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小心翼翼地扶着已虚脱得奄奄一息的海缓慢走了出来。
相隔时间不久,便接连两次聚积起全身所有的力量,仿佛灵魂也逐渐溶解,仿佛心脏也逐渐冻结。
海因此耗光了精力,疲累成一滩烂泥,妹妹扶着他稀软的身体走得很辛苦。
但这般状态的他,手中仍稳稳的紧握着那柄刀,沉重的刀与东方寒的刀一样没有鞘。
紧握的那份力量竟似并非来自他本身,而是来自刀锋。
封云警惕着背后东方寒冷漠又锐利的目光及他手中那柄冷光闪闪寒意逼人的刀。
同时封云看见了被妹妹好不容易才总算扶出山洞已有气无力的海,看见了海手中那柄光芒暗沉的宝刀。
他更加傲慢的牵动嘴角,流露一抹别具深意的微笑。
白丑却目不转睛的瞪着封云背后挺立如一具僵尸的东方寒,看出这是个全无情感的人,身上那种森寒彻骨又强烈至极的杀气令凶悍霸道惯了的他也突然有些不安。
他心中竟不寒而栗,知道这人不管做朋友还是敌人都绝对是最可怕的。
可他觉察不出那种杀气是因刻骨仇恨而产生。
虽然他曾经也有过刻骨仇恨,人生就是被仇恨所毁,但他重获自由时,对仇恨却非常陌生。
天色暗沉,夕阳怕冷似的瑟缩进低压山头的厚厚乌云里。
搀扶海的妹妹不知何故也感到背上紧实的压迫着一股强大压力。
为了让妹妹好受,海微弱的叫她搀扶自己去那边岩石倚靠。
他靠着岩石坐下,骨骼像要散架,呼吸凝重而灼热,显出随时会窒息的样子。
恶鬼捉鬼书生老猴也感到一股强大压力,压得他们像是身处漆黑冰冷湿闷的枯井,再难轻松自然的回归现实,死气沉沉的噤声。
他们的目光直接落在东方寒的刀上,想逃避又不能,内心无比焦虑。
此刻东方寒在他们看来简直比大公子还可怕。
XXX
风渐渐活了过来。
风如薄而光滑的丝缎拂过山林,吹化了人的僵冷表情。
可惜太阳仍深藏在越积越厚的乌云中,等待着彻底被长夜吞噬。
天色阴沉得与东方寒此刻的脸色一样。
封云突然很平和的含笑开口:“这天恐怕要来一场吓人的暴雨。”
他若无其事的神态让白丑不禁困惑。
东方寒冷冷道:“江南的天气原来也不稳定。”
封云道:“有时江南的天气比大漠还要变幻莫测。”
东方寒道:“其实我在江南待过的日子不短,我之所以喜欢江南,正因我早已体验到它的变幻莫测。”
封云故作讶然:“你不喜欢稳定?”
东方寒道:“稳定使人安逸,安逸使人放松警惕,而丧失警觉的武林人必死无疑。”
封云叹道:“武林好像的确是这么残酷。”
东方寒道:“为了武林的残酷,我终于放弃一切。”
封云道:“你也会发这些无关痛痒的言论,真让我难免大吃一惊,可是……”
东方寒道:“想说什么就说下去。”
封云点头道:“可是你要牢记,在发这些无关痛痒的言论时,表情和语气绝不能显得太冷。”
东方寒道:“你感到我表情和语气太冷,就对了。”
封云道:“怎么对了?”
东方寒道:“你该因此想到这一回自己再也耍不了任何诡计,这一回你已输定了,而且输的糟糕透顶。”
封云面不改色,笑道:“真是这样?”
