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齐府逃出后,钟音,富不忧,农闻雨,宁听袖四人跟杨阿泽戏班一众人等便在西苍城刘家巷迎门酒楼暂歇,几日后,除了农闻雨等人留下养伤,杨阿泽便带着戏班离去,他们虽然死里逃生,但大多只是受了惊吓,是以年关之前忙着要赶路回程。
说来奇怪,他们一行人专门挑的刘家巷这处偏僻所在,可入住之后,这座冷清的酒家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客人,来者多是三五成群,住店以后便很少下楼,起居饮食都似乎刻意避开人群。可自从意阑楼戏班等人离去后,难得热闹的酒家也突然变得冷清,那些来路不明的客人也都跟着消失掉了。
只有宁听袖清楚,杨阿泽告别的当晚深夜,有许多人去大堂离舍结账,第二日清晨,农闻雨才发觉迎门酒家上下的客人只剩下他们四人。
而后,农闻雨便嘱咐几人要小心谨慎,每日只独自一人出门买药带回,安心替钟音和富不忧治伤。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两人伤势好转,才开始慢慢下楼舒展筋骨。
这一日傍晚过后,四人在大堂用饭,农闻雨说起清晨在淳安坊遇见那名怪人的事。
三人听了都是啧啧称奇,宁听袖进而问道:“师兄,你说的‘房事易举’到底是个什么疑难杂症?我为何从没听师傅讲过。”
农闻雨被问得一懵,不知如何解释,一旁的钟音噗嗤一笑,富不忧则低头不语,夹菜吃饭。
这时,冷清的大堂门口进来了一伙人,他们扫视一圈后来到柜台,领头那人唤来小二,轻声问东问西。
钟音见他们服饰鲜明整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农闻雨小声道:“他们是烈武门弟子。”那日他在齐府山下见过,因此得知。
宁听袖耳廓一动,微微皱眉道:“他们也是来打听阿泽哥去向的。”
钟音道:“这戏班上下二十多人,难不成还能隐藏行迹?”
只听那群人其中一人道:“二师兄,咱们走了这么久,现在天色已暗,不如就在这里吃点东西再走。”
另有一人道:“在这儿?这东西能吃么?”
这人打量起这间略显平庸偏僻的酒家,颇有嫌弃之意。
那名被称作二师兄的汉子道:“时候不早了,就在这里对付对付,今夜出城。”
这伙人分成两桌坐下,随意点了些酒菜,小声议论起来。
宁听袖听了半晌,忽然道:“啊,原来如此。”
农闻雨提醒师妹轻声,见远处那两桌烈武门弟子只是探头向这里观望,没有在意,这才道:“师妹,闲事莫听。”
宁听袖道:“这群人是来找同门师弟的,原来几日前,他们师弟扮成普通百姓也来了这里。”
农闻雨想起那段时间客栈里进进出出不少生人,心中盘算起来。
“是了,看来这烈武门早就派人盯在这里,杨兄走后,他们也尾随跟踪,谁知过了几日就没了音讯。”农闻雨分析道。
宁听袖又偷偷听了片刻,冲着师兄点点头,想来烈武门等人谈论的跟农闻雨所说一致。
钟音道:“这群戏班有什么来头,值得人来蹲伏听哨?”
富不忧叹了口气,苦着脸道:“多半是跟齐府一事有关。”
宁听袖好奇道:“咱们也是幸存者,为何不向我们打听。”
钟音白了富不忧一眼,道:“说明他们只对意阑楼感兴趣,咱们养好伤,便要再寻生计,你俩埋头吃饭,别惹是生非。”
农闻雨闭目而思,想起郭越秋扮作杂役,跟着杨阿泽一道走了,临行前嘱咐过几人不得泄露他的行踪,这位前辈来头不小,连他都潜伏在戏班之中,其中关系令人寻味。
没过一会,又有一群人进了大堂,看穿着打扮,显然又是同门同派。
“神石帮。”农闻雨道。
新来的神石帮弟子刚一进屋,就认出了烈武门等人,双方举目而视,气氛一僵。
烈武门弟子个个哼哼唧唧,嘴里念叨着些粗言秽语,纷纷放下碗筷,怒目而视,农闻雨等人瞧见了,也看出两帮之间戾气顿生,看来往日颇有嫌隙恩怨。
那名烈武门二师兄当先起身,朝着神石帮一行人拱手道:“何兄,别来无恙。”
神石帮弟子约莫十来人,打头的皮肤白净,在一群汉子中更显几分阴柔之气,正是何愁,他见双方弟子颇有剑拔弩张之势,缓言道:“彭涛兄,幸会。”
彭涛身边一名女弟子厚唇一张,浓眉一翘,出言调戏道:“何小哥,怎么你师傅舍得把你派出来了?”
