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笞州老儿旧知交(笞州篇)
天亮,城门开。
马车上,燕铭一脸淡漠,他垂下眼睑,看着躺在自己脚边昏迷不醒的人,眼中神色不明。
“主子,笞州到了。” 马车外边的长丰提醒着。
燕铭知道长丰在提醒什么,他在提醒,是时候该把秦允扔下车了。
只是……前些时日,这少年总是笑得灿烂无暇,一张嘴巴总是喋喋不休,叨叨絮絮得惹人烦,如今只见他面色惨白,口唇铁青,一副快要毒发身亡的可怜模样,安静得似要在人间蒸发。
想想这一路上,秦允并没有对他构成威胁。
“罢了,看在你护我的份上,帮你一次,”燕铭从怀里腰带里掏出一个白玉瓶,从里头倒出一小粒药丸,塞到秦允的嘴巴了,“此药有解毒功效,我只能帮你到这了,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燕铭给秦允喂了药,并吩咐长丰道:“把他带下去吧。”
此刻天色还早,街道上几乎不见一人,长丰将生死不明的秦允放倒在城墙脚下,而后策着马车远去。
直到笞州街头的人渐渐多了,城中的百姓见有人躺在城墙脚,纷纷簇拥围着看热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顾虑,没人觉得秦允可怜而出手相助,他们更害怕的是,若救了此人,便会惹祸上身,殃及全家。
这时,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他无意拔开人群,看清地上躺着的人后,先是一愣,而后带着慌措的面色匆匆离开了。
没过多久,那老头又来了,还拉来了一辆板车……就这样,秦允被他带上板车,拉走了。
众人这才散去。
……
翌日。
秦允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我还没死啊!
屋外一阵咚咚响,是敲击木头的响声,对于秦允来说,这嘈杂的声音是既熟悉,又亲切。
秦允知道,是那个老头,又在捣腾着给人做棺材了。
秦允摸了摸伤口,已经被人包扎好了。房门没关,他一眼便瞧见门外那一道婆娑的佝偻身影,唤了一声:“老薛!”
老薛是个做棺材的木匠师傅,管着棺材铺的生意,每天除了找木头,就是做棺材。住屋子很小,又拥挤,除了摆得下一张床,周围架子上摆满了锯子凿子,还有各种大小不一的刨子。
老薛听闻屋内的呼声,料定秦允醒了,便放下手中的凿子和锤子,顺便端起灶台上的篮子,往屋内走去,“醒了,要吃点东西吗?”
“有什么好东西……”秦允两眼放光,接过篮子翻开盖来一看,破了个口的碗里,躺着几个圆滚滚的番薯,“棺材铺的生意不景气吗,还吃得这么寒酸。”
老薛无奈,拉来床头的一张椅子坐下,“现在天下太平,死人越来越少了,没卖出去几口棺,穷苦人家根本也不需要什么棺材,草铺一卷,直接埋了。”
老薛说罢,双手抹了抹衣服,觉得手已经抹干净了,便挑起一块最大的番薯,剥开了皮,随后将剥好皮的番薯递给秦允,道:“自家种的,肥水灌溉,贼香!”
秦允虽然一脸嫌恶,但吃起来也是真的香。因为此刻的秦允,已经昏迷了两天,肚子空空,吃什么都觉得香。
“经别多年不见,再遇小秦,竟是这般光景!”老薛叹着气,见秦允唇色青白,身体虚弱,他有些担忧,便询问道:“还做那躺刀口的生意?”
秦允摇了摇头,一脸荒凉,继而又笑得十分开心,“我说我金盆洗手了你信不信?”
老薛摸了摸光秃的额头,手往后顺了顺,撺着一把稀疏的白发,一脸的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金盆洗手?还混成这样,这算洗了哪门子的手啊!”
老薛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问: “几年前你书信来说,你换了新主子了,主子对你可好?”
如今他的新主子是顾淩君啊……跟着他有吃有喝,还有自由!
秦允扬着眉头,一脸神气,自豪道:“好着呢,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见秦允那洋溢嘚瑟的表情,那主子估计是真的不错,老薛也就放心了。
老薛看着秦允也老大不小了,终是有些期盼,“那成家了没?”
闻言,秦允仿佛听到最好玩的笑话,不禁捧腹大乐,又像是在自嘲道:“谁愿意跟一个做过杀手的人过日子呀!”
