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邻居家的婶子忙活了一阵儿,直了直腰,笑着瞅了瞅玉米,说:“玉米能进学校念书识字儿了,这多好!不过你得下功夫了,你是姐,麦子是妹,别到时候麦子往家得奖状你啥也不得,到时候人家就该笑话你了。”
小米跟着邻居家的婶子也笑了笑,但她还是从婶子的笑和说话的语气里觉出了婶子不能让自己几个孩子念书识字儿的心酸。是啊,黄庄子这个地方是自己打生下来到前几天出阁十几年都没有离开过的地方。十几年来,自己一直认为这个黄庄子是很让人舒心的一个地方。可是,上次送麦子跟大舅进了一趟县城,虽说自己不喜欢县城,可是,自己也不能昧心说这个地方要比县城好,这个地方跟县城差了十万八千里呀。现在自己又出阁到卧牛岗子,一样是个庄子,这个黄庄子已经不能跟卧牛岗子比试了,不管是人们的吃穿住用,不管是人们的精气神儿,都已经远远地给落在后面了。这个村子里的大多的人家,日子紧紧巴巴地熬着一年又一年,村子里的孩子连个念书识字儿的地方也没有。到底要到啥时候,这个村子才能像卧牛岗子一样,家家户户都有吃有穿,孩子也能进学堂念书识字儿呀!
“放心吧,只要我大姐让我念书识字儿,我一准年年得奖状。”玉米自然看不出邻居家婶子的心酸,仰脸向邻居家婶子一笑,很得意也很争气地说,“我一准要让我大姐高兴!”
小米邻居家的婶子一下子收住了脸上的笑色向玉米点了点头,说:“玉米,不管你大姐带你去哪儿上学,都要用功。你看吧,整个村子里像你们这样大的孩子,有几个能进学校门儿的,就你们姊妹两个。说白了,你们姊妹两个摊上了小米这个好大姐,这是你们姊妹两个的福气。整个村子上,谁家的家境都比你们这个家境好些,可孩子们上不了学,一来因为学校门儿离咱们这个村子太远,二来也都不把孩子上学当上一回事儿。村子上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又是那么姊妹两个能念书识字儿念出出息了,以后咱们这个村上的人家就会想着法子让孩子进学校念书识字儿了。”
小米听了邻居家婶子的话,心里更觉得酸了。老话都说了,人有智吃智没智吃力,这样一年一年地过来,再一年一年地过去,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只能一茬接着一茬地吃笨力气了,这该是这个村子里多大的不幸呀。啥时候这个村子里能有一个学堂,让村子里的孩子能像其他村子里的孩子们一样去念书识字儿,就算是不可能每个孩子都能念出啥子出息来,最少他们不会再是瞪眼瞎儿了吧。她瞅着邻居家的婶子,眨了两下眼,琢磨着说:“村子里孩子们念书识字儿的事儿还得老爷们儿们在一块儿捉议捉议,然后找两个脸面硬实的人出头去找大队的干部说叨说叨。只要大队干部出头管这事儿了,这事儿就能有个眉目儿。”
“村上的老爷们儿们都给一家人的日子压得蒙圈子了,没谁会有这样的想法儿。”小米邻居家的婶子叹了口气说,“得闲的时候他们插个大方啊,打个牌呀,心里哪还会想到孩子们念书识字儿的事儿。不过,也怪不了他们。土地到户的时候,家家都穷得四面透风上下漏气,连个牲口也买不起,家里的田地都靠着两只手收啊种啊,一个庄稼季儿下来,整个人累得跟落驹子小产的瘦驴似的。庄稼季儿过去了,要喘上好一阵子才能气儿喘得均匀了,紧接着一天到晚的在地里折腾着薅草逮虫子,忙忙活活的一年到头也没有几天消停的日子,有两个轻闲日子,他们在一块儿插个大方打个牌,也是个情理儿,孩子念书识字儿的事儿哪还能当个事儿放到心里去。等几年日子缓上劲儿了,这些老爷们儿们也该有闲心思琢磨孩子们念书识字儿的事儿了。”
