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飞雪,穹幕蔽光。
掀开帘子,风像泄洪的浪潮灌进大帐,卫子湛跨进帐内,反手掩住厚帘,径直走向舆图。
卫子安本想打听他同宋姑娘方才的去向,眼睛里的笑意还未蔓延至嘴角,却见其二兄神色冷肃,忽觉有异,表情也渐渐深沉,从案后起身,走了过去。
“这里。”
卫子湛指着舆图上的一处,余光里见卫子安靠近,顺手将搭在小臂上的大氅移向他,卫子安自然地接走,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距大营两三里,还在军营的巡防范围之内。”
卫子安只瞟一眼,便已看清位置,“二兄,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卫子湛点头,“有人跟踪我。”
兄弟二人的目光相对,眸底都蓄满了不言而喻的锐利,能在营地附近堂而皇之地跟踪上公子,一定是对巡防布置了如指掌之人。
卫子安看向舆图,有些恼怒的喘了口粗气,“看来阿鹤说得没错,他推断下防营或有内应,可见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他在鬼方那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能够游走在北军主营之外,想必此人的职务不低。”
他扭头对卫子湛道:“二兄可看清这人样貌了?”
“风雪混淆视听,待我察觉到第三人的脚印时,他已不见了。”
卫子湛语气有丝懊恼,静立少顷,又说道:
“暗卫一直在你府中休整,你连夜在我帐后不起眼的位置起新帐,我打算令他们几人悄悄入营暗中协助,先不必惊动营中上下。内应的事交给他们,寻个由头,你我亲自去各下防营走一趟。”
卫子安连连点头,走到帐口掀开帘,风扑面而来,他喊了个经过的守卫,吩咐道:“去喊秦副将过来议事!”
“贴靠围墙边缘,另起两顶小帐,对外只说用来堆放杂物,不必派兵把守。另外我与二兄明日出营,军中事务暂由你盯牢,若是急情,你随机应变,否则等我回来处理即可。”
秦者华一一记下,又问,“将军出营的口径……属下就说有私事回青州,如何?”
卫子安赞许地笑笑,“正合我意。哦对了!”
他瞟眼卫子湛,表情古怪地灌口茶,“宋姑娘的帐子也在二公子附近,搭的新帐注意避开些。”
秦者华若有所思地看看二公子,点头应下,风风火火地出帐去办。
雪洒进来,化成细碎的水汽,趁虚而入的风拨动卫子湛的袍角,晃了晃。
“二兄,山上的雪景好看吗?”
卫子安挠挠脸,嘴边的笑纹抖了抖,终是没能藏住,手搭在卫子湛的肩上一晃一晃。
“诶?二兄,你这外袍怎么湿了!不是穿了大氅……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宋姑娘吹的小调太好听,让人心潮澎湃,二兄听上一听就神思激荡,脱掉外裳,凉快凉快。”
“是哎,那首小调真好听!”
在卫子湛瞪过来时,卫子安马上接上自己的话茬,“就是细分辨起来,音律当中婉约缠绵不丰,倒有几分……嗯……”
“想说什么直说。”
卫子湛拨开卫子安的手,睨他一眼,走向衣架,“丝毫不通音律的人,竟能听懂曲子的意蕴了,你倒不如直接说,你猜出来这首小调是我作的。”
“二兄懂我!”
卫子安站在后边开怀大笑,“我也一样!音律是不通,但最通我二兄的心!”
卫子湛掀开帘子,沉默片刻,侧首看看卫子安。
“那你安排好。”
以青州主营为核心,向东西两端各设上防营七处,下防营七处,防营间隔百里,每处营内驻兵一万,日常由校尉带兵操练,沿途巡查。若某处遇袭,燃狼烟传报,左右防营可立刻派兵支援。
十四处防营,如若巨龙盘踞于边线,固守大嬴北境。
三人向西依次排查两处防营,均未见异常。
哨塔的传令兵虽见卫子安将军印信,却因他不知口令,将三人拒之营外,又觉得卫子安盘桓不走,行迹十分可疑,招呼一队人手,架起长矛围住了三人,直至最后惊动校尉,才认出卫子安身份。
那传令兵撤掉长矛,黑着脸挺着胸站在一边,对卫子安等人完全不露媚态。
简单勘验过军务,卫子安特意去找那小兵士,重重拍着他的肩,大赞:
“是本将的好兵!好好守住我们大嬴的北境!”
那小兵士冻得红紫的脸上,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提气大喊:
“是,将军!”
兜转百里,视线之内浑然只有蓝色的天空和白茫茫的雪地,偶有鹰鸟掠过,留下几点黑影。
难得碰见一片枯草地,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照得枝杈上凝结的冰凌五光十色。
“吁——”
卫子安勒住马,三人的马蹄声都弱了下来。
“二兄,马累坏了,先休息会吧!”
他向着草地瞭去一眼,撩开斗篷跳下马,取下一只口袋,拍拍马臀,那马甩了甩尾巴,溜溜达达走到草地上。
“也好。”
卫子湛扶着暖额,悠悠然看向周围,光线被手指拦在上方,目光悄然向宋星摇移去片刻,方慢悠悠下了马,松开缰绳,任它去找伴儿。
“子安,带了什么吃的吗?”
