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梨花借机赠红本
郝伯伯的去世原本在预料之中,他患的是肝癌。肝癌这鬼病是癌症中最难治的一种,一般不发现则已,一经发现通常就到晚期,多数自发现之日起到去世总在半年左右。郝伯伯患肝癌是他儿子郝承志说的。
为治病家中凑尽了,实无办法,瞒着父亲,郝承志来到向家。当时向河渠外出未归,老医生闻讯给了郝承志两百元,承志要写借条,老医生坚持不让写。
向河渠在郝伯伯生病期间去过四次,并传授过真气运行法。终究这种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尤其象郝家这类农村村民更无法挽回。向河渠最后一次去时,郝伯伯的吗啡针已由一天一针改为一天两针了,他回来告诉老爸,老爸说时间不多了。果然才一个多月,噩耗就已传来。
向河渠到家时,老医生已得知消息,是郝承良来送信的。自向河渠结婚那天郝伯伯夫妇来过以后,两家之间就互有来往,当然都是红白喜事。偶然间郝伯伯兴之所致,也能只身前来陪老医生聊聊,听老医生说说养生话题。
郝伯伯是耕田的好手,身骨非常灵活,有一回在向家河边桥上洗手,看见有鳝鱼在洞口,被他悄悄找来大锹,随手掷去,居然将鳝鱼截住,揪出来一看,不到一斤重呢,为当天午饭桌上新增了一个菜。这一手让老医生赞赏不已,细问之下才知他并没有射击、格斗的基础,还为之惋惜。说要是早年相识,说不定还会传他几手呢。没想到病汉子还在世上捱,而身手矫捷的却要土内埋了,老医生不由地为之感叹。
“孩子,你没回家前就已与你妈商量过了。郝家与我家的情谊是比有些亲戚还要深厚的。今天时间还来得及,你这就去吧。说不定那边还会有什么事可以帮着忙忙。后天客散再回来。奠仪呢,除望丧一扎纸外,接一百块,头七你去不成,再接十块钱纸钱。被面你在路上买。”
向河渠知道奠仪一百元是很重的,相当于自己两个半月的工资呢。老爸作此决定是出于对郝家经济困境的考虑,虽然自家也很拮据,但奠仪不能省。母亲已把钱放到桌子上。
几年前老娘就要移交财权了,可是凤莲不接,所以在向家,老娘依然几十年如一日地当着家。其实也就是个保管员而已,谁想用钱拿不到?又没锁着。
老娘说:“洗个澡,换换衣裳就走。”向河渠自然顺从。
向河渠到时天还没晚,两兄弟忙过来见礼。向河渠一一扶起,说节哀顺变。承兰则转身跪在灵前大哭起来。向河渠将纸放到门边,跪下叩头后走到灵床边望了一会儿,就去柜前给郝伯母遗象叩头。郝伯母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知道向河渠到了,承志的二舅、三舅都来与向河渠握手,寒喧。三舅是老民兵营长,郝家的红白大事都由他主持。
向河渠说:“我爸因病不能前来,吩咐我到这儿凡事听三舅的指挥,你呢,别客气,要我做什么事,尽管吩咐。”老营长说:“我们还是老行当,今天你不打牌就不用守灵,明天凡你的同学和你认识的人都归你接待。你知道的,成良他们人多,没什么事要你烦神的。”老营长说的也是实情,这儿不比沿江,一个庄住的都是房族、亲戚居多,一家有事,大家都来帮,还真没什么事要向河渠插手。
向河渠问郝伯伯去世给哪几位同学送过信?三舅说:“只给褚国柱和你送过,不过凌紫娟刚好到张成家来不知有什么事,也知道了,估计会告诉一些同学。至于哪些人会来?我也说不清楚。”向河渠这才明白凌紫娟为什么会知道噩耗,因为她当年不住在郝家,与郝家关系也只比一般社员家好一些而已,郝家不大可能给她送信。
向河渠见灵堂没有什么布置,想了想,对三舅说:“三舅,大门的两边要是贴上一副挽联,就可以增添些气氛,你看是不是?”三舅说:“乡下人没什么文化,不知写什么挽联,你看写什么好呢?”“依据伯伯在庄里的人望,可以用‘噩耗惊传哀歌动乡里 遗言长在美德示人间’,横额用‘驾鹤西去’。只是我的字太差劲,必须有字好的人来写。”三舅说:“这个不难,张成能写对联,你写出来,我找他去。”向河渠说:“不用了,我直接拜访他。”
