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邂逅.谜团.疑惑
1.死亡邂逅
夜十二点十分,月光洒在这座寂静的沿海城市。
林诺下了夜班,推着自行车走出厂区。林诺上班的化工厂在市郊六公里处,每天都要经过一段僻静的人工林地带,此刻,他发现转弯处有两辆轿车停在那儿,有四五个人分成两伙,有两人在争执什么。
林诺把车子轻轻的推到树林里,隐在树后,他预感到这些不是好人,否则不会半夜鬼鬼祟祟的到这地方来。他掏出手机想看看准确时间,手机却没电了。
林诺屏住呼吸,断续的听到压低声音的对话”……我们担着极大的风险到这……想黑吃黑吗?”“……想走怕不那么容易……”突然,传来厮打声,林诺看到两伙人打了起来,刀在月光中挥舞着,不时传来惨叫声。林诺的心顿时收紧了,大气也不敢出,紧张的看着外面。
只见一个矮胖男人拎着一包东西朝自己这边奔来,越来越近了,吓得他赶紧蹲下,可是已经晚了,胖男人直冲过来,突然发现面前一个大活人,收不住脚,直挺挺的撞在林诺身上,两人倒下一秒钟便爬起来,月光照在两人的脸上,都看清了对方。林诺在电视上见过他,好像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总。”我、我是过路的,我……”林诺口吃起来,胖男人瞬间判断出他是局外人,气急败坏的推开他,还没迈步,”砰砰砰”三声枪响,远处一个人影追过来。
两人浑身一震,两抢打在胖男人的后心上,而另一枪,却从林诺的腹部穿过,林诺感觉小腹凉凉的,好像一阵冷风吹进。胖男人慢慢的倒在地上,动作迟缓的打开手里的密码箱,拿出个一尺见方、用黄布裹着的东西递给林诺:”……我后悔……可……没有机会了,交给……国……家……”
这时候,林诺的腹部疼痛起来,似被撕裂一样,他用手擦了一下涌出的血,呆呆的看着月色下暗红的液体,突然醒悟过来,条件反射地用力按住伤口。看着胖男人的尸体,想着他说的话,后面那个”家”字几乎听不清了,林诺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漩涡,只有在电视里警匪片才能看到的那种是非之地,自己是无辜的牺牲品。
开枪的人影可能也受伤了,跌跌撞撞的向这边跑来。林诺拿着那件沉甸甸的布包,踉跄着向林子深处奔去,他知道那个人看到空皮箱一定会追来。树林的另一端是大自然公园,横穿公园就会到市区的。快走出树林时,他发觉后面没了动静,是那个人倒下了还是返回去了?他在静谧的夜空中听到了轿车发动的声音,手里的这件东西对他们一定不同寻常,可他们怎么会放弃呢?林诺忽然想起,自己下班时有几个工人还未洗完澡,一定是他们回来把这些见不得阳光的混蛋给冲散了。
林诺捂伤口的手黏糊糊的,腹内似有一根筋在抽动所有的器官,尽管咬紧了牙关,冷汗还是不住的冒出,林诺已经直不起腰了。林诺怕死,他要见到老婆儿子,只有穿过公园才能如愿,可他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从公园里另一端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林诺有些恍惚了,他手、脚、膝并用的”走”到大街上,却看不到一辆出租车,他爬到路边的IC卡电话旁,艰难的站起来,摘下听筒,屏幕上显示出一串数字,而林诺却轰然倒地。他感觉身体很轻,轻得可以飘起来……他想到了还在待业的聪明儿子,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婆,他颤巍巍的掏出圆珠笔和没了电的手机……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扶着电话亭站了起来……
一辆出租车停下,看到这个浑身是血的人,司机急忙用手机拨通了110。出租司机慢慢走到生命垂危的林诺身边,林诺拿着一张纸条递给司机,司机趴在林诺翕动的唇边才听清,是要自己把这张纸条交给他儿子。他刚要问什么,林诺的身体忽然变沉了,趴在了司机的怀里……
两辆轿车悄然停在跟前,”发生了什么事?”有两个人下来问,眼睛却在搜寻周围和林诺的尸体每一个部位,失望之余,他们把目光转向了出租车,出租司机刚要回答,后脑受到猛地一击,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在病床上,有两个公安人员守在旁边,其中一个问:”经查实,死者叫林诺,你把当时报警的过程和你所看到的都要告诉我们,还有,你车子的工具箱和备箱、甚至座垫都被割开,是谁?他们在找什么?”司机摸了摸缠着绷带的脑袋,自己好心报警却被稀里糊涂打晕,甚至对方车牌都没有看清,哪里知道其他的事呢?
三天后,司机出院时摸到了那张纸条,他看了看:”唉,人之将死想啥的都有啊。”他想交给警察,但是内容很普通,不就是想和老婆儿子吃饭吗?还是交给他儿子吧,算是林诺的遗愿。他在医院做笔录时知道了林诺的地址,很快来到他家。
2.遗留的字条
林诺的儿子林嘉欣,是个二十岁大男孩,和名字一样,文静中透出一股腼腆劲儿,却喜欢当警察,考了两次都未被录用,便消沉的呆在家里。父亲出事了,公安局的人来过几趟后,使这个大男孩在这短暂的日子里变得成熟了,因为这个家,是需要男人来支撑的。
他忧郁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手里的字条:”俺和你们吃饭去。”这是爸爸临终时唯一嘱咐自己的东西,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相信,爸爸一定是在暗示什么。
林诺虽是普通工人,但文采还是不错的,市报上经常会刊登他的散文诗歌等豆腐块文章,林嘉欣偶尔也会投中一两篇的,因此,爷俩的文字运用应该很准确的,为什么爸爸不写”我”而用”俺”呢?一起吃饭是指包括妈妈在内,到哪儿吃呢?
林嘉欣猛然想到,爸爸答应过,等自己过生日时在”一品状元楼”吃饭,难道这几个字有含义?苦苦思索了好久,结果被自己否定了。
一个月后,林诺的后事告一段落,妈妈的心也安定了不少,林嘉欣宽慰了许多,在一家叫”深海”的公司找了份保安工作。没有爸爸的日子是空虚的,对爸爸的思念越来越强烈,林嘉欣再次掏出那张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字条,字条上的字有些模糊不清了,他掏出手机,把那句话打在上面。
他看着手机键盘,灵光一闪,他回想着那个司机叙述的过程,爸爸临终前是拿着手机和笔的,爸爸只会用拼音打字,会不会……林嘉欣按着”俺和你们吃饭去”打字输入的顺序,取每个字的第一个字母,变成2466237,这难道是电话号码?他试着拨了过去,却没有人接,他连续的拨打,还是无人接听。
又判断错了?回到家,林嘉欣查询了电话局,知道那是一部IC卡式公用电话,但地点让他有些兴奋,也有一丝不安,那是公园门口——爸爸倒下去的地方。
他来到那部电话旁,用手机试拨了一下,果然,电话鸣叫起来。林嘉欣摘下电话,里面除了显示本机号码,就只有”请拨号”的字样。他围着电话转了一圈,光秃秃的不可能藏什么东西的,难道自己分析的不对头?林嘉欣再次摘下话筒,里面传出”嘟嘟”音,屏幕上还是那两行字,他呆呆的看着话筒,想象着爸爸在艰难的时候会做哪些举动,是告诉自己谁是凶手?那也要留下线索啊,对,一定和”线”有关。电话线?一定是!这一定是暗示线索!
林嘉欣从话筒沿着电话线摸到机箱里面,可是整个机箱一点裂痕都没有,生命垂危的爸爸是不可能打开这样坚固盖子的。他盯着话筒,眼睛一亮,听筒一端是可以旋下来的,他不费力的拧下来,里面有张叠得很小的纸条,林嘉欣的心急促的跳起来,把纸条攥在手心里旋好盖子。
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像是被人监视的那种感觉。
他没有忘记观察周围的环境,至少目前,他还不清楚爸爸的死因,自己是否安全也不知道,但爸爸的死很可疑,那是枪伤。这不是在西方,能用枪杀人的绝非街头混混之辈。他看到周围都很正常后,迅速离开。然而,林嘉欣却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在二百米以外盯着他……
林嘉欣在车棚取出变速车,路过公园门口时,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从里面出来,直盯盯的看着他。林嘉欣有些紧张,用力的蹬起来。黄毛突然大叫:”你站住!”说着从后面追了上来。
不远处有一个交通岗,林嘉欣飞快的骑过去,来不及刹车,一头撞在交警脚下的指挥台上:”警察同志,有人要杀我!”说着躲到了交警身后。
交警一听,紧张起来,从肩上摘下步话机。”警察大哥,他、他偷我的车。”黄毛气喘吁吁的说。林嘉欣这才发现,自己骑的车子不是自己的,只是和自己的那辆很相似,他松了口气,连连道歉。他重新取回自己的车,赶回家里。
虚惊一场,林嘉欣感到这两天总是恍惚,爸爸在天上看到自己这样也不会安慰的,自己再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他隐约觉察到有一张无形的网等待着自己。
他调整了一下心态,打开话筒里那张爸爸从烟盒上撕下来的纸条:春回傲雪寒,子夜月照田。林嘉欣一看就知道是爸爸习惯的写诗手法,这是什么意思?是凶手的名字?他把每个字都拆开重新组合,没有结果!他又把字头字尾连起来读,还是不明白!他开始分解句子:春回大地,傲雪寒梅,子夜为半,田为农,月照田无法组合成字,连起来就是:大地梅(没)半农。半农是什么?取”农”字一半?怎样拆解都不成字,是和”大地梅”三字组合?
第二天,一夜没睡的林嘉欣红着眼睛来上班,却赶上公司筹划文化沙龙活动,因为后天是公司成立五周年纪念日,总经理周凯找到他,看着他熬红的眼睛,和蔼的说:”小伙子,你爸爸的事我听说了,你要振作啊!听说你的文笔不错,后天的沙龙你要参加啊,所有的员工可以各显其能,诗词绘画等等,公司还设立了奖项,奖金不菲哦,你好好准备准备。”周凯很少直接关心员工,这次让林嘉欣着实感到温暖。
林嘉欣也知道,自己是应该从阴影中走出来了,要活在现实中,要积极的参加社会活动,可一想到爸爸的死因不明,林嘉欣又陷入了那张字条里——爸爸为什么不直接写明真相呢?林嘉欣的脑子顿时清晰了,只能这样解释:有可能别人看到或防止别人看到!这个”别人”一定是害爸爸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爸爸一定知道自己随时都会被对方发现,那时,爸爸一定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否则,不会不知道IC卡电话是可以不插卡就能拨打110的。林嘉欣想象着垂危的爸爸,哭起来……
一会,林嘉欣擦了擦眼睛,他知道,这段时间自己沉浸在悲伤之中,象此刻大脑清醒时候不多,要按现在的思路继续分析下去,有可能会找出真相——按照公安局的调查方向,爸爸从工厂出来在人工林处扔下自行车,却进入林中而横穿公园来看,爸爸很可能看到什么而被对方追杀,最终爸爸从公园的另一端跑出来,在公用电话旁没有打电话而给自己留下字条,一定另有隐情。
想到这,林嘉欣的思维跳跃起来,爸爸是中枪死的,无论哪个国家,能非法动用枪械的事件一定是性质很严重的,难道爸爸目睹了杀人场面而对方想灭口?或是爸爸身上带有对方很需要的东西?爸爸当时的位置是在林中,是在看什么场面吗?
林嘉欣头疼得厉害,拼命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他跑到水龙头前,用冷水冲刷着胀痛的脑袋,他把头泡在水池子里——公安局勘察现场时,只发现轿车轮胎痕迹和几滩血迹,流血最多的地方就是爸爸自行车旁,但不是爸爸的血液,是爸爸把别人杀了?林嘉欣摇了摇头,他是不会相信爸爸杀人的。会不会有人临死前交给爸爸什么东西?可是,那个人的尸体呢?
