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上午，时代广场的上空被绚烂的烟花装点着。童献金在徐达德、邹守忠和白连高的陪同下，向热情洋溢的市民亲切地招手致意。
徐达德人虽然陪着童献金，心却是忐忑的，因为这个令他焦心的工程，还是没能按他和郑翼的思路敷衍下去。整改通知下达的当天，石飞向他发出了严厉的警告，让他不要忘了这市政局长是怎么得来的，不要想着去迎合李丹而把县政府的民生工程当祭品！徐达德没办法，只得又硬着头皮撤销了整改通知书。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这个市政局长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跟童献金和石飞绑在了一起，自己也终会沦为“李童石”这个三角关系的牺牲品。对于徐达德来说，成为任何一方的牺牲品都不是光彩的，因为自己的立场建立在一个微妙的“赌”字上。跟很多人一样，他同样在观望、在小心地下着赌注，因为，深耕十数年的“童石联盟”仍看不到有被撼动的迹象，李丹的命运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在内心矛盾的漩涡中苦苦挣扎！
平心而论，从工程美学的角度而言，时代广场的设计还是颇具匠心的。
广场的主基调以阳明文化元素为纲，辅以宁阳地域文化的精粹，形成文化广场的鲜明特点。在王阳明雕像的巨型基座上，镶嵌着“知行合一”四个镏金颜楷，雕像正对的广场南面，是一组栩栩如生的“阳明授学图”，格调的组合与宁阳的人文传承十分契合。
童献金在阳明授学图前得意地浏览着，显得悠闲而超逸，他甚至还不厌其烦地向随同的几个讲解知行合一的内涵来。
徐达德表面求知若渴，内心却不以为然，宁阳最普通的学校都有知行合一的授学，连老百姓都明白的理念，还用得着你大费周章宣扬？
但碍于县长的面子，大家还是洗耳恭听着，白连高甚至还挺入神地张着那张似乎永远都合不拢的嘴频频点头。
徐达德的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心里犯着嘀咕。这么关键的活动，怎么不见分管的毛秉凤？这个活动是早就安排了的，他怎么这么不讲究？还有，石飞前几天也答应过，国庆节要来陪童献金一起放焰火的，怎么也失言了？在书记县长关系敏感之时，这样的公务活动，缺了分管口的副县长并不奇怪，但缺了石飞就让他有些不解了。
石飞跟童献金同时在政法委供过职，两个人又因为各自的需求，被膨胀的权欲捆绑到了一起，因此，在重启时代广场问题上，石飞不出意料地力挺童献金。石飞此举不仅有高调渲染“童石联盟”的蓄意，也有在李丹的池子里试水的用意。喜欢总结官场的坊间人士推定，石飞明里往李丹的眼里揉沙子、毫无顾忌地助童献金与李丹“分庭抗礼”，是周幽王点烽火得不偿失！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结论似乎还是推错了，李丹不仅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大度，甚至在石飞拟任宁都市副市长的问题上也没有设置障碍。李丹这一大度，客观上摧毁了那些观望者对他的美好期望，因为他的态度足够说明，自己在主动倒向“童石联盟”，又一个傀儡在宁阳诞生了！
趁童献金跟群众打招呼的空当，徐达德低声对白连高说：“白党组，你动个步，去牛总那儿知会一声，童县长的午饭就安排在他那食堂里。我们哪，节约一顿是一顿，呵呵！”
白连高心里有点抵触，话里也带着情绪：“我说徐老大哪，今天这个活动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你看这……该来的都不来，我这八杆子扫不上的倒杵这儿了！”
徐达德不满地看着白连高：“什么八杆子扫不上？你是党组成员，凡是局里的工作都跟你有关，没有该来和不该来之分嘛！”
“最起码那假女人该过来安排生活吧？毛局长分管政府工程，这事跟他有关吧，他人咧？还有，郑代表不是一直关注这个项目么？还下过牛牛的停工令，这会儿也不见影了呢？”白连高情绪满满的地嘟囔道，“都出去快活了，剩我们几个不中用的来这站场！”
邹守忠抢白道：“哎，白党组，你莫在那儿磨皮擦痒的生事好不好？今天是童县长过来放焰火，又不是工程验收，他们来不来有啥子影响？……再说人家郑代表马上要进大院子上班了，还关这工程球事！”
徐达和言悦色地说：“白党组啊，你说这大过节的，总不能让县长大人饿肚子吧？是不是？吴雍说家里有事，一大早就给我请过假的。你呀，就代一回办公室主任嘛。”
白连高极不情愿地说：“你局长大人都发话了，我还能抗命不成？”看了下腕表，“现在还早着呢，说不定童县长另有安排呢，要不等等再说？”
徐达德心有不悦：“万一没有安排呢？到时连炖菜都没有，让县长吃豆腐青菜去呀？”
白连高觉得徐达德说的有道理，便掏出手机给牛牛打了电话，说童县长马上要亲临牛毛市政公司，让牛牛该杀的杀、该炖的炖、该炒的炒。
跟群众亲切交流过后，童献金双手抱臂，仰视着对面那尊巨大的王阳明雕像，得意之形溢于言表。
