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躺在病床上，被白纱蒙住双眼的邱珊红，江尚峰的心里，是真的五味杂陈。虽然在案件的调查中，让他更加感慨的是被毁掉了人生的邹芳冰和曹悦宁，但是对于邱珊红，他也很难说没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佩服。
尤其是看到邱智灏交上来的那些医案，那些详细而又专业地记录着的每一个数据，他无法不想到邱珊红曾经的辩解。也许她说的没错，今天的罪恶，有可能是明天的福音。就好像曾经的日心学说，曾经输血，曾经解剖，甚至于曾经的核反应实验。
“是江队长吗？”身后突然传来了女人微弱的声音，虽然气息萎靡，但语调却是很平静，“能告诉我我现在的情况吗？”
“你……醒了？”江尚峰转过身去，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惊喜。
“怎么？江队长是希望我长眠不醒？”邱珊红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语调轻松了起来，似乎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只是在迟迟得不到回答后，才郑重了一些，“江队长只管实话实说，你放心，这样的后果，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预测到了。”说着，还轻快地笑了一声，“不得不说，比我预测的要好一点，毕竟，我还活着不是吗？”
“你的眼睛……恐怕……”虽然邱珊红的表现非常平静，但江尚峰依然没有办法轻松地将事情如实告知。
病房里突然沉寂了下来，这让江尚峰有了几分不忍。就算她算计得再周到，就算法律确实对她无可奈何，曹悦宁的这一击，也算得上是一份沉重的惩罚了。因此他慢慢开口道：“曹悦宁当时的状态，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江队长这句话的意思，是想说我无法追究曹悦宁的责任，还是我自作自受啊？拿人当实验品，人也可以拿他当实验品，对吗？”
“你应该明白，你那些所谓实验，都是有悖人性的。”江尚峰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希望你能够……”
“能够什么？幡然悔悟吗？你在开什么玩笑。”邱珊红轻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这才轻笑道，“所谓人性，只不过是人类为了维护生存秩序而定下的规则，但那是会改变的。从姐妹随嫁，到一妻多妾，到一夫一妻，婚姻制度的改变就很明显。从以前的以尸讹诈有罪，到现在的死者为大、无责任赔偿；从以前的通奸有罪，到现在的私德不究，从以前半夜不睡觉都能被定为流氓罪，到现在大张旗鼓地保护隐私。环境都在变，规则怎能一成不变。”
也许是说了太长的话，邱珊红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轻喟一声，“其实我更愿意相信在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口中的这些有悖人性的实验，能够光明正大地展示在世人面前，甚至成为人们的福音。毕竟，人类如果连自己都没有研究清楚，又何谈征服星辰大海？”
江尚峰突然有点语塞，随即苦笑了。那是她的专业领域，是她痴迷了一辈子的执念，在这个领域，邱珊红从来就没有退缩过，连让步都不可能，他又怎么可能劝说她放弃呢？这不是开玩笑，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啊。
“所以，所谓的违背人性，也不过就是违背了人类为自己设下的禁制而已。”似乎是视觉的消失，让邱珊红有些不安，她需要做些什么，来消除这种不安。因此在稍稍喘了口气后，她接着说道，“可是就没有人去想想看吗？这些禁制中，有多少是为了将人类禁锢在愚昧中而设下的。毕竟，古人早就说过，人类若是能够看破自己，就能进入神界了。而禁制心理学，又何尝不是为了人类无法看穿自己呢？”
江尚峰看着邱珊红，沉默许久，才说道：“可是你的眼睛……”
眼睛对于心理学研究者来说太重要了，他们对人类言行举止的观察，是研究的重要一环。所以失去眼睛对于邱珊红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有点不相信她此刻的平静了。
“如果我告诉你，从实验开始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你相信吗？”邱珊红依旧坦然，“不管我做的这件事，未来有多大的意义。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确实是违背了他人的意愿，这是我的错。但是将近四十年事件，我手下的实验者有成千上百，违背意愿的，也就是那么几个，甚至一个手都不够数，也算不得罪大恶极吧？所以付出一双眼睛的代价，我觉得……很合适。”