他拣了个较为干燥的位置,靠在树下坐好,卫子安低头去掏手中的口袋,一边应和着,一边向卫子湛那边走去。
“带了芝麻饼,还有稞子馕,几块柿子饼,二兄,你吃哪……”
卫子安忽然反应过来,头未抬,只掀开眼皮左右看看,嘴角一抽,换了副意味深长的笑脸,看向宋星摇。
“宋姑娘,你想吃什么?”
他掏出一大张撒了芝麻的馕饼,对她挥了挥,“柿子寒凉,吃芝麻饼,如何?宋姑娘怎么还不下来,快来,先在这休息休息!”
“来啊,我生堆火,二兄,你去捡些枯树枝……”
卫子安低头看向纹丝不动的二兄,压住嘴角,“啊,算了,我捡,我捡!”
“宋姑娘先下马,吃口饼,二兄你动一动,帮我拿着……行,放你旁边了。”
“诶宋姑娘怎么也一动不动?冻僵了?我带了酒,暖暖身……哦对,宋姑娘不会喝酒,那喝水吧,二兄,你把水递给宋姑娘!”
“嘶——”
“行,我去捡树枝去了啊!”
“这根树枝不好看,这个太短,怎么就遇不到合适的呢?”
卫子安像雨后水塘里的青蛙,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忙个不停。
宋星摇坐在马背上盯着他走到远处,视线飘回树下,卫子湛曲腿而坐,一脸云淡风轻地望向一旁,似乎没有将卫子安的话放在心上,也全然不在意她的存在。
被无端训斥,又像一坨麻袋一般被拎到空中,这股气还憋在心里,宋星摇恨恨剜了眼卫子湛,不情不愿地跳下马,隔了丈远,撇过脸坐下。
两人都不说话,僵持的气氛和冬季倒是相应,小片刻功夫后,一串沉闷又清晰的咕噜声烧红了宋星摇的两颊。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透过树杈的缝隙拨动得木枝沙拉作响。
她轻轻咬了咬唇,鬼使神差地转头看过去,正对上卫子湛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散漫地瞥来,充满嘲笑的意味。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卫子湛的目光波澜不惊,宋星摇倒是被自己惊了一跳,暗叫不好,怎么情急之下招惹眼前的人!这荒山野岭的,惹急了他,自己恐怕要葬身于漫漫雪野了!
她垂下头转转眼睛,用手抚在额头上,上身晃了一晃。
“哎呦真是太冷了,冻得不仅眼睛花,还不自觉地胡言乱语起来!果然不能呆在雪地里,身上一冷,真是什么都不受控。”
卫子湛压住嘴角的一丝笑意,拿起背囊扔给宋星摇,揶揄道:
“下次你可以直接说是太饿的缘故。”
她睁开眼,听他又说道:
“毕竟旁边的人不是聋子。”
宋星摇眼睛蓦地睁圆,刚要发作,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发出一串怪叫,她捂住肚子,瞟着卫子湛的脸,余光之内,卫子安抱着一捧树枝正大步走回来,她瘪了瘪嘴,不情愿地压住了想与卫子湛叫嚣的冲动。
卫子安有意给两人留点空间,琢磨着回来时能够看到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却见两人无言相对,一个赛一个的沉默。
他将怀里的树枝洒到面前,顺手扯掉额头上的织锦暖额揣进怀里,来回扫了两人几眼,最后定在宋星摇的脸上,凑到她面前蹲下去。
“宋姑娘冷了吧?”
他几下拢起枯枝,架出个木堆,“那饼,放在火上烤上一时半刻就好吃了,又绵软又有嚼劲,里面的糖渣化开,咬一口甜滋滋的,你一定爱吃。”
宋星摇在卫子安面前倒不拘谨,搂起斗篷同他一起忙活引火,听他夸这芝麻饼,拿眼觑了觑脚边的布囊,忍了忍口水,笑问:
“真的呀?”
“但摸起来不过几张,我,我怕我吃了,两位公子就不够吃了。”
这话才不是真心的呢!
她一边看着卫子安的反应,一边在心里呐喊:我就是客气客气,四公子,快接着让我,千万别就这么信了我的鬼话啊!
卫子安的笑容刚刚洋溢到嘴角,身后先一步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
“没错,确实不够三人吃。”
宋星摇的小脸咵嚓皱起来,卫子安愣了片刻,大笑道:“宋姑娘别听我二兄的!哈哈哈哈,二兄与我不吃这个,只给你吃就好,这饼本来就是二兄他特意……”
“嗝!呃……”
他撞在卫子湛的目光上,舌头不由自主地打结僵住,将未说完的话切碎成一个怪异的喉音,然后对宋星摇干笑了一下。
“宋姑娘你放心吃就是了,不必管我们,嘿嘿!”
宋星摇忙着在柴火上倒酒,心里尚且惦记着焦香松软的芝麻饼,并未用心去听卫子安半截的话,她看了手中的葫芦一眼,收在怀里,抬起头笑着看向卫子安。
“好啊!哦,我是说,恭敬不如从命!”
她向前伸手,“四公子,麻烦给个火折子,我洒了酒了,有火就能着。”
葫芦出现的时间不长,但足以抓住有心人的目光。
卫子安不由自主地看向斜前方,那里倚坐之人的眼睛也停留在葫芦悬停过的位置,然后转向他,对他半眯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