张成住庄东头第三家,是当年凌紫娟、冷芳芳、小燕子的房东。向河渠去时他正在搓绳子,见向河渠到来,忙起身让坐。听说让他写挽联,自是毫不推辞。取出笔、墨、砚台,倒上水,向河渠磨墨,张成将向河渠带来的纸折迭、裁剪和铺平,然后问:“写什么?”向河渠说了,张成等向河渠将墨磨好,就挥笔写开了。
在张成书写的过程中,向河渠拟就了以自己名义送的挽联内容,等写好了,就告诉了老人。老人将已写好的放到地上等干,再写向河渠新拟的:
一身正气镇住愚氓魔丑 满腔热忱护得莘莘学子
“河渠,紫娟、芳芳、燕子她们会来吗?”“大伯,我也说不清啊,紫娟或许会来,是她先打电话告诉我的呢。”“唔——,紫娟可是个好孩子,蔡国良没福啊。”张成感叹地说。老人的这一感叹,让向河渠想起蔡国良所说的那段话,陪着老人叹了一口气。
“听说你跟梨花最后也没能成,不但是紫娟,就连你大妈也为之惋惜呢。这世道,有情人竟难成眷属,真是从何说起呀。梨花这次会不会来?大壮可把她当女儿呢。”向河渠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但又加了句:“只怕不知道,知道了肯定会来的。”张成说了句:“那是的。”并意味深长地看了向河渠一眼。向河渠当然懂他说的意思,并没辩解,只是苦笑笑。
从张成家回来,三舅已让人折来柏树枝,贴上挽联、横额,插上柏枝,这样一来,有了些灵堂的气氛了。向河渠又让承兰找来绳子,在灵床头前横悬于两壁间,将自己的挽联和被面挂在灵前。
向河渠坚持参与守灵,三舅只好随他。承志、承刚、承兰兄妹三个跟向河渠在地上铺了一张塑料纸,上面一张草席两条被子,四人倚壁坐着。向河渠说:“你们三个明天要给来人下礼,我没事,你们先睡,点纸的事我来办。”承兰说:“这不行。”向河渠说:“听话。伯伯病中都是你们在尽力,我最后点点纸,又怎么啦。”承志说:“这样,我们先躺一会儿,醒来再换哥。”向河渠说:“也行。你们睡吧。”三人躺下,向河渠帮他们拉好被子,自去点纸,有时也给打牌的乡邻们倒倒茶水什么的,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承刚醒来,将向河渠撵去西房里睡。
等他一觉醒来,已是天大亮了,看看表,六点半,忙起来,见承兰在卷草席、收塑料纸,承志、承刚的媳妇在盛稀饭。向河渠知道帮忙的乡亲们还没来,就赶忙洗漱,然后吃早饭,并问可有什么事要他做的。承志说没有,也只好作罢,重回灵堂去点纸,并构思悼词。
对于这回凌紫娟会不会通知王梨花,他没数,但燕子不会不知道,因为燕子与凌紫娟当年是同睡一张床的,而燕子又是很受郝伯母喜爱的女孩子。燕子知道了,是不会通知王梨花的。自王梨花在临城住院后,她不会再帮向、王制造见面的机会了。在维护嫂子利益这一点上,燕子是不会变的。
事情偏偏出乎向河渠的意料之外,王梨花竟然来了,而且还是李晓燕告诉她的。褚国柱夫妇、王梨花、徐晓云、凌紫娟、李晓燕六人同车从临江而来,沙忠德是褚国柱打电话知会的。当他们一行七人刚到场时,李晓燕就高声喊哥,说:“看我把哪个给你带来了?”向河渠眼睛一瞪,才意识到郝家在办丧事,不能这么喜形于色地高喊的,舌头一伸,做了个鬼脸,随着众人来灵前跪拜叩头。
谁知王梨花同大家跪拜后竟然伏地嚎啕大哭起来,这可将众人都惊呆了。徐晓云忙去拉劝,哪里劝得住。直等褚国柱的爱人姜琴琴用手绢连劝带闷,才硬行劝住。那凄苦的抽泣将在场者都送入了云雾中,弄不清究竟,就连承兰兄妹也搞不清王梨花为什么这般哭泣。因为自这帮学生离校后这么多年来,王梨花到镇北来只有两三回,与承志的父母并不特别情深谊厚。只有向河渠知道她大半在哭自己命苦,辜负了两老临别前对他俩的嘱咐,此等苦情除死去的两老和向、王自己,又有谁知?