林嘉欣打开那张字条,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就是,一定要走一次爸爸横穿大自然公园走过的路线。
3.追查真相
下午,林嘉欣请了半天的假,从爸爸的化工厂开始,步行到那片人工林,再从林中穿越到公园里。公园里有很多条石板路,他想象着受伤的爸爸一定会走最短的路以节省时间,林嘉欣踏上一条小路。”春回傲雪寒,子夜月照田。”他嘴里轻轻的念着,慢慢的向前走。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袭遍全身,似乎有人跟在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自己,他猛地转过身,却一个人也没有。
前面是一块很大的空地,中央建有一座三层高的仿古石塔,石塔周围铺着整齐的步道板,一群鸽子在那里觅食,不时的被观光游客拍到相机里。
抬起头,林嘉欣发现塔上刻有苍劲的”干枝塔”匾额,他的心突突跳起来,他无暇考证塔名的来历,只知道”春回傲雪寒”有所指了!很多人都知道,春天回来是指春暖花开,能够寒冬傲雪的,只有青松和梅花,整句的含义就是:严寒中的春天是梅花开。梅花无叶或少叶,也称”干枝梅”,面前的”干枝塔”又是爸爸走过的路线,一定是这里了!
林嘉欣控制着激动的情绪,那第二句”子夜月照田”怎么解释呢?他平复一下心情,登上干枝塔,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木,哪里有田地呢?林嘉欣趴在栏杆上理着头绪——子夜就是半夜,那是爸爸出事的时间,月照田?根本没有田地,月光会照到什么呢?难道只有晚上才会看到田地?不会的!他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字面的”田”字是由四个”口”或两个”日”组成的,会不会是比喻形状呢?
林嘉欣搜寻着周围和塔里的每一处建筑和图案,结果令人失望。他从石塔上下来,仰头从塔尖看到地面,发现只有围栏由”口”字组成,他飞跑上去,仔细检查着每一处围栏,三层围栏都没有线索。他忽然想到,如果爸爸走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受伤了,他是不可能爬到石塔上去的,对,一定是在地面或距离地面不是跟高的地方!
林嘉欣坐在地上,眼睛苦苦搜索着附近每一寸地方……
太阳落山了,林嘉欣失望的站起身,在转身的刹那间,一个身影一闪,隐没在树丛中。林嘉欣觉警起来,他感觉到了事情的复杂和危险。他不知道爸爸的死会牵扯到什么,只知道自己要查个水落石出,想到爸爸死的惨状,林嘉欣紧张起来,毕竟,他还是个大男孩。林嘉欣带着一丝慌乱匆匆跑下山。
躺在床上,林嘉欣理清了这几天纷乱的头绪,最后断定,爸爸一定有什么东**在一个地方——否则爸爸不会间接的给自己线索;否则自己不会被跟踪,跟踪的人一定想知道或得到什么;干枝塔不是爸爸出事地点,而是爸爸精疲力竭的途中感到得不到救助而遗留下什么东西;这件东西对对方和爸爸的死一定非常重要,可东西在哪儿呢?”月照田”究竟是什么意思?
星期天,就是林嘉欣打工的单位深海公司的店庆日,看到公司大门的灯笼和条幅,林嘉欣忽然想起周凯老总要自己参加文化沙龙的事,他想了想,跑到旁边的复印社请打字员打了一首诗:春回傲雪寒,子夜月照田。穹寄沧桑泪,飘绪何渡煎。
林嘉欣本没有心思参加什么沙龙,他一为应付周总的关照,二为想念爸爸的一种寄托,希望爸爸在天上能看到,能给自己指引一个方向。
按常理,身为总经理是无暇管这些小事的,不知怎么,这次的沙龙周凯很重视,而且亲自过目选上来的诗文书画。
林嘉欣被叫到办公室,周凯拿着他的诗:”看得出你颇有才气哦,知道我为什么关注这次活动吗?我想在咱公司内选聘一名宣传干事,明白了吗?”周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的情况我了解一些,希望你能把握这次机会……”周凯能这样对待一个小保安,让林嘉欣深受感动。
周凯又问:”能解释下这首诗的含义吗?文笔好,表达一定要准确,这是文化干事基本资质。”
林嘉欣拿过那首诗:”梅花虽能傲严寒,但却是孤独的,夜半时月光洒向田野,有个人看着苍茫的天空而落泪,何时能渡过思念的煎熬。我只能这样解释,行吗?”
”怎么不行?这是种感情的抒发,可以,可以!每个人的作品我都要了解一下的,好了,你先去忙吧。”周凯微笑着点头。
林嘉欣出来刚要下楼,忽然想起诗没有起名字,他转过身往回走,到门口想敲门却听到周凯在打电话,隐约听到他说:”我判断没错,那小子根本没心思写作,一定会拿现成的小诗小词来对付,结果真的就把他爸爸那两句诗给送来了。看来那小子也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你记住,从事发地点到公园外的电话亭这段路线不要搜索了,重点放在干枝塔附近,那小子不是在干枝塔那儿坐了一下午吗?可能他发现了什么,他还会去的,你们给我盯紧点……”
林嘉欣陡然一惊,难道?难道……他悄悄退到楼下,惊魂未定的大口喘着,凶手会是他吗?
至少,林嘉欣知道周凯和爸爸的死有紧密的联系。他更加肯定,他们在找一件爸爸藏起来的东西!那两句诗,就是爸爸隐藏东西的地点或位置!
可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了爸爸的诗,他回想起出租车司机说的大致过程,林嘉欣的思路清晰了,一定是司机被打晕后,那伙人在找那件要命的东西,甚至出租车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划开、翻动过,爸爸死在电话跟前,他们自然不会放过电话亭的细小部位,最终他们找到了纸条,他们拿走了这唯一能找到东西的线索。可在几天里,他们并没有解开其中的含义,但很清楚爸爸放在这里的目的,这张纸条一定会有人来取,至于是谁来取,他们可能不清楚,他们把字条又放回来,但肯定会在电话附近监控的,自己拿到字条的过程也一定在他们的视线内。难怪自己在取字条时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林嘉欣认为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他想到去公安局,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周凯是凶手,况且自己在明处。他肯定一点,虽然自己在他们的视线内,但没有找到东西之前,自己是不会有危险的。首要的是,要弄清爸爸留下两句话的所指地点。
下班后,妈妈告诉林嘉欣,千里之外的姥姥中风瘫痪,需要有人伺候,自己已经辞去了营业员的工作,明天就动身,要儿子照顾好自己。林嘉欣喜忧参半,忧的是爸妈都不在身边感到有些凄凉,喜的是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不会给妈妈带来危险了,因为妈妈根本不知道这些内幕。
送走妈妈后,林嘉欣不敢辞职,他怕引起周凯的猜疑,只好装出天真的一面。
而周凯表面似乎很器重林嘉欣,把他提到了广告部做文案策划,林嘉欣的戒备又增加了几分。
妈妈走后好几天没有打扫屋子了,林嘉欣打来水,跪在大理石地面上擦洗着,他突然僵住,大理石的方块拼在一起形成很多格子,也就是很多”田”字,他想到干枝塔周围的空地不也是这样的石板组成的”田”吗?”子夜月照田”不就是半夜的月光照在石板上吗?东西一定在某块石板下面,那块石板一定会有某种标志的。
林嘉欣”呼”的站起身,兴奋了几秒随后被谨慎取代了。
他找到开出租车的同学,说是去阳屿城的江心岛玩,然后耳语一番。出租车开出市区行驶一段路拐向加油站,林嘉欣冲下车,在加水塔后面躲起来。出租车加完油,开上公路继续行驶,后面不远处,一辆桑塔纳不紧不慢的咬着出租车而去。
林嘉欣从加水塔后面转出来,另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司机会意一笑,载着他向市内飞驰。
4.请君入瓮
干枝塔下,每块石板上都有个”十”字,这不就是”田”吗?林嘉欣却没有找到带有特殊标志的石板,他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这块空地上的石板有一千五百多块,要想统统翻起来恐怕几天也翻不完,风景区管理处也不会同意。
他把那两句诗又默念了一遍,想起一则寓言故事,是说有个人在沙漠里埋藏了件宝贝,当时的记号是天空中的一片乌云投下的暗影……林嘉欣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干枝塔是地点,”子夜月照田”是半夜的月光照在什么物体上投在石板上的投影,一定指的是具体位置。他把目光扫向高空,眼睛顿时一亮,高高的塔尖耸立着,那是最为特殊的明显标志。
他计算了下,爸爸出事那天是农历十九,下弦月,按爸爸下班正常走到这里十二点三十分计算,月亮应该在西南方。林嘉欣思忖着:塔的高度不知道,月亮的位置不精确,是很难找到塔尖投影的那块石板的。唯一正确可行的方法,就是要等到下月的农历十九的子时,想到这儿,林嘉欣轻轻喘了口气,迅速的消失在郁葱的林木中。
刚到家,司机同学便打来电话:”哈哈,我在红灯亮起之前的间隙冲出去了,那个尾巴紧跟着我,结果闯红灯被阳屿城的交警给扣下了,那些傻蛋还以为你在车上呢,我现在就回去,放心吧!”林嘉欣松了口气,挂掉电话,随手从茶几下面抽出蒙了一层灰尘的报纸,里面有则报道说,海外华人许仲璋先生在美国一次拍卖会上以四百四十万美元拍得一件金龙樽,这是一件罕见的中国古代皇帝御用品,通体纯金打造。许先生准备捐赠给中国博物馆,可回国后的第二天便失窃了,其中一名随行人员也同时失踪……警方调查发现,许先生的侄子、淮阳市华大公司的副总经理许国栋在接待许先生后第二天也随之失踪,警方已展开调查云云……
这是一个月前林嘉欣就看过的新闻,不知触动哪根神经,他感觉这件案子和爸爸的死有什么联系,淮阳距此一千多公里,会是巧合吗?周凯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他只是有种朦胧的感觉,却无法证实。
农历十七,林嘉欣的心有些紧张,可偏偏老天下起雨来,林嘉欣很担心明天看不到月亮,还好预报说近两天晴。下午,广告部完成了一项为期一周的市场运作策划任务,周凯为表体恤下属,特在酒店为广告部一班人马设宴,当然包括林嘉欣。
喝到晚上时,林嘉欣有些东倒西歪了,说话也不利索了:”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更感谢周总对我的提携,还好,我爸爸的事就快查清了……”他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险些吐出来,他跌跌撞撞的跑向卫生间。
周凯一愣,拿着一叠面巾纸站起,按下一个想扶着林嘉欣的员工:”这孩子,喝的太多了,你们喝,我看看他,别摔着了……”所有人对周凯的亲切行为都很感动。
来到卫生间,看见林嘉欣趴在水池上大口的吐,周凯拍着他的背:”你爸爸……公安局那边有头绪了吧?”
林嘉欣头也不抬:”公、安局?用不着他们,那、是废物!我自己就能查、查清!”
周凯微笑着:”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也爱吹个小牛,尤其是在喝多的时候……”
林嘉欣醉眼朦胧的看着他:”我没、没多,不信?明天晚、上你就知道、道了!哥们,我睁不开眼了,回家睡、睡觉去。”他很放肆的拍了拍周凯的肩膀,趔趄着向门外晃荡。
周凯并没有介意他的放肆举动,他沉思了下,露出笑意,返身回到酒桌旁。
林嘉欣走出酒店,立刻清醒了,回头鄙夷的看着酒店:哼,我不喝多怎么能让你迷糊呢?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公安局……
第二天,农历十八,小雨下了一整天,林嘉欣有些焦急,晚上十二点半左右也就是农历十九的子时,是爸爸写的对应日,如果天还不晴的话,就要推迟一两天,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时月光下的投影都会移位,那样不知要翻开多少石板了,惊动他人越多危险就越大。
晚上八点雨停了,林嘉欣松了口气,九点多,姣美的月亮钻出了云层。他迅速穿上一件肥大的红色雨衣,来到公园。
茂密的树木不时的落下积水,不时的打在雨衣上噼啪作响。林嘉欣的雨帽遮住大半个脸,急匆匆的来到干枝塔下,在塔下呆呆的坐了半个小时,向林中隐现的公厕走去。几分钟后,林嘉欣走出来,红艳的雨衣在空地上的月光下还是那么的醒目,而公厕方向,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身影闪没在幽径中。
一会,林嘉欣打量了一下四周,慢慢的走到一块石板前,用一根钢条撬起那块石板,从下面拿出一件东西,似乎没有仔细看就裹进雨衣里,刚站起身想走,前后的树林里走出两个人包抄过来,一个说:”林嘉欣,你终于解开了你爸爸的字谜,你很聪明。”来人竟是周凯,他上前一步,”把东西交给我吧,我升你做副总经理。”
身后的汉子抽出一把军刺抵住林嘉欣的后腰,沉稳中透出冷酷:”乖乖的,按周总的吩咐轻轻的、慢慢的把东西拿出来。”
林嘉欣浑身颤栗了下,缓缓的把怀里的东西递给周凯。周凯急切的一把抓过去,与此同时,林嘉欣极快的挪腰闪身避开刀锋,一把冰冷的枪口顶在身后汉子的脑门上:”别动!否则崩了你!”