这句话又让江尚峰皱眉了，没错，对于邱珊红来说，曹悦宁和邹芳冰再特殊，也只不过是她众多实验者中的一个，是百分之一，甚至于千分之一。但是对于曹悦宁和邹芳冰来说，却是一辈子，还是无法重来、无法弥补的一生，是无法挽回的一生一世。
“一双眼睛换别人的一生吗？”江尚峰淡然反问，“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事情的始作俑者不是你，我不认为是合适的。”
“在江队长眼中，我是那么的丧心病狂吗？”邱珊红哂笑一声，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了，“也许你是对的，人应该受制于时代。虽然……我的初衷是试验成功后能够造福人类，但是于我个人而言，这同样也是无上的荣誉，能够被载入人类史册的荣誉。我不能否认，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但是就算这样……我也只有抱歉，绝不后悔。”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她也算是一个痴人吧，所以才会对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找出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但是这个社会不仅仅有科学，还有其他。譬如人权，譬如自由，譬如选择权，还有受国家保护的权力。
江尚峰叹息了一声，转了话题：“你在N国的诊所出了点事情，你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吧？N国警方发来了公函，希望我们能够配合。因为无论是曹悦宁，还是柳慕茵，她们的户籍目前都在国内。所以你恐怕……在短期内不能离开国内。”
“没关系，反正国外对这种外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手段。”邱珊红突然笑了一下，“江队长，就我现在这个样子，如果需要被拘捕的话，你会不会提供一些特别的照顾？”
“你可以申请保外就医。”江尚峰说着，转身离开了病房。
曹悦宁的事情，邹芳冰是在第三天才知道详细情况的。那三天，邱智臻一直陪着曹悦宁，二十四小时就不敢离开。陪着她接受警方询问，陪着她去医院看病，陪着她吃饭睡觉。所以一直等邱尔红接到电话，匆匆赶来国内，他才有空来到了邹芳冰的家中。
似乎在这一刻，邹芳冰才真正明白，那一次邱珊红跟她说的那些话。
“她比你还让我眼睛一亮，我甚至一度认为郭喆将她带来我面前的原因，都是借口。这个女孩太优秀了，她的意志力太坚强了。我就这么跟你说，这要放在古代，她一定是那种烈女，如果放到未来，她会是首先觉醒第六感的那一批人类。你要知道，一个能够超越自己的物种，是不容易被环境淘汰的。”
可不是难得，听着邱智臻讲述事情，邹芳冰也不能不感慨，在那样的记忆嵌入中，她能精准地抓住事件的关键点和逻辑点，执着地寻找真相，真的是……岂止是烈女，她要是死了，应该也会是那种执着于报仇，哪怕永陷轮回，也绝不放过仇人的那种厉鬼吧？
只是为难了邱智臻，一边是他一向崇拜的姐姐，一边是他放在心上的女孩，这两个人于他而言，都是重要的。因此最为难的，无疑就是他了。邹芳冰很是心疼自己的这个儿子，心里斟酌了许久，才迟疑地问出了一句话。
“那……你现在过来了，曹悦宁还好吗？”邹芳冰顿了顿，又问道，“对了，你三姐那边，是谁照顾着呢？阿灏吗？嗯，你三姐她……还好吗？我指的是精神状态。”
曹悦宁只是对邱珊红的眼睛下了手，而那个帕子上，也只是最平常的乙醚，时间过了就失效了，不会对人体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是她的眼睛恐怕……对于需要时刻关注人们微表情的心理学家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还好……三姐很早就说过，从实验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说着，邱智臻心情复杂，像是在安慰邹芳冰，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自己说了，这样的后果，她早有准备了。毕竟，她是人，不是神，肆意改变他人命运，介入他人因果，被反噬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情。她说，曹悦宁还算好，没有下死手。她说……她怕死。”
邹芳冰下意识地点点头，果然是博士，因果报应都能被她说得这么科普，不觉自嘲一笑，看向邱智臻问道：“那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