那是即将回校的前一天晚上,郝伯母做了面条加汤圆招待了向河渠和王梨花。因为褚国柱这些头头走的早,郝家只向河渠没搬。郝伯伯夫妇对向、王两人说:“好孩子,你们俩也算是患难与共的一对了,不要学国良和紫娟,不管谁考上没考上大学,谁的前途大小,都要永远在一起,知道吗?”两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永不分离。谁也没料到当时的誓言竟如写在沙滩上的字,被海浪一冲,全没了踪影。面对郝伯伯的遗容,她又怎能不哭......
当徐晓云、李晓燕将王梨花的被面和挽联也挂在绳子上时,徐晓云的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只见挽联上写着:
着意回护日日难忘铭刻肺腑 殷勤嘱咐依违两难痛断肝肠
她已隐约猜到当年那晚单约王梨花去两老嘱咐的是什么了。哀怨的目光狠狠地扣向了向河渠。
向河渠自然知道她的恨,因为她早就说过了反对向、王两人的决定,抱怨向河渠情虽不假却不深,如果真的爱到极点,哪怕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向河渠也知道假如徐晓云是王梨花,她会这样做的,当然向河渠的决定就会是甘苦永不分离了。可是王梨花不是徐晓云啊,他能那样做吗?尽管后来知道如果两人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是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后来的形势剧变呢?
沙忠德一见灵前只有向、王两副挽联,其他人只有被面没有挽联,联想起昔日的一对佳偶,今天的两副挽联,忍不住指指挽联再指指两人,卟嗤一笑,褚国柱忙将他一拉,眉头一皱,沙忠德猛然意识到这是在灵堂前,咽住了几乎说出口的“瞧这一对儿。”
向河渠将同学们召集到一张桌旁坐下,问大家“今天郝伯伯的丧事,我们可有什么节目?”凌紫娟说:“还记得冒坤平填的那首歌吗?我想我们在郝伯伯灵前合唱这首歌,以愐怀他老人家。”徐晓云说:“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冒坤平的歌词已不适应眼前的情况了,需要改一改才行。可是老冒又不在这儿,只怕要烦沙老兄动动笔呢?”
沙忠德说:“你那点小心眼儿我还看不出,是要你的情郎显身手吧?”徐晓云脸一红,啐道:“胡说!”沙忠德说:“说真的,你的意见不错,词是得改,但以河渠动笔为宜,因为我长期不动笔,一时半会儿写不了。”
凌紫娟说:“忠德说的也是实情。”沙忠德说:“看看,林妹妹说的也是他。”用手一指向河渠,继续说,“说他是你的情郎嘛,当年哪个不知?”徐晓云正要对嘴,褚国柱说:“行啦,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凌紫娟问:“老道,你怎么说?”向河渠说:“行!我还写了个悼词,一会儿大家一齐修改定稿。”
褚国柱说:“郝伯伯是党员,请三舅去村里走一趟,请支部来人开个追悼会,则更风光一些”向河渠、沙忠德等都叫好。燕子去将三舅请来,褚国柱说了一遍,三舅当然赞成,并立马去了村委会。
这样一来,郝伯伯的葬礼除了和尚的佛事外,还加进了追悼会这一节。
追悼会由村支部书记蔡支书亲自参加,并宣读了悼词,由向河渠代表同学们致祭文,由郝承志代表家属致答谢和悼念词,再由八名同学和姜琴琴合唱冒坤平填写又经向河渠修改的那首《见了你们格外亲》的歌。
“满腔的话儿涌起波,要对亲人说。见了你们格外亲,贫下中农是亲人。阶级情谊似海深,多少往事涌心头。”随着歌声的响起,让人们想起了运动中郝伯伯和乡亲们对学生们的关照,唱着唱着,又引起王梨花的抽泣,也引得在场的乡亲中不少人流出了眼泪。