周凯惊道:”你不是林嘉欣!”说完动作娴熟的掏出手枪扣动扳机。红衣人”啊”的一声摇晃着,他的枪也响了,子弹穿进周凯的膝盖骨,周凯扑通一声跪下,再次举起枪。
这时,周围涌出七八名干警,枪口对准了两人,一名刑警厉声道:”把武器放下!如果稍作反抗的举动,你们将死在乱枪之下!”
那名汉子惊恐的扔下刀,两只手缓缓的放在脑后,慢慢的蹲下身体,声音带着颤抖:”别开枪,别开枪啊,我愿坦白从宽,我愿立功赎罪,别开枪啊……”
周凯盯着红衣人脱下雨衣,却是一名刑警,周凯恨恨道:”坦白?从宽?哈哈哈,我还有机会吗?你们会给我从宽的机会吗?”他恶狠狠的瞪着那汉子,”脓包一个!”他刚抬起枪,一串爆豆般的枪声使周凯瞬间变成了马蜂窝。
5.结局的开始
昨天,林嘉欣故意说漏了嘴引周凯上钩,从酒店出来便给公安局打电话,公安局派车把他接了去,很重视他反映的情况和推理,连夜召开会议并制定计划,在干枝塔周围设下埋伏。为了林嘉欣的安全,一名刑警提前在公厕里等待,林嘉欣进去就把雨衣调换了,穿黑雨衣的林嘉欣在周凯监视的范围内从小径离开了。那名刑警穿了防弹衣,只是受了轻微的伤。
那名周凯的随从被铐上时,一名干警向队长报告说,山下公园外那辆轿车是接应周凯的,司机已被拘留。
林嘉欣从后面走出来时,时间已近十二点,看着塔尖在月光下投下的暗影,他犹豫了片刻,他曾暗地里请教过地理老师,知道了如何计算影时差,在塔尖投影的那块石板向左第三块**了撬棍,用力的撬起来后,一个黄布包躺在下面。
刑警队长打开布包,几只手电光刷的聚集在上面,”啊?金龙樽?这不是淮阳失窃的那件国宝吗?”
林嘉欣此刻眼圈红了,他看到爸爸的尸体时,手指甲是撕裂开的,他现在明白了,当时爸爸是用难以想象的余力,趴在地上用手指硬生生的抠开了二寸厚的石板……
一名干警突然说:”快看,布上有字。”那是一块鹅黄的缎子,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暗褐色的字:交给国家。
林嘉欣一把夺过,仔细的看着,仿佛看到了爸爸的一脸凄凉和绝望,他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着:”那是爸爸用手指的血写的!”干警们很清楚那是血渍,是生命将尽时留下的遗嘱。
队长把金龙樽捧给林嘉欣,他接过,看着四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在樽的四边据守,他默默的交给队长,欲言又止。队长问:”你有什么要求?警方会尽量满足你。”
”我有个请求,我想参与办案!”林嘉欣平静的看着队长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队长抬起头:”我会汇报给局里,说明情况,等我的消息!”
月光柔和的洒在每个人的身上。
据周凯的随从肖亚光和他的司机供词,周凯很久以前就从事文物走私活动,只不过做得极其严密,其本人又挂有”市人大常协”的头衔,使他屡屡化险为夷,在谨慎中一次又一次成功的在法网的边缘溜掉。这次收到在走私中多次合作的同谋——淮阳市华大公司副总经理许国栋的消息,称自己手里有罕世国宝,要与周凯合作……当周凯得知是价值人民币三千多万元的金龙樽时,贪婪之心便要独吞国宝。
周凯设下圈套,骗来许国栋,却不曾想打死许国栋后金龙樽不翼而飞,从林诺扔下的自行车查到了林嘉欣,正如林嘉欣推测的那样,周凯当时被林诺的工友”影响”了,和同伙把许国栋和他的保镖尸体抬上车,开到西湖区水库的大坝上,连同他们开来的轿车一起推了下去。
他们想追踪林诺时,已耽误些时间,进入公园搜索很可能会让林诺漏掉,他们只好巡逻公园的两个出口处。当他们看到林诺,打晕了出租司机,很快就发现了电话听筒里的字条,他们没有查出字条所指,但肯定东**在公园内。第二天又把字条送回原处,时刻都在二百米外的一栋楼上用天文望远镜监视着取字条的人……周凯永远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老谋深算却被涉世未深的林嘉欣给骗了,骗得连命都搭进去了……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在西湖区的水库里,打捞出许国栋等两人的尸体和轿车……
下午,公安局一行登上了飞往淮阳市的班机,林嘉欣也在其中。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上充满了自信。因为,那里的案子还没有结束……
一
罗森森从淘宝网上买了一顶假发,她打算周日去拍写真集用的。
结果当她打开包裹的时候,吓了一跳。那根本不是一顶假发,而是一顶血淋淋的真人头发,是活生生从人的头皮上剥下来的。每一根头发的发根都能清楚看到鲜红的肉。
罗森森吓到差点就昏过去,她立刻上旺旺找店主算帐去。店主十分无辜地说:”亲,我们还没发货。”
虾米?没发货,那这顶恐怖的头发谁寄给她的?她连忙看了看邮寄栏。没有写地址,只见到三个血淋淋的大字:白兰心。
看到这个名字后,罗森森已经吓得不轻了。她怎么会收到死人寄来的头发?
这件事已经过了三年,但这件惨剧还清楚地印在罗森森的脑海中。
白兰心是她的高中同学,兼职做网拍模特儿。人缘特好,喜欢她的男生一大堆。像罗森森这种姿色一般的女生站在她的身旁只显得自己更丑。
但白兰心却对罗森森那头如绸缎般的头发很感兴趣,主动邀请她去拍一些洗发水的广告。当然像罗森森这样不出众的女人,是不能出镜的,所有出镜的片头都做了处理。头发是她的,面孔是白兰心的。
白兰心会支付罗森森一些报酬。
有了这笔收入,罗森森的下个学期的学费就有着落了。因为这层关系,让两人走得更近,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然而有一天,她们拍完一个洗发水的广告回家时,却遇到一个星探。星探不断的游说白兰心去拍一个沐浴露的广告,还想立刻带她去试镜。白兰心再三考虑后,还是去了。
罗森森一直站在广告公司大楼外等她,广告拍了很久,十点多都不见白兰心出来,她担心极了,拼命打白兰心的电话,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她壮着胆踏进广告公司的大楼。
却被一名保安拦住说这里是一座荒废的危楼不能进去。
罗森森呆住了,刚才她明明见到白兰心和那位星探走进去,为什么保安却说是一座危楼?
她惊恐地说:”我朋友刚刚和这里的工作人员走进去的,怎么可能是一座危楼?”
保安奇怪地望着她:”不可能,我一直坐在这里,连一只苍蝇也没见飞进来,就别说人啦!很晚了,快点回去。”
罗森森心里不安,她守在大楼外一夜,都没见白兰心出来。此后的日子,白兰心像消失一般。
一星期后,白兰心的家人找到她:”罗森森,你知道兰心去哪里了吗?”
罗森森说出那晚诡异的事情,白兰心的父母报了警。警察将那幢大楼翻转了,都没见到白兰心的身影。而且在警方的口中证实,这幢大楼的确是一幢荒废的危楼。
那白兰心去了哪里?
罗森森是亲眼见到她走进那幢大楼的,为什么进去后,却失踪呢?
这件诡异的事情在学校传开,同学们将它传得灵异极了。而罗森森的生活则变了,白兰心的家人天天缠着她不放,威胁她交出白兰心,最后逼得罗家人搬离这个熟悉的城市。
如今却收到一顶血淋淋的真人头发,一个没有邮戳的邮件。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对她做恶作剧?如果是恶作剧,那不可能拿死人的名字来开玩笑。
这顶假发是向她透露一个什么样的信息?接下来的事情到底是好还是坏?是不是跟白兰心有关?一连串的问题让罗森森头都大起来。
罗森森打了一个冷战,到底是谁做的?
这时,电话响起来,罗森森接了电话,是经纪人小湖打来的:”森森,你出门没有?导演快大发雷霆了,大家都在等你,快点过来。”
罗森森才想起来她要赶一个瘦身广告。她迟疑一下,觉得这事必须向小湖说一声,在电话里支吾半天才说:”小湖,我被人恐吓了。”语气中尽是惊恐。
小湖在电话那头鬼叫:”什么!不要怕,我很快到。”
二
小湖将假发反复地看了一遍。拿起夹子将假发里里外外都翻开,在假发的里面露出了一个粉红色的波点发夹,发夹上面隐隐看到一个”森”字。
罗森森见到这个发夹后,她惊恐地虚坐在椅子上,吓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当下脸色变得发白。
”怎么了,不要害怕。这肯定是同行做出来的劣质行为。他们肯定收到消息你要出演爱德华的电影所以妒忌你。”小湖气愤地叫嚷着。
罗森森摇了摇头,用手压住急促跳动的心脏说:”这是白兰心的头发,这只发夹是我送给她的,上面有我的签名。”会有谁知道她和白兰心的一切。所以她断然肯定,是顶头发是白兰心的。
当年发生的事情,小湖是知道的,她有今天的知名度,都是小湖一手提拔,她对小湖坦白了一切。
小湖将发夹夹起来。粉红色的发夹上,染着斑斑血丝,在发夹的正面上,果然看到一个”森”字。
”事隔三年,白兰心的头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手上。而且不是邮寄而是被人放在邮箱里。这事古怪得很,不是同行做的,那又是谁做的?”小湖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在担心罗森森的安危。
罗森森想了一会:”我们还是报警吧!让警方去调查这事,我们如此的高调办事,也起到杀鸡敬猴,他们也不敢乱来。而且还做了个免费宣传,恐吓的事情一出,我肯定上各大报纸的头条。”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小湖皱眉打断她这一想法:”爱德华之所以将你内定为女一号,是因为看中你没有花边新闻。作为一个新人,绝对不能有负面新闻出街。所有女星都是参与了爱德华的电影后一炮而红的。这时候绝对不能闹出这种新闻来,所以绝对不能报警,我还是暗里托朋友查下这假发的DNA是谁的。这段时间你要小心,别闹出半点事情。”
罗森森点了点头。
忙碌的生活,很快罗森森就将头发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她每天都忙着上学,拍广告和MV,去参与爱德华的女一号试镜。
三年后的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丑小鸭,如今的她出落得像一个天仙,她的那头秀发比以前更加的飘逸。这些年来,在小湖的一手策划下,罗森森的身价一下子就挤进了国内一线的模特儿行列。
今天罗森森去拍了一个洗发水的广告,她将头发洗湿后放进盛满水的瓷器中。打开了水龙头后,忽然一股难闻的味道飘来,她闻到一股腥臭味,她闭上眼睛,不敢睁开,她怕,一睁开眼睛,就会看到一盆鲜红的血。
罗森森强忍着这种腥臭味,她强迫自己不要害怕,将洗发水放在头上,轻轻地揉着头发,不一会,她的头就冒出许多泡泡来。但是她却感到自己的手越来越滑,而且有点粘糊。她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她仿佛感到自己的肌肉在抽筋。
半晌后,她被人狠狠地往后按住脖子,她的头完全泡进水里。
她不能呼吸,她害怕地挣扎着,努力地去拉扯一些东西,她想张口大喊,但吸进口中的是带着咸味的血。
她被人死死地按住不动,浑身颤抖。她非要看清楚是谁在搞鬼。她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周围都是白色的泡泡。泡泡里面都有一张脸。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没有头发的白兰心。
白兰心露出一张狰狞的脸,她愤怒地瞪着罗森森。
耳边飘来一句轻柔的话:”将我的头发还来……将我的头发还来……”
”啊——”的一声尖叫声,冲破罗森森的喉咙。她惊恐怖万状地抬起头来。看着四周的工作人员都奇怪地望着她。
她哆嗦地说:”这水……有……”她望着清沏透明的水时,惊呆得说不出半句话来。难道刚才是幻觉?还是有人将水换掉?