他仍是镇静又傲慢。
但他终于知道身后的东方寒并非他一直确信的思维单一,毫无心机。
他一直确信东方寒行事固执,头脑虽时刻保持高度警醒,却不过是一介莽夫。
他一直低估东方寒的智商。
东方寒因仇恨沦为野兽,当野兽不再全凭本能横冲直撞,而是有了自己的周密计算时,像他这么镇静又傲慢的人才会慢慢产生一点真实得刻骨铭心的恐惧。
只一点恐惧已足以撕碎他自诩完美的伪装。
他必须尽可能的添加全新伪装。
他从未想过,一种颤抖欲碎的伪装上添加另一种伪装是多么笨拙可笑。
另一种伪装非但没有掩饰住他的那点恐惧,反倒让旁观诸人窥破了他的某些自以为精妙的想法。
“有趣,果然太有趣了。”
他语气裹满了瘆人的讥讽,这原是他最擅长的,也最常去做。
所以这句话不管是他出于有意还是完全无意,在别人听来都自然极了,像丝缎一般丝滑,如流水一般流畅,没有丁点刻意为之的痕迹。
东方寒仍很冷漠:“这件事让你自觉太有趣?”
封云点头笑着,悠然缓缓道:“这件事有许多处都实在有趣得令人啼笑皆非。”
东方寒目光暗了下去,禁不住问道:“啼笑皆非?”
罕有的突兀语声让别人感到他似根本不懂这四字意思。
这语声中竟含着一丝隐约的委屈之情。
封云狡黠的看了看有气无力的倚靠岩石的海,能非常确信身后的东方寒也被他目光牵引着看向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他当然一眼就认出海的真正身份,东方寒锐如猎鹰的眼睛必定也一眼就认出。
刻骨仇恨早已将那张脸深深烙进东方寒的心。
封云道:“你本该做什么,好像总不明白。”
东方寒道:“你明白?”
封云后颈又是一片刺骨冰冷,深知东方寒将目光逃避似的快速转了过来。
他心头终于产生恐惧,面上仍要勉强的不动声色:“我没有明白很多,但我至少明白一点。”
东方寒道:“哪一点?”
封云慢悠悠道:“有仇必报,时候已到。不共戴天的仇人此时就与自己同在一块天空下,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而你却一直无动于衷。甚至还像是在刻意逃避,这一点我明白,可我并不理解。恐怕对这一点并不理解的局外人不止我一个。”
东方寒冷声道:“既然你知道自己是个局外人,就不该多管局中事。”
封云若有所悟的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但关于那柄刀的事,你却是局外人,而你现在已多管了。”
东方寒道:“这件事里,我不是局外人。”
封云讶异:“怎会不是?”
他是真的讶异,他本以为自己这句话说得很妙,足够让东方寒哑口无言,岂料东方寒还能如此直接的反唇相驳。
他讶异中不禁饱含好奇。
他第一次对东方寒的话产生好奇。
东方寒更直接的回答:“涉及他的每件事,我都不是局外人。”
封云内心震颤,终于明白东方寒已多么顽固而疯狂,东方寒的思想比刀锋还要坚硬而冷锐,和这种人说话,纵使伶牙俐齿如他也会消耗不少精力。
封云苦笑:“看来你不打算信守诺言,亏大公子一直那么相信你。”
东方寒道:“我要信守什么诺言?”
封云道:“你不是贵人,却也多忘事。那个夜晚你与大公子说的那番话难道现在都忘了?”
东方寒的语声仍让人听不出丝毫感情:“那个夜晚我与大公子说过什么?”