白连高歪着脖子顺着童献金的目光望去，谄媚道：“童县长，你这时代广场不光亮了城市，也开创了几个宁阳之最哦！”
童献金扭过脸来，饶有兴致地问：“是吗？那白党组给说说，倒是有哪几个之最呀？”
徐达徳和邹守忠同时用眼神送去他们的不满：哼，大锅没滚小锅翻，没有点规矩！
白连高见俩人阴着脸，顿了一下仍旧谄笑着拍着马屁：“设计创意融合了宁阳人文特点，这是其一；突破城市传统发展理念，巧妙利用世纪大道将县城扩展三分之二还多，这是其二；其三……”
见白连高犹豫的样子，童献金鼓励道：“说下去！”
“其三……”白连高壮着胆子说道，“单就这项工程而言，能够力排众议，用壮士断腕的决心突破李书记的防线，童县长堪称大手笔！”
童献金脸色骤变，面露愠色冷声问：“白党组的意思，我是敢跟李书记对着干是吧？按你的意思，这也是之最了？”
邹守忠见状，故作生气地推了一把白连高：“呃，白党组，你会不会说话哟？！啥子‘壮士断腕’、‘突破防线’噻？时代广场是上头的决策，你晓得个铲铲！三斤半的鸭子，你充啥子大鹅嘛！”
徐达德看着白连高那尖嘴猴腮的窘态，心里在说：哼，马屁拍走样了吧？看你怎么收场！
白连高心怵了，连忙解释道：“啊不！童县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敬佩你，敬佩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后，词不达意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是说你是我的偶像……”
徐达德低声斥责道：“白党组！你看你，啊？当着这么多人民群众的面，在童县长面前抽自己的耳巴子，像什么话嘛！”
“哈哈哈哈！”出乎意料的是，童献金仰头大笑起来，“看你们一个个的，啊！不就是一句话嘛，紧张成那样！……这话呢，要反过来听，白党组敢把别人背地里说的话当我的面说出来，说明什么？啊？……说明我童献金还不是孤家寡人！”
听童献金这么一说，徐达德和邹守忠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有挤出笑意，不自然地点着头，分不清是赞同童献金的观点还是否定自己说过的话。
“童县长，飞哥的电话。”司机黑四拿着手机，一路小跑着过来。
黑四说的飞哥，是童献金的小舅子姚飞。
“哥，出事了！”姚飞告诉童献金，“上午我去公安局领护照，发现我送给苟二的那辆幽灵摩托车停在办案区，开始以为苟二开车过去玩，就没大在意，等我办完事出来时，摩托车还在那儿停着。我去值班室打探过，值班的警察说车子是昨天晚上一个姓严的实习民警开回来的。随后我派了兄弟去苟二的家，没人，又找了他平时爱去的几个地方，都说不见他的影！”
“不见影？”童献金眯着眼睛想了想，“是不是跟杜康在一起呢？他俩有时候爱凑在一块儿喝茶。”
“杜康的电话关机了！”姚飞焦急地说，“我打了浑河派出所的座机，值班的厨师老艾说，杜康自从去省城执行任务就没回所里过！……哥，这苟二不会犯事吧？他知道的事可太多了！”
童献金心里一沉，但细一琢磨，苟二离开姚飞有些年头了，知道的也就是些陈谷烂米的事情，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说：“这事不用多虑，但也不要大意，你再加派些人手出去找，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还有，我让你办的那个事办得怎么样了？”
“工商局操局长已帮忙办了注销登记，法院陈院长也提前终结了破产程序，银行的帐号也已注销。钱花的不多，不到两百万。”
“最近风声有点紧，你低调点！最好按石常委的意见，先回宁安避一避，等巡视组撤了再回来，明白吗？……还有件事问你，那个冠途的死跟你有瓜葛没有？”
“哥你放心吧，冠途的死跟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哦，没有关系就好！”
“哥，怎么问起冠途了？是有什么风声吗？”
“没有，就想起来问问。”
童献金接电话的时候，徐达德跟邹守忠在刚刚植上的苗木前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白连高则张着鲶鱼嘴眯起眼睛、侧着耳朵入神地辨听着童献金时高时低的通话。
黑四厌恶地看着白连高，几次张嘴又忍住了。白连高显然也发现了黑四带着敌意的眼神，讪笑着凑到徐达德他们身边去了。
刚把电话递给黑四，铃声又响了。
黑四说：“靳锐的电话。”
“靳锐？”童献金一愣，犹豫了一下接过手机。
“童县长，我是靳锐呀！”
“靳副主任哪，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童县长，李书记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议，请你到零号会议室碰头！”
童献金又一愣：“零号会议室？”