小米当然很清楚这个黄庄子人家的日子,毕竟自己刚离开这个村子不几天,谁家的灶膛里经常不冒烟,谁家的风箱吹不了火,她心里都有个大约摸。邻居家婶子的这些话让她听着心酸,也让她心疼。是啊,就这个村子来说,眼下让孩子进学堂念书识字儿是很难为,缓上几年可能会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缓过神儿来。可是,这样一缓,就一茬儿的孩子给缓过去了呀。可眼下又有啥子办法儿呀!要是自己手里宽敞,给孩子们在村子里棚上几间房子当学堂,再找个哪怕是半瓶子醋的先生教这些孩子,也不至于让这些孩子大睁着两眼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呀。可自己手里也干净得给用清水洗了一遍又洗一遍样。说个不好听的话,自己要是讲究一些,谷子每月那几天用的东西自己也想着像城里的女人那样花钱就买了,可这个家没那个闲钱,心里想着给谷子买那些东西却买不起,只能将就着自己勤快一些,把那些破布烂铺衬的用开水烫了又烫,再洗了又洗。自己给孩子棚几间学堂的这个念想也就是一个想法儿,一个怕是这辈子也兑现不了的想法儿。
小米的大舅在旁边听着这些,很无奈地独自摇了摇头。打自己离开这片土地之后,一直以为这片土地会发生一些让自己欣慰的变化,尤其在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更会有个一些啥子改观。自打重回小米他们姊妹几个的这个家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发现了原初对这片土地的想法只是自己的一个愿望。不错,土地到户之后,这片土地上的老少爷们儿们一年四季能填饱肚子了,可她与外面的世界的差距还是那么的明显,特别是黄庄子和它周围的这几个村子,与外面的世界差距更大了。外面的世界到处都在喊着“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响亮口号,可这片土地上不光是人穷着,连教育也在穷着,孩子也一样在苦着啊。一茬又一茬的孩子的教育穷过去了,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在没有教育中成长起来了,这样的情况还要在这片土地上延续多久呀?国家一直每年用大批的财政支出实施义务教育,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也是祖国的花朵,也是祖国的未来,可这些孩子,他们的爹娘每年把用血汗换来的收成一半缴了公粮统购,养活着数以万计的脱产人员。他们的父母尽着这样的责任,可他们却享受不到这样的义务教育,那一笔笔的财政支出没有花到对这些孩子的教育上,究竟又花到哪儿去了呀?那些整天捧着红头文件在大会上装腔拿势豪言壮语的人物们应该知道,在他们的辖区内还有这样一片土地,还有这样的一群孩子在贫困的生活中渐渐地变得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扁担竖起来不知道是个一呀。
小米邻居家的婶子瞅着小米和小米大舅没有接着自己的话说,皱起眉头把两个人看了几个来回,心里却在思摸着是不是自己的那句话说得差错了,让这两个人接不上话来。可自己没有说错啥子呀,村子里就是这样一个情况,实打实地说了还能会有啥子差错?
