伤。
陶建生跟着村里的人去炼钢、修铁路了。他知道自己家庭成份不好,若不积极好好表现,别人会说他。
他主动报名,并且劳动时非常卖力,重活脏活在领导前总是抢着干。但无领导时,还是会想方设法,眼疾手快,偷偷懒。
“人老了,躲不掉这一遭,你也莫太难过。”薛寒梅一边选盘菊抱出来的衣服,一边安慰她。
我有什么难过的,他现在这个样子,屎尿都在床上,日日夜夜服侍他,我才难过呢。盘菊心里说。
薛寒梅帮陶珠贝选了一身蓝色的制服,其他的看上去有点花里胡哨,不适合珠贝穿。
寒梅借了梅欣的衣服来,陶珠贝却不高兴。
“娘,我说了,我不穿这件衣服。你送回去!”陶珠贝坐在厅里的椅子上,眼里有亮晶晶的液体。
“崽,娘驼面子借来了,你好歹穿一次,我再送还人家。”寒梅手里抓着那件蓝色的制服,面有难色求儿子。
“不,我认得这是陶梅欣的衣服,打死我也不穿他的衣服。我宁愿穿破烂的,打补丁的衣服。你要我穿这件衣服,我就不订婚。”陶珠贝见梅欣穿过这件衣服。陶梅欣每穿一件新衣,都要在珠贝面前显摆好几次。
“崽啊,就穿一次,把这婚订了就送回人家,听你娘的话。”苏州婆劝孙子。
“不!其他话都可以听,就这事不能听。”陶珠贝大声叫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了出去,正好和欲走进来的绍儒撞了个正着。
“怎么哭了?”绍儒拉住冲出去的珠贝,不解地问。
“不要你管!”珠贝用力甩开他的手,跑出去了。
“孩子这是怎么啦,很伤心样。”绍儒问一脸愁云的寒梅。
“唉。”寒梅叹息一声,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了绍儒听,“对了,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外面炼钢吗?”
“不去了,我请求回来了。孩子不愿穿梅欣的衣服就算了,你送还给人家。德文那里有一件新衣服,没穿过的。我拿来给珠贝穿,就说是你买的。”绍儒说着,望了望站在门前小溪边的珠贝。
“那怎么行,德文的衣服,怎么能给珠贝穿,到时德文没有。”寒梅不答应。
“德文现在有衣服穿,那件衣服,他穿大了,正好珠贝穿合适。”德文虽然年纪比珠贝大,但个头比珠贝还矮一点。
“不行不行。你留在那里给德文穿。”
“寒梅,你怎么这么倔强。我到时再给德文买新的。”绍儒温和的眼眸多了一丝不快。
“好吧,到时我给你钱。”寒梅见绍儒生气又想到儿子的订婚,只好退一步。
“我不要你给钱。”绍儒见寒梅答应了,又说要给钱,消了的气又来了。
“你不要钱,那我不要衣服。”寒梅倔强如旧。
“我买布来,你帮我做件衣服。就当作是你的工钱买了衣服,可以吗?”绍儒眼睛盯着寒梅看,许多年了,他一直想穿一件寒梅给他做的衣服,但都没有如愿。
“哪有这样给工钱的,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我都没有给你工钱。我怕……”寒梅不知怎么说下去,她怕绍儒穿她做的衣服,别人知道了说闲话。
“怕做得不好,丢丑?不怕,我相信你的手艺。”绍儒笑,沧桑黝黑的脸上有着许久未见的光。
苏州婆在边上听着寒梅和绍儒的对话,心里着急,怕寒梅不同意,珠贝定亲的事泡汤。她在边上插话道:“行,这样很好。”
“你看,婶婶都说可以了,就这么决定了。我去拿衣服。”绍儒开心得像个少年,又像一位慈祥的父亲,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好像真的是他儿子要定亲样。
他喜滋滋跑了出去,没多久,就拿来了一件崭新的深黑色的制服。还有一段白色的棉布和一段深蓝色的绸子布。
“来,寒梅,这衣服就给珠贝穿,这布呢,你帮我做一件贴身穿的上衣,有多的话就给珠贝做。这段绸子布,你自己做件旗袍穿。”绍儒一样一样说,把寒梅说傻了,怔怔地望着他。
她不明白,他哪来的绸子布,还要送给自己。
“你别这样望着我,这布都是我娘的。她说,你穿旗袍好看。”绍儒脸微红。寒梅一看,就知他在说谎,但也不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