封云暗示一般看了看面前的白丑,笑道:“说过什么?我本可以尽量提醒一下你,可惜此地太不方便。”
白丑听懂他话外之音,哈哈大笑:“有人替我教训这些不速之客,我也不用亲自出手了。”
他瞪着封云,声音陡变严厉:“小子,记住我劝告你的一句话。”
封云自然而然的微笑道:“晚辈洗耳恭听。”
白丑道:“无论多狡猾的狐狸,终有一天也会失足掉进老猎人的陷阱。”
封云煞有介事的叹口气,恭声道:“白大侠费心了,这句弥足珍贵的劝告,我将毕生牢记,绝对要竭尽所能的钻研出其中奥义。”
白丑不屑的冷哼一声,冷笑着转开目光:“这话没什么需要用力钻研的奥义,只须听得懂人话——我想你应该是听得懂。”
封云笑道:“我好像听得懂。”
白丑道:“我看你也好像是个人,和那三位毕竟不同,他们早已沦为鬼与畜生。”
恶鬼闻言竟很羞惭的低下了头。
捉鬼书生高昂的头虽未低下,目光却尽量避免接触到白丑。
老猴冷冷的咬牙切齿,整张老脸看来越发的干瘪褶皱。
封云倒是笑的更得意:“白大侠说的极是。”
白丑掠了东方寒一眼:“我不想打扰你们,不知现在我走,会不会不安全?”
封云道:“白大侠说的哪里话?你若要走,在场有谁敢拦你。”
白丑道:“真是这样么?”
封云优雅的柔声道:“当然是这样,谁活得不耐烦,尽管去拦你。”
白丑深知东方寒的突兀出现,完全牵制了封云与那三位的每种行动,若是动起手来,他们已无疑处于劣势,难有取胜的把握和机会。
唯一制造机会的办法是,两个强敌先走掉一个。
即使两个强敌一动手一旁观,对他们也非常不利。
那三位合力出击也绝不是白丑的对手,而东方寒对封云更是占尽主动。
若那三位合力来打东方寒,即使可扰乱东方寒对他的制约,令他有机可乘,最终也必将斗得两败俱伤,剩下的白丑就更不好对付了。
所以白丑要退出,封云与那三位心里都不禁长舒一口气。
封云明白白丑要退出,只为带走那边的海及妹妹。
若非顾虑那对兄妹,白丑绝不会放过他们四人。
白丑看着海,郑重道:“我说我已悔过,我也说我不再忘恩负义。”
他到岩石旁轻轻扶起海,让妹妹走在前面。
他们走过东方寒时,东方寒仍是满脸漠然,根本不看海一眼。
封云无法回头看他们走远的身影,恶毒的搅动着心绪:“大公子放不了你们,我也放不了,时候还早,我不急。”
XXX
对手只剩下东方寒一人。
乌云蔽空,暗沉沉的天色,风吹得不是太猛,只不过吹在人身上已感觉越来越凉。
预测的那场暴雨看来会挪到深夜才倾盆降下,而现在还需积压潮气,就像阴谋实施之前还需在内心酝酿很长时间。
封云叹道:“够冷清的,你或许不知道我其实不是喜欢冷清的人。”
东方寒道:“你还有废话要说?”
封云冷笑:“怎么?你听不下去?我理解你的不耐烦,但至少该跟我把刚才未完的话题再说完。”
东方寒道:“你想拖延时间,我不介意。”
封云道:“你当然不介意,连仇人从身边走过你都一点也不动容,又怎会介意我多说几句废话?”
东方寒道:“我与他的事,不准别人扰乱。”
封云悠然道:“的确,的确。一个人的爱恨情仇,是必须独立解决,每个人都有独立解决这些事的权利。我从小就很懂如何尊重别人的这种权利。”
东方寒沉声道:“但你已多次管了我与他的事,记着,这是我的一件绝对的私事。”
封云笑道:“你与他有私事,大公子与他也有。你有权独立解决与他的私事,大公子也有。大公子一开始就表示过尊重你的这种权利,你也该对大公子的这种权利及早的表示尊重。互相尊重,这向来是江湖人默守的做事原则,违背者在江湖上立足困难,只望你也心知肚明。那一夜大公子找你谈话,明确的谈到,他命由你取,届时大公子毫不干涉。但大公子要玩弄他,你也曾说过两个字——随便。你后来的作为可一点都不符合这两个字的意思。”
东方寒道:“我记着这两个字,我允许你那位大公子玩弄他,却没想到你们竟一次比一次玩得过火。你们将他逼上绝路,险些把他逼死,难道想我以后找一具尸体报仇?”