此言一出,几名烈武门弟子也跟着起哄讥笑起来。
这何愁生得男生女相,皮肤比许多女人还白润,声音又柔,倒是不以功夫闻名。
神石帮弟子们见对方出言不逊,立刻叫骂起来。
其中一人道:“你们烈武门的朱猴子呢,听说他毛被人拔干净了,我们都想瞧瞧现在他是什么模样?”
说完神石帮等人也都笑了起来。
双方你一言我语,吵得愈发激烈。
远处富不忧见两边摩拳擦掌,连忙道:“他们怕不是要动手,咱们上去吧。”
这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众人不自觉循声看去,只见一位妙龄女子不知何时进了大堂,她身着灰黑皮衣,披着羊毛锦袍,袖口和领子皆裁剪精细,一条银色衣带系于腰间格外显眼。
她并不是单独一人,身边还站着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子,目光沉稳且带有一丝傲慢。
“原来西苍城的江湖人喜欢动嘴多过动手。”女子道。
男子探头进柜台,见掌柜和小二都缩在里面,客客气气道:“请问,前几日是否有一伙戏班在这留宿。”
两人这般一插话,烈武门和神石帮两派弟子都安静了下来,他们虽然目的相同,但刚才出言打听时仍是谨慎小心,没想到这名男子竟然直言而问,毫不在意场内众人,加上这个女子言语中似有挑拨之意,都纷纷侧目而视。
彭涛道:“二位是何门何派?”
女子摆手道:“我刚才只是自言自语,没对你们说话,你又何必打听我的事。”
彭涛身边一名弟子道:“听姑娘的话,你不是西苍城的人,不喜欢动嘴,喜欢动手咯?”
女子道:“跟认识的人动嘴,跟不认识的人动手比较多。”
那名男子也不管同行女子跟这群人如何言语,听了掌柜回答后,转头道:“他们已走了三日,多半出城已久,我们走吧。”
彭涛当即问道:“你们找那伙戏班是么?”
何愁等人心中也有此疑问,此时也都紧紧盯着那对男女。
“怎么着,姑娘我喜欢听曲看戏,这也碍着你了?”女子把脸一仰,不满道。
男子不悦道:“别惹事。”
彭涛见两人欲走,身子一动,转瞬抢到门口,把兵器一横,说道:“二位,在下烈武门彭涛,还请留个名号。”
女子见他拦路,语气变得更加高扬,“你叫彭涛,幸会,我叫什么,却不重要了。”
彭涛虽谈不上名声在外,但在西苍城中还是小有名气,可这人全不接话,连个师承姓名都不肯留,又见有神石帮的人在场,其中不乏有讥笑声传来,这脸上可挂不住了。
“好嘛,原来是个愣头愣脑的丫头,我总不至于跟你计较。”彭涛哼了一声,挪步让开。
忽听得耳畔一阵风声,那名女子竟然动了手。
彭涛刚要拔剑,手腕却一紧,剑只出鞘尺许便再也拔不出半分,手上缠着一条衣带,原来这就是女子所使武器。
一旁的年轻男子似乎早有预料,可那名女子出手太快,自己慢了一步。
他道:“别在这儿动手。”
“他骂我,你却不管?”女子嘴一歪,对同伴颇有抱怨。
此时只听得“唰唰”十余声,烈武门弟子纷纷拔出兵器冲了过来。
彭涛右手被缚,虽是大意轻敌,但也识得女子武功不弱,当即向后急退,手上用劲一扯,想着把这个女子摔个四脚朝天,谁知劲一发出,飘带另一头混不着力,对方竟然任由自己拉拽牵扯。
他刚才受制怒不可遏,是以用足了十成力,这一带之下,自己连退了十余步,撞毁了几架桌椅才止住势头,他右手被缚,当即换作左手拔剑,剑花一舞,不去刺人,反倒削向那条飘带,谁知剑锋未落,飘带凌空打了个圈,把剑身一缠,自己出剑的力道瞬间又荡然无存。
彭涛心中既纳闷又慌张,见那女子浅笑嫣嫣,似乎很是游刃有余,他怒喝一声,一连踢出三脚,同时右手奋力一扯,心想着这名女子若抽身躲闪,定然发力,这一下实则实也,说什么也要将她摔出去。
谁知他三脚刚刚踢出,右手还未来得及上劲,身子突然向前一倾,竟被那妙龄少女带着飞了出去,彭涛怪叫一声,左手使剑一转,想将衣带削碎,可他意念刚到,那条长带似乎早有预料般一松一让,长剑砍了个空。
彭涛此时感到莫名惊恐,这对手和这条丝带,好似怨鬼缠身一般牢牢贴附自己,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摆脱。
晃眼间,彭涛师弟们已经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却被那名男子隔开,叮里咣啷动起了手。
那名烈武门女弟子冲在最前,三招两式被推了个趔趄,突然脚下被人一绊,重重摔倒在地,她抬头一看,一名神石帮弟子捂着嘴偷笑,正是刚才跟自己争吵那人。