老薛恨铁不成钢,没好气道:“别妄自菲薄,我家小允子模样也算俊俏,总会有姑娘看上的。”
秦允吃着番薯,突然间就不香了,他垂下眼眸,神色暗淡,这是他很少在外流露的神情,当然,在老薛这里除外。
他眼底尽是落寞,浮现着他心底的一丝卑微,“我身上流着天底下最肮脏的血脉,倒不求有人会看上我。”
秦允确实是笞州人,却没有一个好的出身,他娘亲曾是春香楼卖唱的女子,爹爹是个好赌凶残的酒鬼。
一介风尘女子哪有清白可言,就连秦允都不知道自己是酒鬼爹爹的儿子,还是春香楼那些恩客留下的孽种。
自从秦允记事以来,酒鬼爹爹从没给他娘亲好脸色看,赌输了钱,就酗酒,醉了回到家中,就对娘亲非打即骂,开口闭口就是一句“臭婊子”。
后来娘亲染了重病,郁郁而终。
娘亲离世后,酒鬼爹爹更是对他不理不睬,赌钱还把家里输得精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酒鬼爹爹为了钱,就将他诱骗,买入九刹堂,从此,他的人生,就再也没好过。
他是妓子的儿子,他是酒鬼的儿子,他曾是双手占满血腥的刺客,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低贱最肮脏的人,跳进仙池都洗不干净……
老薛是酒鬼爹爹的弟弟,亦是他的叔叔,但是他从来都没唤过老薛一声“叔”。
因为他不想老薛与他扯上任何关系,以免殃及老薛的安危。
老薛是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是他世上仅留的一个亲人,如果当年没有老薛,或许世上再无秦允,只有一个会杀人的凶狠刺客。
老薛摸了摸秦允的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无声的安慰他,老薛能明白他心中的痛。
秦允心头一暖,抱着老薛的胳膊,像是在长辈的面前才有的放纵,他笑道:“幸好有老薛,不然这回我人真的没了。”
臭死街头都没人捡。
在秦允的记忆中,只有老薛会常常在街头找到他,每每都将他捡回家。
现在,老薛又再次将他捡了回来!
秦允听老薛说,那天天色还早,老薛就在笞州城脚边看到了昏迷不醒的自己,趁着巡逻侍卫没有发现,赶紧找人借了板车,将自己给带回来了。
秦允探了探伤口,动作牵扯到了还有些隐隐作痛,他又摸了摸脖子,摸到莫名多出来的一出伤患,疑惑道:“我记得,我背上中镖,怎么脖子上也有伤。”
“看这伤口极浅,应该是恶徒下手未遂,幸好我捡回来的不是一具尸体。”老薛一脸慈祥的安慰。
“谁晓得是恶徒下手未遂,还是什么原因……”秦允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愤愤道:“好啊,小爷我救他一命,他居然还敢割小爷的脖子。”
“谁?”老薛疑惑。
秦允没说是谁,只气得捶榻,狠狠啐了一口,“呸,白眼狼。”
远在侯府的燕铭,突然觉得鼻子一痒,猛然打了个喷嚏,“啊啤——”
“主子染了风寒?”长丰问。
燕铭揉了揉鼻端,似有预感一般,无奈说道:“估计是有人在骂我吧。”
……
秦允每顿都吃了三大碗米饭,吃得香,身体也好得快,隔日的傍晚,就有力气下地了,还不忘去光顾老薛的棺材铺。
城里有钱人家的老大爷,近来生了重病,貌似快要不行了,老大爷的家人便找老薛定制一口棺材,现在就等着人寿终正寝后抬进去。
老薛忙赶工,还要连夜刨木头,没空搭理秦允,秦允就自顾自的欣赏起了棺材。
角落里还堆放着一口棺,用一大块白布包裹着,秦允好奇,什么棺这么宝贝着,还用布料包裹,于是走近了去,掀开布匹一看,“哟,这又是哪位金主的棺材,做得这么精致?”
听见秦允的疑问,老薛便停下歇息片刻,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背,一边笑得贼乎乎,“给我自己哒。”
秦允道:“终于舍得为自己下血本啦!”
老薛想想自己也劳碌了一生,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多想,唯独他的身后事,感慨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入土后,只有这么一副棺材陪我一起腐朽,当然得做最好的犒劳自己。”
闻言,秦允喜滋滋的跑到他面前,蹲下脱了靴子,从靴子里掏出用油纸包裹的一层什么东西。
老薛见了,还以为那是一块臭烘烘的鞋垫。
秦允撕开像块鞋垫的油纸,里面竟然包裹着一打银票,是干净的。
幸好放在鞋子里,不然,放在身上不被雨水淋湿,也会在打斗的时候丢掉。
“给,孝敬你的。”秦允把银票塞到老薛的手中。
老薛也不客气,接在了手里,忽而放到鼻端使劲地闻了闻。
秦允见状,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哑然失笑,不禁打趣一番,道:“可还够味?”
“没有血腥味,很香!”老薛笑得眼睛都没了,乐呵呵的将银票纳入自己怀中。
秦允当年还是九刹堂的刺客时,得到的悬赏金,一半是交给老薛的,无论赚多赚少,都会有老薛的一份子。
直到后来,他跟随将军去了边关,就很少给笞州的老薛寄过书信和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