冒坤平填写的,今又由向河渠修改的那首歌词共四段,除刚才已引的第一段外,其余歌词是:
“那时候黑风紧,突然降大祸。四下里棍棒舞,战友离校走。事出突然间,哪儿可奔投?村头上涌出众乡亲,救危难家家争收留。
自从进庄后,情谊日渐稠:下地同劳动,上台展歌喉。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不是至亲胜至亲,感动我们热泪流,永远记心头。
打从返校到如今,时时刻刻想亲人。哪怕身在千里外,从来隔山隔水不隔心。每逢战友相遇时,总要说到镇北的众乡亲。想亲人盼亲人,山盼人来水盼人,没想到直至今日才来临。当年的情谊永不忘,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格外亲。”
追悼会后,只剩下和尚念经和锣鼓的响声了。王梨花被徐晓云、李晓燕拉到河北郭家去了,免得她见了郝伯伯又“依违两难痛断肝肠”。余下五人则围坐一桌互相打探着近况。沙忠德问他派去的李士光工作情况怎样?凌紫娟则问向河渠近况如何?褚国柱关心的是老医生的身体,让向河渠回答了这个顾不上哪个,不知回答谁的为好。还是褚国柱有主意,说大家都别问了,让向河渠慢慢地说。
向河渠先将老爸的身体状况说了一遍,并感谢褚国柱在老爸去临城期间盛情款待了他;再简告沙忠德,说李士光既肯干也能干,还不保守,香肠车间能在半个月内建成并投产,就全亏了李师傅,感谢他的无私支援。回答凌紫娟的问题时间长一些,主要是叙述了无奈当厂长的经过,说完后他说:“我对前景并不看好,主要是阮志清在党委内的两位破坏力很强,那位纪委人称逢人整,只要一有小辫子落入他手,很难逃得过去。而人非圣贤,不可能事事都正确。”
褚国柱说:“实在不行的话,你到临城来,看看能不能利用你在化工方面的技术帮我厂搞个项目,以工会的名义,为职工在福利方面造点福。”沙忠德说:“你才是个副厂长,能做多大的主?要跑也是到我这儿来,我俩共同创业。”
向河渠说:“现在也不打算往哪儿跑,我不能扔下近百名职工不管,得首先为他们拼一拼,另外化工是我喜欢的行业,生化厂我花的心血太多了,丢不下。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拼搏一番。”
沙忠德问:“蔡国良可曾到你那儿说校办厂的事?”向河渠将蔡国良来厂的情况说了一遍。
凌紫娟听说蔡国良有接产激素的意图,鼻子里吭了一声。沙忠德笑着问道:“林妹妹有何高论?”凌紫娟姓凌,班上爱开玩笑的同学将她比作林黛玉,戏称为林妹妹,她说:“高论矮论都没有,要是哪个跟他合作想得好处,只怕门儿都没有。”
蔡国良追凌紫娟,班上人人都知道,只是后来为什么分手,除向河渠听过蔡国良的宏论外,不知凌紫娟是不是知道,但多数人不知底细却是肯定的。
当沙忠德说凌紫娟有偏见时,凌紫娟问:“你们知道蔡国良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吗?”见众人都看着她,笑笑说“事隔多年也不是什么秘密,说给你们听听,看看是不是可笑?”
于是施施然将蔡国良跟向河渠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然后说:“在他眼里,他的物质利益为第一,感情啊什么的,都为他的物质利益服务。只要有可能碍到他的物质利益,什么都可以抛弃,连那山盟海誓的爱情也不值一提。你指望同他合作能有好处?嘻嘻,等噢。”
姜琴琴插话说:“凌姐,你该庆幸跟他分手了呀。”
凌紫娟说:“姜姐说得不错。嘿嘿,我过得不比他差,还多亏他提出的分手呢。喂,河渠,你那个《一路上》还在写吗?”