三
罗森森出了摄影棚,她心神不宁,走在街上浑身无力。站在斑马线前,她看到绿灯闪个不停,但有个穿着一身波西米亚黑碎花长裙的女人拼命地跑过斑马线。一辆大货车飞快的驶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阵阵咒骂声响起。
罗森森回神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伏在小湖的怀中,小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咆哮着:”你干什么?想死吗?就这样冲出马路。”
罗森森吃惊地看着小湖,她低喃着:”不是我……是她……”她的手指向那个黑裙女人,然而马路上尽是往来穿梭的车辆,她才意识到,刚才冲出马路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跟死神擦身而过,一秒之差,让她差点成为车下的亡魂。
可她依稀记得,刚才冲过马路的是那个穿黑裙的女人。她急切地往人群中寻找,寻找那个轻生的女人,猛然她看到一顶草帽被风吹起,悠悠地落在她的脚边,一个远去的女人,她头顶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发。
罗森森的心脏开始狂跳不止,是白心兰回来了。
不记得是怎么样回到家里,小湖已经端给她一杯热气腾腾的热牛奶。他叨唠地说:”森森,你今天是干嘛了?导演来电话说你都不在状态,拍的洗发水广告要重拍。你都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少个红灯?要不是我你就完了。”
罗森森喝了一口牛奶,她感觉舒服多了,淡淡地笑了:”我——”她言欲又止。半晌,才从嘴里挤出话来:”我见到白兰心了。”自从收到那顶血淋淋的头发后,就仿佛活在一个惊悚的环境中。
小湖忽然安静起来,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说:”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我帮你查过了,白兰心死了。你们举家迁移一年,就发现了她的尸体。”
”死了?”罗森森不敢置信地张开嘴,虽然这个结果她一早就知道,但心里在这刻还是紧紧地收缩着。
小湖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发了黄的报纸来:”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个我都帮你留着。头发的事,我都查清楚了,那是一顶假发,只是泡过动物的血,所以才让人觉得血淋淋,是同行的恶作剧。”
他的话安抚了罗森森恐惧的心,颤抖的肩膀开始平稳下来。握着牛奶一饮而尽,心情轻松了许多,接过报纸看了一眼。
报纸是一年前的,首页上大幅字写着:在拆掉的大楼里发现一具女尸。
上面还配了图,尸体的头光秃秃的,没看到半根头发,头顶已经腐烂。她的嘴极力地张开,呈现一个极度恐慌的状态。她身体上没有任何的伤痕,样子瘦到皮包骨,倒在地面上,她努力地想往墙壁爬过去。
罗森森害怕地将报纸扔掉,太可怕了。这具尸体就是白兰心,她生前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
白兰心是饿死的?还是头皮发炎死的?她的头发被人活生生地剥夺,头顶已经严重腐烂。
罗森森原本放轻松的心再次紧紧的揪住,她坐在那里浑身不停地冒冷汗,
为什么白兰心会被人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那幢大楼警察曾经去地毯式的搜索,却没有任何发现,又是谁将白兰心的头发剥夺?
白兰心有着天使的面孔,魔鬼般的身材,但她最大的缺憾就是一头像草一般的头发。虽然她平时极力去保养,效果明显不好。
难道——罗森森仿佛想到什么?她吓得哆嗦起来,以前白兰心所有洗发水的广告都是她顶包的。难不成,那天的星探不是冲着白兰心而来,是冲着那头如绸缎的头发而来。念及此,罗森森不敢再想下去,她站了起来,径自走回房间躺在床上喃喃细语:”不要……不要夺走我的头发。”
四
罗森森第一次睡得那么香,自从白兰心的假发出现后,她就开始失眠。只要她闭上眼睛,白兰心那可怜的样子就会出现在她眼前,打扰她。
然而今天不知为何,她一躺在床上不一会就睡着,而且还做了一个美梦。梦到回到读高中时她和白兰心一起拍广告的片段。
忽然她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罗森森本能地低叫一声:”谁?”
有一个人慢慢地来到她的床前,凝视着她,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语着:”多么漂亮的头发。”
一股电流窜向罗森森全身,她从未这么恐惧过,她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个头顶光秃秃的女人坐在她的床沿,伸出惨白的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她吓得浑身发抖。女人的脸很白,白得就像她看到的报纸上的死尸一样,头顶上的毛襄已经腐烂,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恶臭味。
她努力挣扎着,想逃离这里。然而身体却很沉重,眼皮的睡意很浓,不一会眼皮又慢慢地合起来。
罗森森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人全部拉了起来,然后头开始痛,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仿佛有人将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拨起来,她痛苦地在床上打滚,但她却无法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是谁想夺走她的头发。她哀嚎地叫道:”放过我……别夺走我的头发……”她意识到,一直想得到她头发的神秘人出现了。
也许是白兰心此刻正在慢慢的吞噬着她的头发。她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像法国的”绿毒”。
这种香味是她熟悉不过的味道,是白兰心喜欢的香水味。
第二天一早,罗森森睁开眼。她环视了房间的四周,检查了门锁、窗户。并没发现有人进来过的痕迹,然而她看到床上遗留下来的一些头发。她全身一震,她的头顶一凉。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自己那头引以为傲的头发。
然而她的头顶光秃秃的。还摸到有一丝湿意。她尖叫着,冲到镜子前面,镜子中央出一个没有头发的女人,她的头顶连一根毛发也没有,她惊恐的嘴张得老大的,她的表情在慢慢的扭曲。
她的头发一夜间消失了,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发了疯的尖叫着。她在房间乱窜着,将里面能照出她样子的东西都打碎,地面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里面都有一个奇丑无比的秃头女人,女人呈现出一种极其惊恐的表情。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罗森森对着镜子那个丑女问。她指着镜中的女人尖叫:”把我的头发还来,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地面上不知何时飘来一张用血字,绢秀的字迹:我要回头发,你的命我留下。
血红的字,映红了罗森森的眼睛。这些字迹不是白兰心写的还会有谁?她恶恨地咬住下唇。
忽然,一道蓝色的光线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罗森森转过头定眼一看,看到电脑的蓝光一直亮着,原来她一直都开着电脑没关。她爬起来,来到电脑前,她移动了键盘。
电脑屏出现一个奇怪的画面,那是她入睡后视频所拍下来的影像……
五
这是一个小小的试影院,四周漆黑一片,只听到投放机”磁磁”的响声。
罗森森躲在影院的角落里,她戴着一顶白色的草帽,遮住了她的秃头。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影片中的女人就是自己,由自己收到那顶血淋淋的头发开始。
她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拍成了电影。直到她看到自己的头发被白心兰一根一根拨起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被小湖骗了。
如果不是她入睡后喜欢打开视频拍摄自己入睡后的情况,她还一直被蒙在鼓内。原来小湖就是剥夺她头发的主谋。
她愤怒极了,直到她听到爱德华导演的赞美声时,她才从惊呆中醒清醒过来。
”那个白衣女鬼就是我要寻找的女主角,她叫什么名字?”爱德华的新戏是一部惊悚片,此片的主角都是国内外一线名星,爱德华此次前来是为寻找能演活故事中的鬼一角而来的。他想不到,在试影片中竟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鬼。
小湖带着一个白衣女人出现在爱德华的面前。女人的脸苍白极了,但她的那头乌黑的长发在黑暗中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罗森森仿佛停止了呼吸,她不是白兰心吗?她那头乌黑像绸缎般的头发不是她的还会是谁的。
她紧紧地握着双拳。
爱德华伸出手:”很高兴你加入我们的剧组。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微微一笑:”我叫罗森森。”
罗森森的耳朵不断的鸣响起来,此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当她听到白兰心说自己是罗森森的时候,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跌跌撞撞地离开试影室,她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她不是罗森森,她是白兰心。
她站在洗手间内,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时,她才想起来。
白兰心是患了一种可怕的病,”无毛症”。她原本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头发就越来越稀疏。
她祖传有一条秘方,可以永远保留一头漂亮的头发。这种方法,必须找到一头乌黑如绸缎般的头发来植入自己的头皮内。
白兰心开始物色人选,这个人便是罗森森。上天是公平的,上天给了罗森森一头漂亮的头发后,便赐她一张平凡的脸。
白兰心知道罗森森家很穷,连学费都交不起。她便引诱罗森森去拍洗发水的广告,和她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那天她和罗森森一起回家的时候,有一位星探出现。那位星探是一位整型师,他收了白兰心大笔的钱,答应帮助白兰心做植毛手术。
以拍广告为名,将她们骗进那幢荒废的大楼内。
在大楼内的小诊所里,她们昏睡了一星期。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只有自己留在小诊所里,诊所里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面镜子。她的脑子空白一遍。
镜子映照出来的人不是白兰心,而是罗森森。但她却拥有一头漂亮如绸缎般的黑发。那刻她都分不清自己是白兰心还是罗森森。
她害怕极了,脑袋浑乱极了,甚至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该如何去解释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所以她选择性的遗忘这一星期所发生的事情,以罗森森的身份活了下来。
但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失踪的罗森森会在此时回来呢?
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咚咚”的高跟鞋的响声。
洗手间的灯忽然灭了,一阵阴凉的气息将整个洗手间都包围着。
罗森森转过头来,看到穿着白衣的白兰心时,她吓了一跳。她害怕地后退一步:”你是谁?”
”白兰心”“咯”的一声笑了:”这话我问你才是。”
”我是罗森森,你到底是谁?”罗森森歇斯底里里尖叫着。她恐惧地别过脸,她不要看到白兰心的脸。
”白兰心”奇怪的望着她:”我才是罗森森,你到底是谁?”
罗森森愤怒的脸开始扭曲,忽然伸出如索命般的手紧紧地掐住”白兰心”的脖子:”你说谎,我才是罗森森,我不管你是谁,总之世上只有一个罗森森,其他人都得死。自从我换掉你的头发那天开始,我就是罗森森,你还有什么不知足?我不是用我的容貌和你换掉头发了吗?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呢?”
”白兰心”挣扎着,她想跑,却无法挣开罗森森的手。她已经无法呼吸了,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罗森森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从帽子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刀子,狠狠地插进”白兰心”的心脏里。
洗手间的门猛然被人推开,小湖惊叫一声:”不要——”但一切都迟了,”白兰心”已经瘫倒在地面上,血涌泉般流了出来。
他手上的录像机掉了下来,发出一声奇怪的鸣叫声。
六
洗手间的灯光亮了起来,
罗森森惊呆地看着忽然冲进来的一群人。
猛然意识到,这难道也是电影的一部分。
她害怕地看着小湖。
小湖垂下头,完全泄了气。杀人根本不是他想象的一部分,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时爱德华走了进来语重心长地说:”一部好的惊悚片,必须有人死去。罗森森小姐,你的表演十分的精彩,可惜我们不需要一个杀人犯。你还是去自首吧!”
罗森森瘫坐在那里,痛哭起来。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杀掉的”白兰心”,此时她才发现,她根本不是白兰心,而是一个长得跟白兰心有点相象而已。
到现在罗森森也搞不明白,到底自己是罗森森还是白兰心?这个答案,到她死也无法解开。
1
十点医院的护士小姐准时查铺,她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女孩,剪了一头短发,略施薄妆,很热情地和剑向闲聊她刚进医院时的糗事。
”我记得第一次到医院实习的时候,刚好到一个国中小男生的病房去照顾他,他因为盲
肠发炎刚动完手术。我看到在病床旁有位穿着朴素的女人,就很大声地问候她:‘伯母好!’结果你知道吗?她居然是那个小男生的姊姊……我的天啊!这下子丢脸可丢大了!小男生当然也笑翻啦……对了,刚刚来找你的,是你哥哥吗?……”
真是个天真可爱的女孩。
不过,剑向仍然必须违逆她在离开前的叮咛:”请早点睡吧!明天见啰!嘻嘻!”
