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可以看到,二十公尺外,洞口向里一点,一张人脸!
从这么远都可以看到,那人脸,残破模糊,一动不动。
练之猷放下枪,一瘸一瘸地连奔带跳而上。
很快,他站在了洞口,呆呆地看着靠石壁的这具尸体。
这人,脸上已经被乌鸦什么鸟类啄去了左眼,左边脸颊也被鸟啄开了皮肉。右边脸颊色如烂茄,亦可看出生前脸颊瘦弱。
他坐在靠石壁的地上,上身是山民常穿的青色对襟褂子,下身却是一条草灰色的工农红军裤子,左腿缠了灰色绑腿,右腿却是用一条绑腿布,缠绕着捆扎在膝盖上方,像是不让腿上伤口流血的包扎法----
他这右腿小腿,明显早已经腐坏变形。
他的左手,紧紧捏了拳头。
他的右手,却是在地面上。
他的脸,已是不堪入目。右脸上,眼皮未合!
练之猷凝视那尚未被鸟啄去的暗淡眼珠,感觉那里,犹似在闪着光!
练之猷压抑住似要跳出胸膛的心跳,慢慢地绕着走了几步,走到尸体里侧。
他看见,洞里地面,有些锈迹斑斑的铁块。
他拾起一块,立刻判断出,这是一只步枪零件。
然后,他看见了一支摔坏了的枪托。
大约两支枪的残骸,没有子弹。
练之猷凝视尸体右侧地面。
这是一块稍平的岩石地面。
尸体的右手,持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步枪刺刀。
地面有三个半歪歪斜斜的字。
尽管最后一个字,死者生前想写而没写完,只划出了一点一横,第三划的一撇向下,斜飘而止----练之猷还是看出了,死者想写的最后这个字是什么。
这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革命到底”!
在洞里稍深的低凹处,练之猷看见了一具大部分被石块掩盖的另一尸体,其装束和洞口那位差不多。
只不过,洞口那位,年龄应在三十以下,这一位,显然先死去的,应该在四十岁之上。
练之猷很快做出判断,这是两位赤卫队员,或者是某支游击队队员,都受了伤,被敌人追击,到了这山上,因为饿极,在石屋里煮了饭菜,来不及吃,就发现敌人已经悄悄追踪而来,便立即离开,向山峰后走,终走到山洞这里。
因为没有子弹,两人又都受了重伤,不愿出去落入敌手,就在这里藏着。一位终因伤重,先牺牲了。另一位,就是洞口这位,拼着最后力气,埋了同伴,毁了两支空枪,又拼尽最后气力,坐在洞口里侧,眼望洞外,写下了最后的决心----
练之猷埋了两位素昧平生的革命战友,就埋在先牺牲的那位躺卧的低凹之处。
他将两支步枪的残骸,连同烈士写下临死口号的刺刀,都埋在两位烈士的身侧。
他用石块堆起坟头。
在烈士坟前,练之猷垂首致哀。
然后,他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他痛悔自己的失察。
这几天,他设想了种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假如他早一些,把不是“预备窟位”的一些隐密之处都暗暗检查一遍,两位同志弟兄,也许有活路!
练之猷有自备的中草伤药,有足够的吃食,应有几分把握,保住同志弟兄的性命。
假如他早一些想得多一些,悄悄地早一些找一找,查一查,他可以先发制敌,利用种种有利条件,将什么狗日的“爬山虎”一个班一个个地消灭,救下同志弟兄!
也许,那样也不能保证能让两位同志弟兄都活下来,但至少,不会让他们这样因为受伤无力,弹尽粮绝,怀一腔对敌仇恨而死,死后还被乌鸦----
救下两位同志弟兄的性命,放弃这样的联络点,绝对值得!
练之猷大哭不止,及至在山洞里昏睡过去。
----
从那之后,练之猷常常到这个绝地山洞来,祭奠烈士,放上一包吃食。为了保险,他还特地将吃食用石块围盖住,免得被鸟类和小动物吃掉。
他想的是,这年月,再有人逃到这里,多半都是自己同志---
草坡上,被他走出了一条终止在山洞口的小路。
练之猷说完了。
他最后说:“老张哥,老林哥,革命到底,革命到底啊!”
他的泪水,又一次缓缓地流下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