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终究不是长久的疗伤之地,背上的伤方有结痂的迹象,高照便吩咐备车马回府。马车窄小,不方便高照继续趴着。军需紧俏,祝筠担心将军的伤路上挣开,自己便裹上厚厚的袄供将军作抱枕。
“有长进,知道自己皮包骨头硌得慌,肯多穿几层袄。”高照从背后抱住祝筠,心满意足的贴在他背后,“确实舒服,还是你想得周到。”
马车晃晃悠悠地启程,祝筠弓着腰,双手稳稳抓住车梁,“以前我挨了打,铺上又冷又硬,孙平就这么让我趴在他身后。”
高照呼吸有那么一刻凝滞,缓缓坐直了,“以前不开心的事,就别再提了。”
背上失了重,祝筠错愕地转头,见将军脸色不太好,问道,“将军伤痛又犯了吗,为何不继续趴着了?”
“你若一路就一个姿势,也挺累。我还能撑得住,你不必这么拘着。”高照嘱咐道。
“我无事,将军舒服就好。”祝筠笑道。
“长安,”高照犹豫了很久,话说出口的一刹那,车里都是心跳的声音,“跟着我,你开心吗?”
祝筠眨了眨眼,“开心呀。将军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心落回了胸膛,高照不敢再追问,“路还长,我小憩片刻。”
祝筠点点头,想起身后马车上的周校尉,见将军的眼皮还在跳,便壮着胆子问道,“将军,先帝病重时,你让我找周校尉。如果不是解宫中之困,又是要我做什么?”
高照道眼皮又跳了几下,漫不经心道,“只是让你寻求一个庇护。”
祝筠眼睁的圆溜,这话乍一听好似风流少年调戏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但仔细回忆,那晚自己确实有可能过度解读了将军的话。可将军一直闭着眼,很难不怀疑他说得皆是梦话。
马车行时容易犯困,爱说话的张冉在周凌车上,祝筠没有说话提神的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许是将军在侧,梦里倒是香甜。
祝筠被高照摇醒时,车马已到了上京。祝筠撩开帘子,车外竟然是竹笙居。
“里面的人很关心你,去报个平安吧。”高照道。
祝筠心花怒放,没多想就跳下了车。
“长安,”高照忽然推开车门叫住祝筠,“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祝筠笑着点点头,大步冲到竹门外,正要推门而入,高照又从车窗探了出来,“我等你,多晚都等。”
祝筠正纳闷将军此言何意,竹门从里面拉开了。祝筠习惯了低头看坐在车撵上的叔徜,却不想开门人是站着的。
祝筠好奇地抬起头,却是那人抢先开口喊道,“少爷。”
久别重逢,祝筠好一阵激动,被孙平拥着拉入院中,待相互问候过,再回头,将军的马车已默默离开。
新帝即位后,撤了明王护卫将军府的亲兵,换上自己的亲信。华乐长公主念及姝和郡主出入不便,就将郡主接到候府小住。所以,高照回府时,府内空荡荡、冷冷清清的,甚是凄凉。
“还是得有个管家啊。”高照感慨。
“有个女主人也一样。”张冉心直口快。
高照白了张冉一眼,回头看周凌,周凌提着剑,径直入了后院。
“老周被你罚了之后就怪怪的,总是避着你似的。回来路上一句话没说。”张冉道。
“心里藏着事,不想说便罢了。”高照往东院走了几步,又折回正堂,“去西桥巷把大宝纠回来做饭,三荤两素一汤,点心要蟹黄包。”
“蟹黄包?这个季节的螃蟹不多吧。”张冉道。
“不多又不是没有。”高照悠悠道。
冬日微寒,阳光算是晴好,屋外比屋内暖和,高照蜷在马车里久了,想活动筋骨,就扶着墙在廊下溜达。
“柱国大将军。”影墙旁十分不见外的声音隔着偌大的院子招呼。
高照给祝筠留了门,李骥就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
“从前就不避讳,跟着新皇做了官,也不与我划清界限。”高照从檐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说这话真见外,我落魄时,多承蒙高大哥照顾。”李骥揖手拜了拜,从小厮手里接过拜礼送上,“山参、鹿茸、虫草、雪莲。一点补药,不成敬意。”
“也好,就当你还白吃白住的债了,”高照不客气地收下了,“我刚回府,水还没烧开,不留你喝茶了。”
“不劳大将军招待啊,”李骥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走向后院,“我在这儿住的跟自己家一样,这就去添把手,帮小管家烧壶水。”
高照倚着门框,眼睁睁得看着李骥去了后院,然后提了壶热水回来,正堂存放茶叶的罐子也被他轻车熟路的翻了出来,须臾片刻,茶香便溢满了屋子。
“小管家人呢,小厨房怎么只有张冉和大宝。”李骥拉家常地问。
“我瞧你以前脸皮没这么厚。”高照缓缓落座,“是接了谁的差事?我想想啊,你现在官任户部侍郎,上司是付峥,他似乎没必要与我攀关系。不是他的话,就是他的上司,齐相探访过,可以排除。所以,是陛下让你来的。”
“啪”李骥一拍手,极为称赞,“大将军英明。”
“派你来当说客?”