在寂静无声的昏黑病房中,录像带在剑向的胸口愈来愈沉重,不断提醒他这卷录像带存在的事实。最后剑向终于按捺不住,他迅速自病床起身,决定偷偷离开医院回家。
记得小弟也买了一台DV摄影机,应该可以播放这卷录像带吧。剑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对录像带内容的好奇心。
剑向的弟弟今年二十岁,目前刚分发到新竹湖口当兵。除了长假以外,他并不常回家,而是待在北部朋友的家里打发时间。他对e世代流行的数字产品怀有极高的兴趣,入伍前的工作薪水大多花在时尚的手表、新型的移动电话、PDA或数字相机上。两年前他就为家里买了一台高价位的DVD,至于那台数字摄录像机,则是他服役前耗尽手边所有的钱买来的。
剑向一面想着,一面穿好衣服、鞋子,然后轻轻地打开病房的门。他迅速闪身到走廊上,而目光则锐利地观察走廊两头的动静。
两侧所有的病房房门都关上了,头上的日光灯只打开几盏,也听不到人的说话声或脚步声。
于是他慢慢走到夜班护士值勤的柜台,一名戴着眼镜、年近三十岁的护士正低头专心抄写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记录。剑向在对方还没抬起头前,就马上说:”请问一下,”他刚刚在自己的病床上,已经将隔壁空床位上名牌姓名记住了,当下就语调客气地讲出来,”他在几号房?我想要探病。”
”先生,很抱歉,现在已经过了会客时间。”护士严肃地说,”另外,我记得那位病人昨天早上才办了出院手续。”
”这样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再打电话和他联络好了,谢谢你。”
剑向很自在地离开柜台,往医院出口的方向走去。他的内心则十分庆幸今晚与他开心地聊天的小护士并不在柜台,否则他就必须用另外两种方法的其中之一来设法回家了,成功的几率也会更低。
抵达医院玄关之后,剑向在路口附近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坐上出租车,向司机说明目的地后,即不发一语地坐在后座沉思。
司机随口寒暄几句政治性的时事,似乎很有刺探乘客政党支持倾向的兴趣。剑向满不在乎地漫应着,他的右手则隔着口袋紧贴着那卷神秘的录像带。
大约二十几分钟,剑向到了家门附近,他付过车钱后,一个人在漆黑的街道上走着。
从一坐上车开始,他就不断想起”噬骨饿魔”洪泽晨的事。当时他在三民分局刑事组服勤初获长官肯定,就碰到了前所未闻的棘手大案。虽然那时候他的工作只是在配合市警局侦查行动的人手调度而已,但由于他从来没听过罪犯侧写技术,对它的兴趣十分浓厚,便一面进行市警局下达的嫌犯筛选工作,一面研究精神科权威李敢当医师所发表的书面资料。
时隔六年,台湾警界业已不再对罪犯侧写技术感到陌生,然而自洪泽晨后,犯罪行径类似的神秘连续杀人魔却也不再出现第二位,使得这项技术,未能在台湾印证实用,空有援用诸多外国案例的纯理论研究。
没想到高钦福组长由钟思造一案,竟然会联想到洪泽晨案!
这样的联想,乍听之下虽然过于突兀,但其实潜藏着令人恐惧的可能性。
首先,在侦办洪泽晨案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钟思造的姓名。也就是说,洪、钟两人完全没有关连。即使两个人都是居住在三民区,他们各人的亲属、朋友,并不存在任何交往。
现在钟思造被模仿洪泽晨犯罪手法的凶手杀害了──这意味了下列三种可能:
一、认识洪泽晨的人,模仿了他的手法向陌生人行凶。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高。在洪泽晨案中,警方曾访证了认识他的人,但所有人都对洪表现出无法置信的观感,但另一方面,他们对洪的了解也都十分肤浅,因为洪本身即是一个难以与他人亲密的人。
新闻媒体在这方面亦挖了不少无法证实的消息,而惟一的结论都是洪泽晨没有好朋友,也没有人对他的生活有任何兴趣,直到真凶身份曝光后。
二、认识钟思造的人,模仿了洪的手法向亲友行凶。
这个可能性比较高,但却也有无法解释的矛盾。向亲友行凶,意味着与对方存在强烈的利害冲突,案发现场完全找不到钟思造交友关系的线索,也可能是凶手极希望隐藏自己的身份。四○一号房牢不可破的密室状态,更显示凶手必然经过详尽的计划,才有办法以警方尚未能解明的方法动手。
心思如此细密的凶手,自然会尽其所能地误导警方的侦办方向。然而,他的杀人手法却选择去模仿一个早已枪决的死刑犯,这实在太不合逻辑了。
三、不认识洪泽晨的人,模仿了他的手法向陌生人行凶。
剑向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内心就忍不住战栗。这表示──高雄市又将再度陷入连续杀人魔的愁云惨雾之中。那名神秘的凶手,经由报章杂志对洪泽晨案内幕的披露,仿效了他的手法杀害无辜者。
更让人不愿意继续去想的是,这名神秘人的手法不若洪泽晨那么丧失理智,到处留下可供比对的物理性证据。公寓监视器什么东西都没拍到,可以料想得到的是,搜查小组也不会在现场找到一根毛发或一枚指纹。
很明显的,钟思造生前约一个月内的怪异行动,是否也能解释为他在被害前受到陌生人的恐吓或威胁?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出自于凶手天衣无缝的计划?
疯狂与理智兼备的神秘凶手!
高组长一定也想到这个最终的可能性了,但他忧心忡忡得不愿在搜查会议上提出,只对绍德说,并要他立刻到医院转告,因为他们两人是现在局里有能力独力搜查的优秀干探,而剑向则是惟一对洪泽晨案有过深入研究的成员。
再想到那卷DV带,所有的线索会有共同的交点吗?
剑向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门锁,钥匙在锁孔内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金属撞击声。
2
年迈的父母亲已然沉睡,现在是夜里十点四十分。
剑向的家位于苓雅区和平一路的住宅区内,是一栋四层的透天楼房。这里和高雄市的商圈不同,一过十点,绝大多数的住户都熄灯就寝。剑向由于工作的关系,在下班返家后,所面对的经常是灯火已灭的玄关。
父母睡在三楼主卧室,而他的房间在二楼,所以即使夜归,也不必担心会吵醒早就进入梦乡的双亲。不过,小弟的房间和主卧室一样都位于三楼,剑向这次回来,就得上去把那台摄影机找出来了。
在小弟买到那台摄影机时,曾兴高采烈地对剑向说明这台机器的操作方法。虽然剑向对此并不特别热衷,但也曾和小弟一起在某个亲戚的婚礼上拍摄新郎新娘向大家敬酒的过程。
电视机与录放机都放在一楼的客厅,剑向静悄悄地打开小弟的房门、点亮日光灯,将收到橱柜里的摄影机纸盒整个取出。他抱着盒子,放轻脚步走到一楼。
录像机架上堆了几卷VHS的空白带,这是剑向用来预约录像Discovery探索频道的”推理探案”节目的录像带。他现在除了想以电视机来检视神秘录像带的内容外,也打算以录像机拷贝一份VHS的带子,若录像带的内容有助于谋杀案的侦办,就明天一并带到局里,以会议室里的录像机播放给项目小组的同仁们看。
他打开纸盒拿出摄影机及零散的各种附件,从中找出所需要的配件。
剑向把口袋中的录像带装入摄影机后,便插上外接电源、安装好声视频端子盒、接上AV接线至录放机的输入端,并将摄录像设定播至VCR位置,最后才打开电源。
将电视机的音量调低,Video频道的黑色混乱视讯不停随微弱的杂音狂乱地飞舞着,有如砂石风暴一样。剑向选了一卷内容可以覆去的VHS带,推进录像机中,并按下录像钮。
他一边对照使用说明书、一边回想小弟说明过的记忆,盯着液晶屏幕显示的讯息操作放影状态的设定。
在按下Play键之前,剑向仍没有忘记拿出笔记本放在一旁,准备一面观看影带一面记下所看到的画面以及声音。
电视屏幕在放影后几秒钟后,开始出现彩色的场景,镜头面对的似乎是一个房间的墙壁,画面有剧烈的晃动,好像有人正要把摄影机提起。剑向可以听见有一个男人在说话,但声音既微弱又模糊,也有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在笑。
剑向稍微把电视机的音量调高。
”……好了没有?好了吗?我要开始啰!”男声说。
”再等一下嘛,人家还没好啦。”女声相当悦耳,她的心情似乎十分开心。
镜头随即一阵旋转,画面上出现一个年轻女孩的上半身,她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坐在一张矮桌后方,正在拨弄额前的刘海,她的眼睛向上看着自己勾动发丝的手指。
”哎呀……开始啦?”
”大小姐,我等得快变成化石啰!”
”好嘛!”女声娇嗔说。
然后画面上的女孩坐正,眼睛直直盯着镜头,表情仍然是喜悦的,剑向总算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她的年龄应该不超过二十四岁,留有一头长发,脸型是小巧的瓜子脸,双眼则澄澈清明,显得既慧黠又惹人喜爱。
”告诉我,你的家住在哪里?”男声问。他应该是手持摄影机的人。
”高雄。”
”高雄的哪里?”
”嗯……你不是知道吗?还问我。”
”我就是想再问一次嘛!”
”好啦,高雄的……嘻嘻……我住在这里啊!”
”你真的想住我家啊?”
”……不行啊?你是不是不欢迎我呀……”
”你来了我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过分!哼,我要你现在就没有好日子过!”接下来是一阵笑闹。
”今年几岁啦?”男声接着又说。
”秘密。”
”身高呢?”
”秘密。”
”体重呢?”
”秘密。”
”那三围呢?”
”秘密。”
”怎么全是秘密啊?”
”人家才不跟你说哩。”
”那我只好改天偷偷地调查啰!”
”你要怎么查啊?”
”不告诉你。”
”哇,你好坏哦。”
”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呀……很好听很好听哦……叫作张、织、梅。弓长张,牛郎织女的织,踏雪寻梅的梅……嘻嘻……可以叫我梅梅唷。”
”你是织女哪,那现在要找牛郎吗?”
”大色狼!”
剑向按下摄影机的暂停键,此时屏幕停格在张织梅伸舌头扮鬼脸的画面上。
从对话来看,这卷录像带的内容好像是情侣之间的摄影游戏。不过,引人深思的是,手持摄影机的男性一直没有出现在镜头前面,所以还不知道他的长相为何。说不定这个男的就是钟思造,而画面上的女孩则是他生前的女朋友?
根据公寓住户的证言,那个女孩子的年龄正好是在二十岁上下,而且留着长发,有双乌黑俏丽的大眼睛,身材也相当纤瘦,这和录像带里的张织梅条件大致相符。而且她在拍摄录像带时,亦恰恰穿着白色洋装。
虽然四○一号房里也有一架DV摄影机,可惜要由拍摄画面证明是哪台摄影机所摄,却完全办不到,最多也仅能从画质判断出摄影机的分辨率而已。
更何况,就算真的能证明是哪一架摄影机,也不代表那个男人就一定是钟思造──只能说,很有可能。剑向继续检视后续的内容。
”你很讨厌色狼吗?”
”那当然!”
”但我是色狼耶。”
”你又不一样。嘻……我的脸突然好红哦。”
”梅梅,说说你的兴趣好不好呀?”
”兴趣啊……看电影啊、唱歌、逛百货公司、买衣服……对哦!你上次不是说要陪我去新堀江吗?食言而肥!”
”梅梅,这周六一定会去。可是,你衣服还不够多啊?”
”谁教你要问我的兴趣哪!而且现在早就换季了耶。”
”好嘛、好嘛。”男声说,”接下来,请梅梅献唱最喜欢的歌。”
在屏幕里,张织梅清一清喉咙,开始发音。
请你珍惜我,
待在这里不要离开。
只要能够相爱,
我愿完全奉献。
我希望你说我好可爱,
希望你内心真的这么想。
啊!好极了,
请你接纳我的心──
这首歌的旋律不知在何处听过,而陌生的歌词则藉由张织梅柔软的声音沁透剑向的心扉。他虽注意到了先前”现在早就换季了耶”这个关键句,仍不知不觉浸入张织梅如呢喃、如细语的美好歌声之中──没想到她的歌唱得这么令人迷醉。
钟思造在今年一月搬进南台路那栋公寓,当时住户偶尔能看见他偕其女友进出四○一室。若他的女友就是张织梅,时间上就十分符合了。
希望你了解我多一点,
以童稚无邪的心灵,
因为我也会这么做。
请不要让我感觉伤悲,
若你真的这样,
唉,算了,反正就像我说的──
我还是会面带微笑。
歌已经唱毕,但剑向的潜意识却希望她再多唱几句。
”哇!好好听。”男声说。
”当然啰。这可是唱给你一个人听的耶!”
”最后,梅梅,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呢?”