她性格火爆,哪里还管的上其余弟子,身子一腾,双掌冲天拍向对方面门,霎时间,新仇旧恨一触即发,两帮弟子也开始大打出手。
只见瓷壶陶碗锃锃乱飞,桌脚椅腿呼呼乱扇,整个大堂闹成一团。
农闻雨,宁听袖,钟音三人皱眉一跃,跳至二楼,富不忧则躲在桌子下,双手合十,叹息道:“怎地我们在哪吃饭,哪里就打架杀人啊。”
忽听得旁侧一人唉声叹气,叫苦不迭,他一回头看去,竟是酒楼掌柜跟自己缩在同一个桌下。
他抱怨道:“这,这城中动手不见明器是一向的规矩,怎么说打就打啊。”
只见一只脱手的子午鸳鸯钺迎面向掌柜飞来,眼看脑袋就要一分为二,富不忧眼疾手快,伸手一接,往边上一抛,开口道:“掌柜的,这里凶险得紧,你还是上楼吧。”
老板压根不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上趟了一遭,听到富不忧这一提醒,正想着爬出桌外,可外面剑影刀光,他一脚迈出,又吓得缩了回来。
富不忧见状只得一手举起桌面,一手搂着掌柜,奋力一跳。
掌柜的眼前一花,只觉自己一起一落,一个呼吸间竟然已经身处二楼。
突然一个人脸凑到跟前,把他吓得不轻,连忙闭起双眼。
宁听袖探头看着桌底下的富不忧道:“师兄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富不忧点点头,就要离开时,那酒楼老板竟然抓住自己衣袖,颤颤巍巍道:“你们又住了这几日,这银子,银子还没给呢。”
富不忧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往怀里一掏,当然是空空如也。
他面露难色,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身子又是被人一拉,生生拽了出来,正是钟音。
钟音带着他跟宁听袖二人翻窗而出,落到酒楼后院,只见大堂中人影闪烁,兵器交碰,叫骂吆喝声同时不绝于耳。
农闻雨已经回房收拾好包袱行礼,赶来与三人汇合。富不忧急忙道:“咱们银子还没给呢。”
钟音没好气道:“那就把你留在这儿,等会他们打完,总要有人给掌柜的收拾一屋子破烂,你就给他当几天短工,就当抵债了。”
富不忧想了想道:“这样,这样也行。”
钟音气得反手拍到富不忧光秃秃的脑门上,四人急急忙忙正欲溜后门离开,突见两道身影从房顶落下。
富不忧见这两人满脸惊愕且好奇的看着他们,一眼认出来者正是孙观和韩凝二人,又惊又喜道:“是孙兄和韩姑娘!这么巧,你们也来这里吃饭?”
韩凝咧嘴一笑,指着窗户道:“这里面还能吃么?”
宁听袖凑了上去,挽着韩凝的胳膊道:“你是来看望我们的么?”
韩凝道:“当然,本来想大大方方进来,可这前堂两伙人打了起来,我们只好溜到后巷进来了。”
“是三伙人。”富不忧道。
一行人正谈话间,忽听得屋内打斗声渐渐变小,取而代之的则是呻吟声高低起伏。
孙观道:“看来快完事了。”
农闻雨补充道:“是神石帮和烈武门的人动起手了,这个热闹还是不瞧的好,咱们阔别重逢,还是应当找个清净地方说话。”
孙观隔着窗户向里探视了两眼,说道:“热闹我不喜欢,但是生意可别错过了。”
钟音好奇道:“什么生意?”
孙观狞笑道:“当然是看看哪边输了,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出银子让我们帮帮手,以前这种事我也遇到过,这打起架来脸红耳赤,输了的人更是抓心挠肺,往往很是乐意出钱找回面子。”
富不忧恍然道:“还是孙兄经验丰富,我,我就没遇到过。”
孙观笑道:“那是你地方没找对,寻常酒家客栈自是不多见,但烟花巷柳......”
说到这里孙观脸色一变,见韩凝直勾勾看着自己。
富不忧听他话说了半截就打住,但还是猜了个大概,苦笑道:“这青楼妓院是非是多,但,但小僧,实在不敢去。”
韩凝在旁嗤笑一声,冷冷道:“没关系,富大师,这个姓孙的熟得很,让他带你去。”
孙观心中一寒,不敢直对韩凝森然目光,当即踢了富不忧一脚,“别废话了,胖和尚,咱们进去。”
说罢,孙观拎着富不忧推门而入,钟音韩凝紧跟其后。
宁听袖跃跃欲试道:“师兄,咱们进不进?”
农闻雨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见朋友们已经打定主意,只好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