封云道:“不会把他逼死的,保证届时会把他完好无损的交给你报仇。”
东方寒咬牙道:“我不要你保证,我只要你回去告诉大公子,从此我不能忍受你们对他造成丝毫伤害。”
封云笑道:“你在间接保护自己的仇人,这种事当真有趣得令我啼笑皆非。既然你话已说绝,我也不再浪费口舌。接下来,可能发生一些变化,使你不免为自己说绝的话后悔。”
东方寒冷哼:“我知道现在我也成了大公子的对头,和大公子作对一定很不容易。”
封云道:“不仅很不容易,而且生不如死。”
他慢条斯理的笑着,斜眼瞧了瞧左肩,发现东方寒的刀尖已不知何时从他后颈滑到肩头。
东方寒明显不打算杀死他。
东方寒明显也不打算和他过久的僵持下去。
东方寒明显只打算狠狠教训他一次,再放他回去告诉大公子:大漠之鹰毁了他们的约定。
“接下来怎么玩,听你的,你想怎么玩,我就陪你怎么玩。但你不会一直拿刀虎视眈眈的站在我身后吧?这样我连撒尿都不敢擅动。”
东方寒道:“你尽管动,我并不阻碍。”
封云愕然:“你大发慈悲了?”
东方寒道:“我正想让你像前几次那样对我耍花招。”
封云笑道:“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花招可耍?如果能耍花招,我也不用说废话。前几次耍花招侥幸得逞,不过是因预先有周密的谋划,而现在却是不折不扣的突发状况。我再狡猾,也已紧张得很难急中生智。”
说话中,他竟优雅自然的缓缓转过身,眼神也优雅自然的对视东方寒,脸上看不出一丝紧张的迹象。
“大漠之鹰,你有鹰的沉稳和耐性,却少了狐狸的心机。你怎可随随便便就允许我动呢?”
他笑着用目光向那边三人示意。
三人江湖经验何其老到而丰富,立刻看懂他目中意思。
逃!
三道寒光迅猛的从东方寒身后飞射过去,带起一片风尘扑打他背脊,他眼神凛住,却仍冷漠的直视封云,一动不动。
无论如何,这次他绝不会轻易放走封云。
他要封云尝到伤痛流血的滋味。
封云在他阴冷眼神中看出了这一点,反倒显得更不以为然。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
东方寒沉默如大地。
封云看了看地面,叹道:“怎么还不动,是不是突然不想玩了。”
东方寒的刀突然动了起来。
他突然玩了起来。
封云没有抬头,脸色微变:“说不得!一说就开始。只可惜你有称手的兵器,我却两手空空,凭着一双肉拳怎敢与一柄快刀对阵?想来总有些不公平。”
东方寒厌恶的冷冷道:“不愿再听你的废话。”
握紧刀柄的那只手迅雷闪电般一挥。
刺目刀光立刻封闭了东方寒的身形。
只能见到刀光,漫空刀光忽而绚丽忽而苍白。
忽而又像是透明。
嘭嘭嘭的连串巨响,山岩被刀锋劈得碎石乱溅,尘烟迷蒙了视野,迷惑了视觉。
封云的悠然笑声突从树林深处传来:“你拔刀太快,如果稍微慢一点,这次肯定不会再轻易把我放走。”
笑声夹带在风里,沉闷的不知将吹往何方。
东方寒挥出的刀光猛地朝笑声的痕迹飞过去。
他锐利的眼睛看见那边树林深处有腥红一撇。
他知道那是封云终究被他的刀砍伤了。
他毫不迟疑的展开追逐,疯狂的追进光线晦暗的树林深处。
一群黑黝黝的鸟被惊吓,尖叫着乱扑翅膀,七零八落的飞向林梢,喧噪的吵了很久。
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它们无法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