“你怎么知道的?”向河渠不答反问。
“什么?什么《一路上》,你在写小说?”沙忠德问。凌紫娟公开了这个秘密,是李晓燕告诉她的。说她哥将来会是个作家。说正在写长篇小说《一路上》,已写了四五百张纸了。
沙忠德问他怎么想得起来要写小说的?向河渠说起初是徐晓云的提议,接着是老校长徐必平的意见,是王梨花关于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提问,随后是自己经历的许许多多人和事让自己有一种不说出来就不舒服的感觉,于是就拿起了笔。
沙忠德说:“主人公是你的影子,女主人公一定是那位伏地痛哭的副司令了。”当听到说是,也不完全是时,他继续说,“完全是,那成自传了。唉——,瞧那灵堂的挽联,东边她写的,西边你写的,就你俩送了挽联,灵堂上的一对儿,会是个什么好兆头?注定是个悲剧嘛。不过正因为是悲剧才会感人。呣——,河渠,这部小说有点意思。能让我先看看吗?你知道在文学评论方面我还略知一二。”
“我知道在文学方面你比我造诣高多了,只是你不肯动笔。要是你写起来比我不知要好上好多倍呢。假如那天初稿写完了,一定请你审阅修改。”向河渠认真地说。
“别,别,别,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可懒得要命,看看可以,修改免谈。自己找罪受,何苦嘞?写书最不来钱了,一个中篇稿费一两百元,费那个脑筋,倒不如打两圈牌。”沙忠德连连摇手。
褚国柱认为沙忠德说得对,现在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在这种形势下写书确实不合算。
向河渠则认为自运动以来思想教育上乱了套,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从上到下,好象都放松了。现在人们向往的是钱,钱,钱,为了钱,什么都可以放弃,连做人的准则也不要了。他就是要通过小说来宏扬做人的准则。他自身也在努力做一个真正的人,衣裳穿破不去让人点戳破。
沙忠德说:“河边无青草,不养多嘴牛。上头现在是向钱看,你却要人们去讲道德,讲准则。思想教育是国家领导关注的大事,要你操什么心?先把自己家庭的困境解决了,把你的厂子搞兴旺了,才是正经。”
褚国柱说:“忠德的话我赞成,齐家治国,家还没富,考虑哪些干什么?”
一声“唉——”打断了三人的议论。
凌紫娟说:“运动前只感到你成绩好,尤其是文才不错。运动初你对曹老师的态度和两派都不参加;到镇北后读了你的九评《卫东彪》的大方向;去学校救徐晓云;有人要大整徐晓云时,又是你挺身而出;还有你坚持不办学习班等等,看到了你的品格。虽然我并不喜欢你的古板、固执和封建,但还是感到你是个男子汉。
可这十五六年来你的遭遇又说明了什么呢?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红楼梦》里的这句话大概可以为你的遭遇作个注脚。老同学,你要是不肯千根木头跟排走的话,只怕你那位凤莲大姐有苦头吃呢。”
“喂,喂,喂,各位亲友注意了,现在请排好队,最后看一看遗容,马上就要掩盖了。”广播里传来喊话声,凌紫娟喊声“不好”,连忙住口,疾步向棚子外走去。向河渠知道她是去河北通知徐晓云她们去了。
所有的亲友,包括匆匆赶来的徐晓云、李晓燕、王梨花和凌紫娟,都排成队伍,绕棺三周,然后向灵堂外走去。这一回王梨花没有哭,神情虽然不开朗,但已好多了,向河渠也放下了心。
随着斧头的敲击声,郝伯伯从此与他熟悉的人们阴阳两隔,再也见不着了。这给所有的人都是一击,感到莫明的失落。同学们都叫他郝伯伯,其实年纪并不大,才比向河渠大十六岁,跟大哥向儒国差不多大,还没到六十花甲子呢,却被该死的癌症夺去了生命,哪能不让人们感到痛惜?
同学们又围坐到桌旁,还没坐下的王梨花说:“河渠,同我走一走,有话跟你说。”向河渠说了声“好哇。”就站起来跟在王梨花的身后,向西边的大路走去。
出庄向北走时,两人不再一前一后了。王梨花说:“燕妹子打电话告诉了我,本来想不来的,可又忍不住来了。到不是为见你,不,也是为见你,更重要的是想跟郝伯伯倾诉一下内心的痛苦。十六年前两位老人的谆谆嘱咐,我是亲口答应的,可却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主要是我目光短浅。”
“别为我辩护,我自己心里有数,所以要来认错悔过。可是悔过有用吗?所以失了态。”
“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身为男人,不能为你撑腰,还算什么男人?我应该负大半责任的。”
“好啦,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约你来是有更重要的话要说的。”
听到这儿又将向河渠愣住了,他不知这位心上人又有了什么新主张、他不得不接受的新主张,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咦——,走哇!瞧,前边又到大杨树了,当年我们在这儿倾吐曲衷,让大杨树见证的我们的爱情,今天又要让大杨树见证我们的新阶段了。”
“新阶段,什么新阶段呢?”向河渠没问,他知道在她说话的时候,最好别开口,只带耳朵别带嘴。
“过去都是坐着说的,今天就站站吧。”王梨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日记本,递给向河渠。只见红色的塑料封面上印着灯塔。“翻开来看看。”向河渠依言翻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且看悟空不信邪八十一难何曾惧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长”下角写有“渠兰共勉 84、11、1”继续往后翻,天——,都是摘抄的语录式短句。