零号会议室是骆亮任县委书记时专辟的，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一般是不使用的。来宁阳任职十多年，零号会议室也才启用过一两回，牵涉的内容都是攸关宁阳发展的敏感问题。
“是的，李书记已先到会议室了。”
“靳副主任，可以透露一下，李书记找我碰头的具体内容吗？”
“这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是这样的，省委巡视组关组长过来了，好像是跟第三轮巡视巡察工作有关吧。”
“那……有哪些领导参加呀？”
“就李书记和你，嗯……其他领导……暂时没让通知。”
童献金的头“嗡嗡”响了半天。靳锐是县委办副主任兼李丹的秘书，省委巡视组长到县委公干，不让办公室通知，却让书记秘书传话，还选择在零号会议室碰头，有点不合常理！而事关巡视巡察，连纪委书记和分管政法的县委常委都不参加，李丹这是要干什么？童献金木在那里思忖再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决定给石飞打个电话，但凡这类的蹊跷事，在他那里都能找到答案。
然而，石飞的手机竟关机了！
噫？这家伙什么时候也染上了关机的臭毛病？“童石”默契了十多年，还是头一回碰上石飞关机，童献金很感意外。这关机的背后，跟李丹的召见有没有因果呢？李丹来宁阳半年了，“童石”的下马威也给了，时代广场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浴火重生”了，也没见他李丹有什么过人的招术“伏虎降龙”，说明这关机跟李丹无关。那跟什么有关呢？童献金知道，石飞关机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一定跟宁阳时下的政治气候有所关联！关亚雄主动过来，或许是在释放某个敏感信号！
童献金把手机递给黑四后，站在“阳明授学图”前，反剪着手背对着广场，借以掩饰内心的凌乱。
见童献金收起了电话，徐达德便快步过来，小声请示道：“童县长，午饭安排在牛毛市政公司，要不要……先过去休息一会儿？”童献金半天没有说话，徐达德以为他是不满意这样的安排，便小心征询道，“要不，去望湖楼吧？”
童献金没有心思想这些，依旧反剪着手背对着徐达德，在心里反复假设、又反复否定着自己的推测。良久，他转身盯着徐达德：“老徐，如果一个人突然改变了习惯，意味着什么？”
“这……”徐达德没明白童献金话的意思，嗫嚅道，“可能是……想要改变吧……”
“想要改变？”童献金车转身子，看着栩栩如生的授学图，“嗯……想要改变，想要改变……”
徐达德搞糊涂了：“童县长，我那也是瞎说，没有依据。”
“胜负之决，只在此心动与不动。”童献金没再搭理徐达德，自言自语过后朝黑四一招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达德连忙喊：“童县长，午餐安排了，你这……”
邹守忠近前，看着王阳明的那句名言，一字一句也读了一遍，不解地问徐达德：“啥子意思？”
“天晓得啥子意思！”徐达德双手一摊，朝对面的王阳明雕像抬了抬下颏，“问老王去吧！”
一直看到童献金的座驾汇入世纪大道的车流后，徐达德才沉头寻思，童献金一走，去牛毛市政公司揩油的理由便没有了，如果牵强去吃的话，就显得有些下作。看时间还早，遂决定去医院看看权伟民，便嘱咐白连高，让他给牛牛打电话把饭给辞了。然后，撇下邹守忠和白连高，独自开车进了城区。
一路上，到处洋溢的节日气氛并没有让徐达德产生特别的共鸣，满脑子想的全都是权伟民。权伟民住进医院后，徐达德一直都在祈祷，希望权伟民早日康复起来。但他心里也清楚，他的同学曾明确告诉过他，权伟民醒过来的几率非常小，甚至是零，他只能自欺欺人。
徐达德现在很恼恨自己，对扶贫工作拿在手上却未能实实地放在心上，对扶贫一线的同志连基本的关心都没做到，以致于权伟民在驻点村出了那么大的事，自己都一无所知。得知权伟民被姚飞的手下打成脑震荡后，徐达德第一时间就向石飞汇了报，原以为这位主管政法的县委常委会拍案而起，会像前几天在扫黑除恶电视电话会上那样疾言厉色。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石飞非但没有预想中的冲冠怒发，语气还出奇的冷淡，说金飞矿产公司是宁阳的纳税大户，年年在县里受表彰，对宁阳的经济是有贡献的，就算人家有些过激过头的举动，那也自然有职能部门依法依规处理嘛。言下之意，他权伟民为什么非要找不自在呀？
徐达德知道，石飞跟童献金之间早就有一根隐形的线串着，他为姚飞说话自然就不足为怪，但如此避重就轻的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还真有些不算妥当。
在阳明大街等红灯时，尚洁的电话打了进来。
尚洁在电话里哭哭兮兮说：“刚刚……刚刚，权局长……权局长……走了哇……”
“啊！”徐达德的脑袋“嗡嗡”作响，手机从手中滑落，下意识地一踩油门，迎着红灯冲过十字路口，往医院方向疾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