”嗯……我想想……有了!”张织梅此时身体前倾,情深款款注视着镜头,以甜腻的笑容轻轻地说:”思造──请永远爱我。”
3
当剑向从激烈的战栗感恢复意识后,二十七寸的电视屏幕已恢复错综复杂的奔腾黑点。
由张织梅的最后一句话,终于确定了他们两人是情侣,也终于确定了她在谋杀案中的重要关系人身份。剑向不免感到一阵怅然,处于热恋时期的两人,男方竟死于非命,真不知道当女方获知此一噩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另一方面,却又无法排除容貌如此动人的年轻女孩涉有重嫌的可能。
钟思造生前欺骗了他的雇主、他的房东,而他的身边竟伴着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孩,剑向不得不承认他心中妒意遽起。
紧闭双眼甩了甩头,剑向努力淡去张织梅留在脑海中的倩影。这个时候非保持冷静不可。
──钟思造在死前设法洗除了他放在客厅置物柜里所有录像带的内容,只留下这一卷。这除了显示他在生前仍爱着张织梅,更可能暗指她与命案的绝对关连。
高组长所策划的侦查方向其中之一已有显着突破,至少死者女友的外貌与名字知道了。
剑向将这些视听器材收拾整齐后,决定返回医院睡一觉,等明天出院手续办妥后再向组长报告这项进展。
当然,除了这卷DV带得收进口袋外,所拷贝的VHS带也放进房间书桌抽屉里锁上。一切整理妥当后,剑向才离开家。
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甫一出门,就见到一名身形诡异的陌生男子从路口处走近。
”警察先生,我等你很久了。”
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死白色的高脚路灯照得街道鬼影幢幢。剑向突然被这个人吓了一跳,他的警觉心告诉自己,一切要谨慎提防。
”我先自我介绍,”男子说,”我叫夏咏昱,不过,我想我的名字并不重要。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希望立刻提供警方一个关于谋杀案的重要线索。”
”你说什么?”
”或许应该说,没有比现在更适合谈到这个线索的时间了……不,我知道现在的时间不太恰当,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能够提供破案的关键。”
由于街灯的角度背光,剑向无法认清对方的长相,只能看到他戴了一副无框眼镜。他的身材颇为瘦小,身高大约只有一百六十五厘米而已,说话的语句虽然十分清晰,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断颤抖的非真实感。
”真的吗?是什么线索?”
”我现在也无法确定。只要你愿意和我去四○一室,我就能告诉你。”
剑向不禁感觉荒谬,”夏先生,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首先,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来历;再者,你连能提供警方什么线索也说不出口,更何况……”
”我的来历和我的名字一样,并不重要!”
”我确实是侦办这件谋杀案的警员之一,但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这……这也不重要!”夏咏昱的神情变得相当慌张,”我……我……警察先生,如果我说我是下一个被害者,你现在会愿意带我去四○一室吗?”
”你……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你知道你将会遇害?为什么你……”听到这句话,剑向心底不由得浮出无数疑问,但夏咏昱完全无视他的话,一副这些都无关紧要的样子。
最后剑向只好放弃询问他任何问题,点头答应带他到四○一室,而且夏咏昱坚持就是现在。
”我开了自己的车,停在那里的转角。”夏咏昱说,”我们快点走吧!”
坐上夏咏昱的车,剑向在助手席上发现他握着车钥匙的右手在抖动。
这个男人在害怕什么?
不,打从一开始夏咏昱的行径就让剑向产生诸多疑惑。从他的口气上听起来,他好像完全不认识钟思造,因为从头到尾他的说词一贯是”能提供警方破案的线索”,而非”能协助警方逮捕杀害钟思造的凶手”。
另外,他甚至自称是下一个被害者。为什么他不干脆指明凶手的身份?
还有,既然他知道案发地点是在四○一室,何不自己一个人进去找线索?纵使警方在命案现场设置了禁止进入的布条,他仍可大胆潜入,而没有必要在这种午夜时分要求警方陪同。
为什么必须是现在?
总之,太多的疑点,反而让剑向决定不再多问,愿意跟他前往四○一室。身旁的男人心急如焚,他此时只能藉由配合对方来设法探询真相,直接追问反而得不到任何答案。而,车内的布置十分简单阳春,剑向也没有办法看出夏咏昱可能的职业或身份,夏咏昱在一上车以后便紧握方向盘,出神地瞪着挡风玻璃,一副极力以沉默压抑不安的模样。
由于深夜的交通十分稀疏,他们很快地抵达现场。进入公寓一楼玄关,剑向才有机会仔细端详夏咏昱的外貌──没想到,他的嘴唇是一片惨白。
管理员认出了剑向,但对夏咏昱露出迷惑的神情。剑向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件事,他向管理员说明事由后,两人登梯立即走上四楼。走廊上的日光灯只亮了一盏,两条黄色塑料布条交叉挡住四○一室铁门下侧洞开的方形黑洞。
项目小组还没有时间清理铁门背后的柜子,所以尚无法由内侧将门打开。也就是说,两人仍必须爬过方洞才能进入室内。
”我先进去!”夏咏昱不等剑向阻止,就屈身钻进洞内。剑向只好马上随后通过。
剑向进入室内后起身,却发现夏咏昱没有站在洞旁。他顿时有危险的预感,却因为刚接触阒黑的环境,视线呈现半盲状态。
就在剑向正想伸手掏出口袋里的笔形手电筒时,后脑突然一阵重击将他打倒在地。他虽然并未立即失去意识,全身却使不上力,只能暗自叫苦。
夏咏昱果然别有所图……
就在剑向从半昏迷状态逐渐清醒之际,他发现自己的双手从背后被绳索紧紧捆绑,被拖到钟思造的卧室里。卧室里点亮灯光,剑向胸口贴着地板,他抬头看到夏咏昱就站在面前。
”请原谅我,警官,我有非常重大的原因逼使我不得不这样对待你,”他的声音依然抑制不住地颤抖:”原本我是希望在医院就把这件事情解决的。”
”……”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喜欢玩摄影机,所以一定在某个地方藏了重要的录像带。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你不从医院里溜出来,你的录像带我会比较容易到手。”
”我不懂?”剑向看到对方手上持有那卷曾经放在自己身上的DV带。
”总而言之,我的目的还是达到了……现在我必须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夏咏昱!你到底在说什么?”
”警察先生,我要做一件可能具有某种危险性的事情,这件事必须要有另一个人在场,而最佳的人选──就是你。”
此时剑向不断在脑中反复思索夏咏昱一连串怪异言行的合理解释,但却一无所获,他只能仰望对方,听他继续讲话。
”警察先生,请你仔细听好。我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管你的想法,我只希望我能够很单纯地以我自己的方式解决我的个人问题。”他语气中的颤动益加剧烈,”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只要你暂时配合我一会儿就好……只要我的危机解除了,我愿意坦然接受一切法律上的刑责。”
”我希望你待会儿能设法扮演好‘侦讯者’的角色,相信对一个办案经验丰富的警察来
说,这是一件十分易于胜任的差事。”
剑向听到夏咏昱用力喘了一口气,他的双眼仿佛很辛苦地在直视着远方。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死在这个房间里的人、不管他是谁──我在此将召唤他的灵魂,附身在我的身上,由你来讯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被杀的!”
4
你疯了吗?──这是剑向急欲脱口而出的话,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也许你会认为很荒谬吧?”夏咏昱发出一声惨笑,”无论如何,我必须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快没时间了,现在就开始吧!”
剑向来不及做任何回答,只看见眼前的怪人迅速将卧室房门关上,并熄去日光灯。接下来,他随即闭上眼睛盘坐、双手弯曲抱胸,嘴唇微微颤动,口中念念有词。他不断地重复吸气与吐气的动作,仿佛这样的静思冥想是一种剧烈运动。
四○一室原本被木条封死的窗口,警方已拔去密集的铁钉,将窗框清理干净了。午夜时分,由窗外泄进的是月色与路灯灯光混浊一体的灰黄色黯芒,映在夏咏昱深沉肃穆的神情上,格外显得神秘恐怖。
剑向身感置身异域魔境,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夏咏昱的气息渐歇,全身僵直,宛如一尊石刻的雕像。时间好似完全停住了,剑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盯着静坐的夏咏昱,同时联想到死在这个房间的钟思造。
然而,剑向并不屈服于被捆绑的窘局,他背后的双手正使劲施力,试图扭松粗糙的绳结。
他的汗水汩汩流泻,逐渐沾湿上身的衣袖,但绳结却依然纹丝不动──不知为何,他竟没有大声叫喊,让隔壁的住户听到他的求援,或许剑向潜意识也想知道招魂术是否真的存在。
”呜呜……呜呜……”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剑向突然听到低沉的饮泣声。──难道说?……他的头皮突然开始发麻,颈子很僵硬地往夏咏昱的方向转。
”呜……呜……”夏咏昱不住发出饮泣声,原本端正坐直的身子也开始发抖。
”夏咏昱?”剑向叫他的名字,”你怎么了?”
然而,对方完全不理会剑向的呼叫,一径自顾自地颤动着,他的啜泣声渐次提高音量,身体也开始蜷曲成一团。
”夏咏昱!你到底怎么了?”
夏咏昱听到剑向稍大的叫声,竟立刻双手掩耳,嚎哭得更大声,却怎样也不肯说半句话。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剑向眼见夏咏昱一直哭泣,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发问了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问题,”你是钟思造?是不是?”
对方把身体缩得更紧了,手掌也丝毫没有从耳际移开。
”钟思造?你是钟思造对吧?”剑向开始不停质询,”告诉我,四○一号室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呜呜呜呜……”
”告诉我!杀害你的凶手是谁?”剑向提起这个问题时,心中备感不可思议,因为世界上有没有招魂术其实根本还是个大问号。
”呜呜呜呜……”
”为什么你不肯回答我?为什么?”
”呜哇……呜呜……”
”张织梅是你的女朋友,是吗?她现在人在哪里?她和这桩命案有没有关系?”剑向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是他脑海中堆积的一连串疑惑,”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封死在这个房里?凶手究竟是怎么进出这间密室的?”
”哇!呜呜呜……”
剑向问得口干舌燥,心底也更为毛骨悚然。他完全不明白夏咏昱(或钟思造?)为何会有这样的行为举止,而从对方愈哭愈烈的状况来看,他对自己的问话并非毫无反应,不,他反而有很冲击的反应,但却极力在克制自己情绪的激动。
为什么他不愿回答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剑向的蛮力终于战胜顽强的索结。他很快地将松脱的绳套自腕部扯下,起身一个箭步冲向夏咏昱。
万万让人没想到的是,夏咏昱发现有人靠近自己,竟大喊:”别过来……别靠近我!”并以强劲的拳力往剑向胸膛击去。
剑向没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结结实实地被揍了一拳,仰身跌倒在地。夏咏昱则继续哭泣,迅即回身向卧房深处里飞奔。剑向一面咳嗽、一面抚平胸口的刺痛、一面再度爬起,他发现夏咏昱竟冲进卧室尽头的衣柜里。
……
这不就是钟思造死前的反应吗?──剑向心中一凛。夏咏昱的招魂术是真的?他的身体现在果然被钟思造的亡灵所附身?
剑向无暇细想,他随后赶到衣柜处,想打开柜门。但里面的男人却抵死自内拉住柜门,不让剑向进入,同时他的嚎哭声已转变为恐惧的惊叫。
但剑向强劲的臂力仍然在最后攻下柜门。然而,在他打开柜门的一瞬间,剑向看到里面的男人双眼瞪睁如铜铃、瞳孔缩紧,嘴巴惊愕地大张,颈动脉盘根错节地突布在喉部,犹如一具蜡化死尸般地静止在柜底。
5
剑向将夏咏昱僵直的身躯从柜里拖出来。检查他的心跳与脉搏,虽然相当微弱但仍无生命危险。看一看表,现在时间是凌晨零点整,整场招魂术仿佛一场噩梦。
他虽然努力试着平心静气,仍然徒劳无功。整个事件中的谜团,像剥皮的洋葱突遭时光
回溯一样,一层一层地愈形厚实。
夏咏昱到底有没有说谎?他是灵媒,还是骗子?