“先收起来,以后慢慢看。”王梨花吩咐着。向河渠当然知道约他出来不是为让他看日记本上短句的,乖乖地揣入裤兜里,听她训话。他影影意识到这本日记里恐怕都是她的“最高指示”,想起她对燕子说的“知道不如不知道”“忘掉爱正是真爱”和刚才说的“到不是为见你,不,也是为见你”,心想难道她——
“几年来我一直在检讨对你说的许多话,感到不管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还是不失足成千古恨,反正情况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思想还陷在自设的框框里,实在是幼稚可笑。面对现实,我们不能憧憬于镜中花水中月,要现实一些,正确摆正位置,处理好双方的关系。因而当小妹见到我时,我说出了‘知道不如不知道’‘忘掉爱才是真爱’两句话,小妹告诉你了吧?”见向河渠点点头,便又说,“这就是我要说的新阶段。”
向河渠“噢”了一声,知她必有下文,仍然洗耳恭听。
王梨花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高兴的是自相识到今天十七年来,几乎没见过向河渠违拗过她,心疼的是这样的男人却因自己的过错变成别人的丈夫了。短暂的皱眉后,她又开朗地说:“过去我们都曾说过,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为对方的幸福尽自己能尽的努力。为我个人的愿望将你困在我的情网中不是爱的体现,所以我决定彻底解放你,从此不再见你。”
“你胡说什么?”向河渠急了,他可不愿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说,“你该知道我没有因为我俩的精神恋爱而影响家庭的幸福,我们没有必要搞什么新阶段,我不要什么新阶段,盼望不定期地见见,听听你说话,帮我出出主意。”
见向河渠焦急的样子,王梨花幸福地笑了。她说:“亲爱的,听我说,别插嘴。”她说一心不可二用,这是肯定的。她不知道向河渠的定力如何,反正只要她心中想着向河渠,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与韩立志处好夫妻关系。处不好夫妻关系还奢谈什么幸福?那是自欺欺人。为获取自己最大的幸福,她不得不慧剑斩情丝,定下永不见面的决心。
她说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拿她当主心骨的,感谢向河渠的一片真心。为填补他可能出现的失落感,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读书学习,将自己的学习心得记在一个本子上,然后再精心选录,就成了刚才交给他的日记本中的内容。
她说这本日记上记录的语句,多数来自书上,少数出于自撰,但都融进了她的心血。不论处于何种环境,遇到何种情况,她的主张和看法,大体都不会脱出这个范围,她要说的话都在这个本子上。见到这个本子就等于见到她,看到本子上写的内容,就等于她在说话。
王梨花的这番话真的将向河渠惊呆了,他禁不住将小本子掏出来翻阅,只见从第二页到最后都是密密麻麻的话语。王梨花说:“以后慢慢看吧,你精神上的爱人永远与你在一起,就象过去我们喜欢唱的《天涯歌女》中所唱的你似针我似线,穿在一起不离分;又好比那年你的血流进我的身体里,已永远分不开了一样,我们的心早已合二为一了。
我说的要面对现实,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要正确对待莲姐,现实中的莲姐。不要拿对我的要求去对待她。受文化教育的局限,她也许不能在事业上作你的坚强后盾,但会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都让你有个温暖的家。不要抱怨她在危难关头可能不会支持你迎着困难上,作为一个农村妇女盼望安稳并没有错。千万要全心全意地爱她,不要再记怀我。忘掉我,正是爱我的体现。”向河渠不知如何是好,他懵了。
其实向河渠只是当时懵了,当晚他守灵就着灯光阅读了这本小本子时,就已知道他已离不开这本重没二两,字仅两万的小本子了。他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当时就要冲向河北,再去拥抱心上人,但那理智的闸门还是控制住了汹涌澎湃的激浪。深更半夜地去敲她房东的门找她,算的哪一出?打算明天一定要跟她倾诉这几年来的思念,一定。谁也没料到,当褚国柱等接他的班让他去睡,一觉醒来听说王梨花已清晨前来辞灵,不等送葬,就孤伶伶一人先回临江去了。他那个悔呀,让他失眠了好几天,直到十多年后再遇王梨花时还后悔不迭呢。
假如你看到这本小本子时,也会为这位世间少有的痴心女子所深深感动而埋怨老天不公的。笔者就见过那本本子,并借阅了一周,为王梨花的苦心所折服。别看本子上摘录的仅三百多条短文警句,我统计过,共涉猎除毛选外,古今中外,诸如《六韬》《三略》《孙子兵法》《处世古训》《菜根谭》《资治通鉴》《穷理查年鉴》《智慧书》《领导的科学与艺术》《组织与人事》《励精图治》《反败为胜》等等共八十多本各类图书。且不说寻找的艰难,就说这阅读、摘抄、消化、归类,再融入自己的主张,然后一条一条地写到这个本子上,除极少字用消字灵涂过重写外,都字字秀丽、端庄,该花多大心血?