“本质上是,但说的婉转点就是跟大将军交交心。”李骥奉承地添上茶,“朝廷内忧外患,实在需要手段强硬、能镇得住主来主持大局,明王殿下仁厚,遇事难免优柔。再者说,明王殿下嫉恶如仇,评判用人只分个对错,但天下事又岂是是非黑白能说的清楚的。而新皇陛下慧眼识才,不拘一格,不然,怎会有我的用武之地。”
“当说客就当说客,何必踩着明王抬高新皇。”高照道。
“知道高大哥你不喜欢陛下做晋王时拉帮结派那一套,可是先祖开国至今,权臣贵族的利益勾结根深蒂固,明王改革的风吹得再响,也撼动不了这一座座山。与其相信愚公移山,倒不如相信新皇陛下,有能力将他们掌控在手。”李骥侃侃道。
“说起来,我也是你口中的权臣贵族。”高照道。
“高大哥劳心劳力,为国为民,哪儿能一样。”李骥继续添茶,“我知道,高大哥是因为军师之事对陛下心存芥蒂,但当时陛下真不知情,也绝无置军师于陷阱、断明王一臂的险恶用心。陛下亦有鸿愿,只是为先帝治丧,无暇亲与高大哥诉说。陛下托我转达,他会践行军师之愿,启用寒门,请高大哥放心。”
高照听的乏了,托辞伤口换药回了东院。没成想,李骥就狗皮膏药似的,拾掇了药箱就跟过去,“瞧你自己一个人不方便,我来吧。当年为娇娘美妾上妆的手艺犹在,抹药必不输于你身边人。”
高照裹紧衣服,睥睨而视,“你是在新皇面前夸了海口还是立了军令状?”
李骥端着药碗一副委屈的表情哄道,“大将军啊,咱陛下是真心重用你,你别扭个什么劲儿。天家威严犹在,难不成你要陛下三顾茅庐么。意思意思得了,咱就别得寸进尺了。”
高照抚着架上长剑,“你说的我好像故意给陛下难堪似的,这罪责我可担不起。劳侍郎回禀陛下,先皇封我为柱国大将军,我必恪守为将者的本分,剑指来敌,护大魏疆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嘞好嘞。”李骥乐道不虚此行。
“只是这些年南征北战身体不比昔日硬朗,此番伤筋动骨,得小养半载。”高照徐徐道。
“我懂,我懂。边疆若无战事,大将军本就该在京修养。”
祝筠悄悄溜进将军府时,星光漫天。孙平真情,叔徜盛情,待祝筠想起将军的晚饭之约,街上已有了咚咚的打更声。带着犹豫和几份愧疚,祝筠从后院探了个脑袋出来,前堂烛火如昼。
祝筠匆忙走了几步,便闻得堂中推门声。祝筠停了步伐,因为为自己开门的正是将军。背着烛光,他的神色有些晦暗。
“将军,我回来了。”祝筠轻声道。
“去喊大宝盛饭吧。”高照温和道。
祝筠眨了眨眼,将军竟然一直在等自己,祝筠本觉得自己不值得堂堂大将军等候,可现在解释只会徒增将军饿肚子的时间,遂低声应了个“哦”。
高照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开门时轻快的步伐,转瞬变得沉重。
满满一桌菜,只有高照和祝筠二人,祝筠坐在高照侧边。
“我不小心忘了时辰。”祝筠握着筷子,迟迟不肯落下。
“饿了吗,先吃饭。”高照亲自夹了蟹黄包放到祝筠碗里。
祝筠低头咬了一小口,轻轻吮吸汤汁,这个时节的蟹黄包很难的,可祝筠吃着兴致全无,“将军,你是因为孙平在,所以才特别对我好吗?”
高照夹菜的手凝滞片刻,“是,也不是。”
“孙平都跟我说了,他觉得我离开将军会更好些……”祝筠看着高照,他很少有勇气直视高照。
“先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高照避开话题,给祝筠盛了一碗菌子汤。
祝筠见蟹黄包,再见菌子汤,便知这顿饭是将军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如此祝筠更吃不下了。“我之前答应过孙平,说要带他出海,他问我还做不做数。”
“想去就去吧。”高照捧着碗,将自己脸遮的严实。
“京畿军的事,是我给将军添乱了。”祝筠道歉。
高照干了一碗汤,好似干了一碗烈酒。“我吃饱了。”高照抹了把嘴,随后从袖中掏出一张身契拍在桌子上,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