”他”仅以尖叫的方式说了一句话”别靠近我!”但这声惊呼却让剑向不得不相信钟思造的灵魂极可能真的附身在夏咏昱身上──那卷DV带中,为神秘女子张织梅摄录像、和她对话的男人,尽管出于个人的直觉,他的声音与此十分神似。
剑向并非完全不信鬼神之说。事实上,在他接触过的刑案中,曾有一件掳人勒赎案,当嫌犯落网时,他供称已将肉票凌虐至死,但却坚称丝毫不记得埋尸的地点。没想到被害人家属却在几天后告诉警方,死者托梦告诉他们确实的位置,而且完全命中。
虽然局里曾有人质疑,说不定被害人家属也是撕票的共犯之一,所以才会知道藏尸处,但当时的各项证据都否定了这一点,最后只能将这种事情归类于──心电感应。
无论如何,钟思造的幽魂几乎没回答剑向的任何疑惑。不过,从行为反应来看,目前只能猜测钟思造生前对某事极端地害怕,因此不愿与人有丝毫的接触,只求躲进安全的空间。
于是,只要找出钟思造恐惧的事物,说不定能一并解决所有的谜团──而说出”我是下一个被害者”的夏咏昱,则是揭露真相的关键人物。不管怎样都必须设法让他说出来。
剑向拿出原先绑住自己的绳索,将夏咏昱的双手绑在背后,并以手掌不停轻拍着他的脸颊,夏咏昱在一番挣扎后总算渐渐醒转。在他恢复意识之后,也不在乎剑向已然挣开绳索了,立刻劈头就问:”到底怎样?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没错。”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夏咏昱口气中那虚无的颤抖声又出现了,”你一定知道了什么,却不愿意告诉我,对不对?”
”我没有。我已经以我们都希望知道答案的问题去问他了,但他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一直哭。”
”哭?”夏咏昱听了,脸上突然充满惊讶与错愕,”为什么会这样?果然……”
”够了!夏咏昱,我要你告诉我,”剑向以锋利的目光看着他,”所有的事情!”
”我……”夏咏昱颤声说,”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从那个人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你该不会是在演戏吧?你真的认为我会相信招魂术?”
”警察先生,我才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要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好,况且,招魂术原本就确实存在,我确实召唤到了那个人的灵魂!”
”哦?就算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行?”
”当然,只要他是死在这里,就可以在这里招出他的灵魂!”
剑向迷惑了。他几乎不曾遇见能将如此虚幻之事说得如此诚挚的人。夏咏昱的行动无疑让人难以理解,但他的说词,从头到尾则都很一致──招回死者灵魂,问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好!好!我暂且相信你。”剑向说,”请你告诉我,你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
”我……”
”说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试着相信你。”
”我懂了。”夏咏昱说,”警察先生,你……你相信鬼吗?”
”鬼?……你这是什么意思?”
剑向全身的肌肤突然涌起一阵鸡皮疙瘩,这又是夏咏昱另一个既虔诚又诡异的信念?
”鬼、鬼,鬼就是鬼啊!你认为世界上有鬼的存在吗?”
”我──我不知道!我又没见过!”
”好……如果、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天我告诉你,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看见鬼,你会想要去试试看吗?”
剑向听了不禁哑然,同时背脊迅速浮起一阵恶寒。
”真的有这种方法?我不相信!”剑向说,”更何况,有又怎样?”
”如果有的话,就会有人去试。”
”……”
剑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也不明白夏咏昱为什么要问这么古怪的问题。他们两人身处两天前才寻获一具腐尸的卧室中,由于这个问题,让房中的气氛更形幽冥。
然而,正当剑向沉默之际,夏咏昱的神情忽然浮现一阵惊骇。
”怎么了?”
”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啊。”
”不……没什么,”夏咏昱力求镇定地说,”但这绝对不是错觉。”
”我不懂,你又怎么了?”
”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夏咏昱这时的脸部肌肉不停地抽搐着,”警察先生,你真的没有听到声音?呜呜……哇!声音愈来愈近了!”
”你……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啊?”
夏咏昱的行为举止又开始不合逻辑了。剑向尽管努力以双手镇住他不断抖动的身体,但他狂乱的情绪一点都没有平息的态势。
”我真的不懂!”剑向说,”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正在靠近。”夏咏昱突然平静了,虽然他的身体仍在持续微颤。这反而让剑向感受到不可思议的恐惧感,”我没有办法解决自己的难题了……想不到还是来不及……但是,我不会哭的,我会很镇定的。警察先生,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对你身边所发生的事情深感莫名其妙。没关系。我答应你,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真相,不过,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那……”
”我……我在被杀以前,要告诉你的是,你可以在我的口袋里找到我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你可以从上面登记的户籍地址找到我的住处。在我住的地方有一些资料,也许可以供作发现真相的线索。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找一个灵媒来,一个法力和我差不多的灵媒,请那个灵媒来召唤我的魂魄,我就会详细、完整地告诉你这半个月以来,每个晚上发生在我身边的怪事……”
夏咏昱的脸上满是冷汗,他拼命在减少语气的震颤。
”第二件事,如果你能找到我失踪的女朋友──她叫张织梅,说不定能拯救更多的人……织梅她……我相信她掌握了绝对重要的关键。”
”张织梅?”剑向十分惊讶,”就是录像带里的女孩子?”
”警察先生,你是说那……那卷DV带吗?”
夏咏昱的样子越来越异常了。他虽然尽力维持情绪的稳定,但仍然掩饰不住对周遭环境的害怕。剑向即使也感觉到整个卧室里空气阴湿冰凉,再加上房内各类物事凌乱,钟思造的腐尸才移走不到三天,却像是还留在里面一般──但剑向还是无法体会为何夏咏昱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说话的方式,犹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地在宣读遗嘱。
”没错。”剑向又问,”谁要杀你?告诉我!”
”进来了,”夏咏昱低声重复,”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来杀我的,”仿佛听见对方绝望的笑意──他说,”鬼!”
就在夏咏昱讲了这个字的一刹那,剑向经历了一场他生命中永远无法相信、也永远不愿意再回忆起任何细节的梦魇。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冷冽、恶心的气流倏地通过身边,往夏咏昱的方向刮去,接着他的眼角闪过一道刀芒。从夏咏昱的颈侧猛暴地喷射出黏稠的鲜血,不停洒落在卧室的地板上,以及剑向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
剑向在这血液狂泻的半分钟内,完全不明白在夏咏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只能呆然承受发自胸腔、无比剧烈的”战栗感”──等他从迷乱的意识中清醒过来以后,才好不容易从窒塞的血块间张开眼睛。
剑向简直无法呼吸。夏咏昱的喉咙被挖去一大块,模糊的血肉中暴露出凄白的颈骨。他的双目瞪大,空洞无神,无框镜片的边缘闪着森然白光,一如钟思造魂魄附身后的惊恐表情。
(一)丧
秋风吹过,四处落黄,空中偶尔飘过几张纸钱,姜黄色,剪成圆形,上面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窟窿,随风飘向郊外的田野,过不了多久,那里又会出现一座新坟,墓碑上的名字,将是”慈父安有望之墓”,下面会有这样的落款:孝子安震乙未年庚申月戊戌日。
要不要墓志铭呢?如果要的话,上面要写些什么呢?要标明父亲居士的身份吗?安震徒然想着七天后的景象,心底却一片空茫,似乎灵魂已随父亲走了。
灵堂里回荡着《大悲咒》,佛音缭绕,大千世界,仿佛都笼罩在佛悲悯的目光中,超出红尘的音乐却衬得这里异常荒凉,前来吊唁的亲友们都去吃晚饭了。安震看了看窗外,天空呈现出昏黄色,几只寒鸦伫立枝头,哑哑的叫着——一个普通的秋天,但父亲却已不在!
安震坐在灵堂里,呆呆看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安有望眉目慈祥,嘴角含着微笑,却有一种阴冷的感觉涌上心头,夕阳沉入地平线的瞬间,窗外忽然吹起一阵风,贴着窗边涌进屋子,冷热交替间,安震有些晕眩,牛头马面缥缈的形体似乎正穿过他,浮在空中,看着安有望的棺木,想要将父亲的魂魄拘走,还有黑白无常,手拿锁链,年迈的父亲能承受这样的重负吗?丧亲之痛袭上心头,他看向窗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慈父,从此以后,自己将独自走上漫漫人生路,再也没有背后慈祥的目光,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再也没有人无私的对自己说些什么了。
似乎感应到了悲伤的心情,窗外寒鸦忽然禁声,灵堂内老鼠磨牙的动静也骤然停止,心头涌起空茫感,空空的,鼻尖终于爆发出酸涩的感觉——希望父亲慢些走,在望乡台上多看自己一眼吧……
失去父亲的第一天。
大门沉重的打开了,传来一阵喧闹声,安震立刻想到,是傀儡戏班子来了——说到傀儡戏,这是安家镇的一大特色,这里的傀儡戏并不是供人娱乐的,恰恰相反,它被人们赋予了辟邪的功能,人们相信傀儡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与邪祟对峙,保佑亡魂一路走好,同时保佑活着的人们平安。这种傀儡戏只在特殊场合、特殊时候演出,诸如闹鬼地、凶地、甚至神庙的建成、殡葬仪式,都要请傀儡戏班震邪气,这一除煞驱邪仪式是不给外人看的,除了事主、死者家属之外,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
小时候,安震曾经非常喜欢傀儡戏,因为那时的娱乐非常少,一些木偶穿着好看的戏服,在小小的舞台上演出,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家里人却禁止他去看,据说孝子、小孩、生病的人因为魂魄涣散或不全,很容易被傀儡蛊惑,生魂会受到彼岸的召唤,本人轻则生病,重则丧命。
另外,每个戏班的傀儡都有一定数量,通常是三十六个躯干,七十二颗可供更换的头颅。为什么躯干和头颅的数量不一致呢?童年的安震对这个问题很好奇,他问摆弄傀儡的老艺人,老艺人唱了一辈子旦角,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嗓音已经无法浑厚了,男性皱纹的脸,女性的嗓音,配合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老艺人捏着兰花指点了安震的额头一下,冰冷的,硬邦邦地说:”那是因为,三十六、七十二这样的数字,就代表了天罡地煞之数啊,只有这样,才镇得住那些东西。”
安震追问了一句:”那些东西是什么?”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老鼠不再磨牙,其他人也都沉默,吹过屋檐的气流瞬间停止,周围静得反常,安震现在还记得自己微微张开嘴巴,因为气氛忽然改变而惶惑。
老艺人将脸凑近,盯着安震,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说:”就是……鬼魂,每个黄昏开始,它们就会在彼岸徘徊,想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如果有人肯带它们回来,它们就会占据那个人的身体,那个人就会在每一个阴冷的夜晚跳舞,一直跳到咽气!”声音带着一股阴气,窜到安震的脊梁骨,然后直入心底,那一刻,安震觉得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躯壳,正从空中的某个位置俯视着自己。
他没命地跑啊跑,穿过那个阴沉的黄昏,道路两旁的灌木就像鬼魅魍魉的手臂,狰狞触摸着他的面孔。他一口气跑回家,冲进卧室,捂着被子再也不肯出去,仿佛老艺人提到的鬼魂就在窗外盘桓,那个诡异的黄昏一直留在安震记忆中,直到现在,安震都不喜欢黄昏,不喜欢傀儡戏。
不过,这回请的傀儡戏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戏班,据说这家戏班的傀儡非常灵验,凡是出过邪事的地方,经他家一唱,这个地方就会邪气消散,不会有游魂蛊惑生人,亲人的灵魂则会安息。
(二)第一夜
月下,一场隐秘的起舞。
没有舞者,舞动的似乎只是深秋的寒风,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圆弧,传来隐约的低声吟唱,像旷野精灵的窃窃私语,细细听去,却又清晰可辨,仿佛歌者近在咫尺。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没有伴奏,这隐形的清唱却有摄人心魄的魔力,缠绵哀婉,安震心中一阵凄伤,好一个”谁见幽人独往来”,月光似乎更幽寒了,薄薄的月光如轻纱般为夜笼上神秘的色彩,数不清的亡灵,随着歌者的吟唱慢慢飘离这里,从缭绕的烟霭里,从眼瞳看不到的虚空中,每一个角落都漫溢出它们死一样的苍白。
幽灵歌者从哪里来呢?那是一个快乐的地方吗?安震恍恍然站起身,轻飘飘的,他居然如此向往彼岸的世界,忘记了自己生为人类,忘记了守孝,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活下去,他还没有娶妻生子,人生中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有经历,他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一生远没有定型。
长长的,长长的幽灵队伍向前延伸着,最后一个是安震,他呆滞地看着前方,那里开满了蔓殊莎华,颜色猩红,就像死尸中暗隐的凝血,黑色的冥川哗哗流淌,仿佛隐含了惊人的怨气,将整个空间衬托得一片压抑,这黑与红狭长的两列,组成了生与死、转世与轮回的两列足迹,惊心动魄。
眼前就是冥川之上的奈何桥了,过了这桥,自己该向哪里去呢?一个满面皱纹的老者转过身来,不同于其他亡灵苍白的眼瞳,是老年人浑浊的眼睛,他的嘴唇无声翕动,虽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可是安震忽然之间就明白了老者的意思,他在告诉自己,不要过桥,要回去。然后,老者枯瘦的手臂忽然伸得长长的,老而厚的指甲划上了安震的手,一丝刺痛,安震忽然从飘浮的队列中掉了下去,下面是黑色的冥川,阴森冷冽的河水漫过了安震的身体,安震竭力扑腾着,脚下蓦地失力,仿佛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不停地下坠、下坠,怎么也到不了尽头,心却狂烈地怦怦跳动……
眼前忽然出现大片的白光,安震翻动着眼睑,周围是温暖的耳语,他醒了,他终于醒了……
睁开眼,安震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是熟识的面孔,姑婆亲舅们看到安震睁开眼睛,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七姑婆握着安震的手,粗涩的干皮摸得安震一阵刺痛:”震啊,你可骇死我啊!”