王梨花说是花一年多的时间,不知这一年多是否仅指摘抄、整理、缮写,如果连寻购图书,再一本一本地研读、作记号,除非什么事都不做,专干这事,否则让我来做是做不了的。不过要是再翻看扉页“渠兰共勉”的“且看悟空不信邪八十一难何曾惧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你就会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了。
笔者在借阅小本子的时间里曾不止一次地感叹:天——,就靠一个爱字的支撑,硬是为心上人献出了智慧与心血的结晶,就象武侠小说中将毕生功夫灌输于选定的接班人一样,让自己的智慧与心血陪伴心上人去拼搏、奋斗,用她的话说就是“合二为一”地去奋斗、拼搏。
笔者为写书,曾广泛接触各类人士,也算是阅人无数,就从未见过对爱如此执着如此痴心的女子。你说对向河渠来说是幸呀还是不幸?要说是幸,却棒打鸳鸯两分开,连露水夫妻也没做成过一回,幸在哪儿?要说是不幸,这小本本又确实是支撑他的力量之一。
听说天道忌全,也许是老天忌妒吧,要不然为什么不让他们结合在一起?如果让他们结合在一起了,最起码向河渠身体恢复后的1978年肯定会参加高考,从而上大学在城里工作,就不会在农村最基层奔波劳碌一生,以至除他还没写好的〈一路上〉而一事无成了。可老天却——。
当然了,如果是那样,也就没有〈一路上〉这本书,人们要认识向河渠是怎样一个人,就得通过另外的渠道了,你说是吧?
至于向河渠呢,就更不用说了,小本本几十年来一直伴随着他,无论是在厂在家在旅途,几乎从没离开过,而且遇事总爱掏出来翻翻,好象在同王梨花商量怎么办似的,从中找出看法、办法。其虔诚程度比运动中对待毛主席的语录有过之而无不及。据他在说到这本小本本时说,确实靠它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直到今天,“且看悟空不信邪八十一难何曾惧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还在激励着七十多岁的向河渠奋笔疾书,去完成已写了三十多年的〈一路上〉。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当下王梨花见向河渠痴迷地望着她,硬抑住内心的痛苦,强笑着说:“差点忘了提醒你,要扬长避短。不愿逢迎就注定当不了一把手,就是当也当不长。还是见机行事,能卸担子就卸掉,做做助手的稳当。说不定只有写作才适合你,可又很难打造让你坐下来的环境。唉——,都怨我。嗐——,不说了,要说的的也已说完了。你呢,什么也不用说,听我的,今后别再见面了,就算是为了我的幸福,好吗?”
向河渠知道王梨花说的都怨她的含意,假如他俩是夫妻,必定会送他上大学,必定会极尽全力去帮他发挥全部的才智,成就一番事业,即便是写书,也会全力为他打造一个合适的环境。可因为她的抉择,致使天各一方,再也无法帮助他。
向河渠又知道这不总是她的错,她是把抉择权交给自己的,而且不止一次。他痛悔交架地抱住真诚相爱的她,久久不愿松开。他害怕一松开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这日夜萦怀的心上人,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知什么原因,关于这次会面的感触不是在事发的当天写的,直到散客回家后才在日记中以三首《如梦令》记了下来。这三首如梦令是:
“今后别再见面”,犹如雷鸣电闪。无端受处罚,你说冤是不冤?
已惯!已惯!令下何敢违反?
幸有嘱咐两万,还算痛感略减。手持红本本,就象明灯一盏。
永远!永远!人生路上陪伴。
虽说不许见面,内心还有企盼。可能总存在,老天也许开眼。
但愿!但愿!明天就能再见。
到还真让向河渠说着了,十几年后老天爷还真让他俩邂后见了一面,当然这是后话,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