这样的触觉很熟悉,安震忽然想起梦中的老者,眼瞳浑浊,头发花白,他告诉自己,不要过桥,千万不要……
他的手那么枯瘦,带着老年人粗涩的干皮,划破了安震的手背。安震困惑地从七姑婆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上面赫然有一道浅浅的裂痕,渗出的小血珠已经干涸了,安震蓦地睁大眼睛,呆呆看着伤口,他终于想起了这个老者是谁,老者是安震的亡父——安有望,是已经成为亡灵的父亲救了自己!
安震是凌晨三点被七姑婆发现的,那时他倒在灵堂的地上,已经晕厥了,嘴唇青紫,脸色苍白,七姑婆说,安老头梦中喊她起床,说安震快过桥了。
(三)第二夜
薄薄的水袖呈现出夜风一样寒冷的苍青色,幽灵歌者在风中缓缓转动着裙裾,安震知道,是”她”又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树下起舞的是一个”她”。
若有若无的风痕漫空飞舞,奇异的暗香浮动着,类似檀香,其中又隐隐含着一丝腥气,不像鱼腥那么强烈,却比鱼腥诡异,一个隐形的舞者,唱腔中透出深深的幽怨——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隐形的歌者来自遥远的地方,那里终日不见阳光,即使是最明亮的正午,也只如人间的黄昏般阴冷,那里是……彼岸!
安震忽然打了个激灵,猛地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夜已深,灵堂内有一些亲戚在陪自己,昨天的事吓坏了很多人,他们都怕发生”七搭七”。
所谓”七搭七”,是民间的一种传说——如果某家办丧事,在”七七”之内绝对不能有第二个人死去,假如有第二个人死去,那么就会继续死下去,没有尽头。虽说是民间的传说,可是值此非常时期,大家认为还是谨慎些的好。
一旁的亲戚们聊着天,叽叽喳喳的,声音强烈刺激着耳膜,安震头一阵晕眩,他想喊,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幽灵舞者似乎发现了他,从木槿树下渐渐前移,隔着窗向内张望,苍白的眼瞳直直看着安震,安震浑身发冷,他想说看呐,她来了,可是声音怎么也不能吐出口去,全憋在胸腔里,涨得很痛,安震竭力握紧拳头,他努力转过头去,紧张得要命,本能地在心底喊了一声,爸,我怕!
浑身蓦地轻松了,一只无形的、宽厚的手抚着他的头,暖意回来了,血液又开始汩汩流动,安震抬头,发现自己不过是趴着做了一个噩梦,父亲曾经到他身边的感觉却那么真实。是父亲再次救了我吗?如果是的话,又是谁想要我的命呢?安震看着身边的人们,虽然这么近,可是他们都救不了他。
(四)第三夜
一双手,一双可爱的手,手腕洁白,在水袖里若隐若现,细腻得想用嘴唇去试探……
安震独自站在木槿树下,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双手,是什么蛊惑了他的灵魂呢?看不见的、彼岸的”她”,今夜会来吗?木槿树下已经等待了很久,冰霜开始在户外的物体上蔓延,发出嚓嚓的脆响,除了这样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安静得出奇,直到月亮升在中天,他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只是冷得难受。
于是,安震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哆嗦着想要往回走,可是他忽然发现,”她”早就来了,一直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眼瞳苍白,视线带着摄人的冰意,令自己寸步难行。看不见的长衣下面,露出了一双手,就是这双手舞动着水袖,那水袖如夜一般苍青,可是,顺着手腕向上看,一道黑线阻断了优美的线条,好像只有手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看不见的舞者到底想做什么?要自己跟她走吗?夜忽然变得紧张,淡淡的檀香味,淡淡的腥气,舞者看着安震,又开始了旋舞,近处看她的舞蹈,姿势却不再优美,唱腔幽冷,身体如人偶般一节一节的摆动,一场诡异的演出,安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老艺人,老艺人将丑陋的脸慢慢靠近,然后张开嘴巴,嘴巴里的牙齿几乎掉光了,不多的牙齿泛着陈旧的黄色,上面有一个黑黑的虫牙洞。
老艺人就用这张嘴巴对安震说:”三十六、七十二这样的数字,就代表了天罡地煞之数啊,只有这样,才镇得住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就是……鬼魂,每个黄昏开始,它们就会在彼岸徘徊,想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如果有人肯带它们回来,它们就会占据那个人的身体,在每一个阴冷的夜晚跳舞,一直跳到咽气!”
想起这番话的时候,安震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诡异的黄昏,浑身忽然因恐惧而无法动弹,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幽灵舞者的舞姿很僵硬,还有,那双美丽的手腕为什么有一道黑线,因为她是一个人偶,或者说,她就是傀儡,召唤亡灵的傀儡人偶,那黑线是木制构件间的罅隙,每一夜唱起古歌的时候,她便将徘徊在世间的灵魂带走,引向荒凉的彼岸,那里有死亡的终点,还有轮回。
夜风吹过木槿树,树上忽然绽放了大朵大朵的白花,就像死亡之国的纸钱,被夜风带向四面八方,一场盛大而华丽的葬礼,呼吸间是冥国的味道,充满了死亡的意味。
安震不可思议地看着虚空,这些只存在于他的幻觉中,却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五)第四夜
今天的晚饭很迟,安震不想再在灵堂过夜了,那里仿佛是阴间与阳世的交界处,捧着饭碗,安震味同嚼蜡,周围是不停拨动的筷子,暗红色的筷子,白色的瓷碗,碗里是暗红色的腊肉,还有白色的米饭,身上是白色的孝服,嘴唇却是暗红色的,白色与暗红色交替出现,安震无法解释自己的敏感,白色与暗红色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耳边渐渐回荡起歌声了,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周围静得吓人,歌声在空间回荡,就像气流在空旷的田野上幽怨吹拂,安震的生命似乎化成白气,从汗毛孔中飘出,然后消散,身体僵硬如人偶,捏着筷子的手攥得极紧,这歌声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镇魂歌吗?凡是灵魂涣散者,或者已经死去的幽灵,都将被这歌声带向彼岸,再也无法回来,虽然心有不甘,可是彼岸黑色的冥川、猩红的蔓殊莎华,却是灵魂的禁忌,它们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对生者的怨恨和嫉妒。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盯着安震,安震忽然发现,那缥缈的古歌,正从自己的咽喉中唱出,男性低沉的嗓音,为这古歌凭添一分苍凉。
屋中静得几乎窒息了,大家都停止了动作,捏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保持着夹菜的姿势。阴冷的气流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每个人心头都一片寒意。
半晌,七姑婆沙哑地说:”震,你唱的是啥子歌?”
安震摇头,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要他说了,大家都会把他当成疯子,一个异类。
七姑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说:”莫去听劳什子傀儡腔,孝子的魂会被勾走的。”然后,七姑婆继续吃饭,碗筷相碰的声音再次响起,屋中渐渐恢复了暖意,安震轰然震惊,他终于知道古歌的来历了,原来那就是孝子要避讳的傀儡戏!
他想停止,可是似乎已经迟了,古歌就像一个咒语,这咒语召来了人偶,”她”的脸伏在窗上,眼瞳苍白,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固执地看着安震,白色的面孔,暗红色的嘴唇,质地却异常嫩腻,由唇边到内里,颜色逐渐减淡,勾勒出优美的唇形,就像两片饱满的花瓣。
接着,傀儡人偶全身浮起,透过玻璃窗,安震看到她的全貌,优美的木雕表面,涂着细腻的白色胶漆,木制构件间的罅隙,形成了一道道黑色线条,美丽的召唤者被分割得肢体零碎,苍白的眼瞳再也传达不出她对人间的感觉。
安震忽然明白了傀儡人偶盘桓于此的原因,她的感觉已经全部丧失了,正因为如此,这人偶才会异常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阳世的傀儡,还是阴间的灵魂引渡人,她需要有人告诉她,她究竟属于哪里,即使哪里都不属于了,有一个最终的判定,也是好的啊。
悲伤优美的古歌,传达的是否就是这样的信息呢?
既然如此,傀儡人偶是否曾经作为人的一员,真实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六)第五夜
歌声停止了,木槿树下月光皎洁,深秋的风呼呼吹过枝桠。
安震白天曾经到戏班去了一趟,是七姑婆领他去的,七姑婆说,如果安震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没脸去见安有望了。
穿过月亮门,七扭八拐地来到偏厅,这是傀儡戏班子休息的地方,里面放着很多人偶,每一个都各不相同,犹如称职的戏子,整齐排列在架子上,等待人类的支配。
可是,当它们被装进箱笼时,谁敢说它们不会转动苍白的眼瞳,隔着木盖,打量这个世界呢?安震看着人偶们木然的面孔,他伸出手指,在其中一个人偶脸上摸了摸,木制表面打磨得很细腻,白色的漆面也很干净,不过,这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而已。他走过它,没有任何感觉。
七姑婆跟班主说着什么,班主是一个不起眼的五十岁男人,庸俗的肥胖大脸,嗜好肉食,脸色黑红,说话时眉头不时抖一下,神情谨慎尖刻。
安震慢慢顺着人偶向里走去,一……二……三……,放在外面的是十具,感觉仿佛是人类儿童的小小尸骸,引起他心底的怜惜与恐惧。
尽头是几个箱笼,上面有一些封条的残痕,他好奇地掀起箱盖,里面是人偶分离的躯干和头颅,酷似人类的残肢,看到这些的时候,他惊出一身冷汗,眼睛却怎么也挪不开,就像中了邪似地数着,一……二……三……
心怦怦乱跳,安震缓缓扣上箱笼的盖子,这光线幽暗的偏厅角落里,一时间充满了幽魂的味道,曾经被傀儡戏安抚的亡灵们,似乎听到了彼岸的人声,全都开始躁动不安了。安震耳膜中充满了嗡嗡的声音,他想离开这里,可是回头看时,角落似乎隐没在黄昏的光线中。再转过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箱子,狭长的,暗红的颜色,上面还有奇异的花纹,所有的光线似乎都集中在这个箱子上,他被吸引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手指触摸到箱子的表面,在上面留下体温,然后,他想打开它,可是一只手压住了箱子。
是班主,那个五十岁的男人,外表普通,可是他的手却异常有力:”小安,这个箱子不能打开,除了戏班以外的人,谁也不能到这里来,你走吧。”
通向外面的青砖路就在他身后延伸,七姑婆站在那里,担心地看着这边。安震的眼神一定很游移,厉害的班主忽然露出一丝胆怯,仿佛安震身上依附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正对着班主微笑,笑容异常诡异,班主浑身忽然一震,咽喉吞咽了一下,嘴唇蠕动着,再没说出话来。
是夜,安震躺在简易的小床上,失眠了。因为”她”没有来,安震默默想着她白色的面孔,花瓣般嫩腻的软唇,颜色由深到浅,勾勒出优美的唇形,就是这样的嘴唇,曾经唱出安抚亡灵的古歌,带着他们离开这里,那么,她固执的苍白眼瞳,到底想对他说什么呢?
一个细节忽然浮出水面,安震揭开那些箱笼的时候,曾经细数过里面的人偶数目,一共是二十五具躯干,六十一颗头颅,加上外面的十个人偶,是三十五具身体,七十一颗头颅,恰恰少了一个完整的人偶,这么说来,那最后一个人偶,应该就在暗红色的小小木箱里,”她”就沉睡在那里吗?
可是,今夜”她”没有来,陪伴安震的,只有鼠啮的声音。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