小米瞅着邻居家的婶子,眨磨着两眼吸溜了几口气,然后低下头来往两个大灶的灶膛里添了几根劈柴棒子,拿起那个几根铁条拧成的火钩子把两个大灶的灶膛里的火扒拉了几下,抬起头来向邻居家的婶子一笑,说:“这事儿呀,等晌午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聚得齐了,我跟老少爷们儿们说叨说叨吧。不管老少爷们儿们听不听,也算给他们提个醒儿。”
“啥?”小米邻居家的婶子一个愣怔,瞪大了两眼瞅着小米冒了一句。
临近午晌,豆子有猫春他大哥猫蛋儿陪着去了卧牛岗子,小米家的院子里也就剩下蚂蚱大爷来回忙着招呼零零落落上门的客人,左让烟右倒水,虽然邻居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因为家近还没上门,这已经让蚂蚱大爷够紧张的了,尽管他这两条腿是那场大火烧出来的毛病,但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两根腿棍子还是整宿整宿地连骨头带肉霍霍地跳着疼,第二天早上起来活动一会儿疼倒不咋的疼了,就是一整天的发麻发木地冰凉,两只脚也不如热天有根儿了。
三老杠和二倔巴两个人在院长里陪着来客说着些村里村外和长长短短的话,来客中有不少的人有些心酸也有些欣慰地评论着小米和豆子两兄妹的这门子亲事儿。
“这事儿也好,他们姊妹几个这个家也确实太露底儿了,这样跟卧牛岗子的牛二筢子家结上了亲戚,也能把他们姊妹们的日子带起来。”有人这样说。
“是啊,有牛二筢子他们那一家给拉扯帮衬着,这姊妹几个的光景就会好起来的。”旁边的人随和着说。
“牛二筢子开始找到我牵扯这件事儿的时候,我心里也犯犹豫呢,想着小米这闺女还是个孩子,也没答应他。后来他又找了我几次,我再三琢磨着这事儿也成,牛二筢子在他们那个村上也算是个土财主了,多少贴巴点儿给这姊妹几个,也能让这姊妹几个的日子多少有个转向。”三老杠猫春爹听这些来客这样说话,脸上喜笑着看了看周围的人们,口气很像做了一件大善事儿似的说,“猫春他娘把这事儿跟小米说了,小米就背着豆子找到我们家,很朗利地答应着要我帮她和豆子牵扯这事儿,还让先瞒着豆子。小米这闺女呀,让人心疼着呢。也算是她跟豆子两个人的福气,牛二筢子见小米答应了和门子亲事儿,两边的啥事儿几乎是全包下来了,待客的花销,小米的嫁妆,牛二筢子出手大方,省了小米他们姊妹们不少的心。再说了,那边的望春虽说比小米大上几岁,可人家会开汽车,整天价南里北里的满世界跑,活儿轻巧,又能挣钱。”
“大几岁能有啥儿呀,只要能挣钱,日子过得滋润,大几岁也就大几岁吧。” 旁边有人接过三老杠的话,很是为小米他们姊妹几个送了一口气儿似的说,“大几岁更知道操心,更能想到值几个孩子以前受过的委屈,更会想着帮衬这边的这个家。”
“这姊妹几个的苦日子算是熬到头儿了。这人哪,该走到哪一步是一定的,谁能想到豆子和小米会碰上这么好的人家?这也合该着这几个孩子的委屈受到头儿了,就像这大媒人说的这样,有牛二筢子他们那边帮衬着,这几个孩子的日月也能翻个身儿了,风里雨里的十来年,这几个孩子的委屈也受的大了。”
“是啊,老话儿都说了,人的命天注定,该走到哪一步是定就的了。豆子和小米今儿能走到这一步,那也是命里的安排。以前苦一点儿也好,累一点儿也好,受再多的委屈也好,都是过去了的事儿了,只盼着这几个孩子以后的日月能光光亮亮的再也没啥子弯弯儿了。”
……
来客们跟着三老杠说了些听起来让人心宽的话,蚂蚱大爷听了这些,心里却堵得跟塞进去一个大石磙似的难受,这些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风大不怕闪了舌头。这事儿能像说的这么轻巧,又有谁知道为了豆子的亲事儿小米心里受了多大的委屈?这些人也就是看着这事儿表面上风光了,拿着卧牛岗子牛二筢子他们家的光景说话了,心底儿里就没想着这事儿的来来去去,就没有想到这中间的弯弯曲曲。他不时地向这些正跟三老杠谈得火热的来客偷偷地鼓鼻子瞪着白眼儿,嘴里不出声地嘟囔着些啥子。
“老蚂蚱呀……”二倔巴见蚂蚱大爷心里不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子,叹了一声。
蚂蚱大爷回头见是二倔巴,脸上很难为地一笑。
“今儿不管咋,都是他们姊妹几个的一件大喜事儿,别这样。”二倔巴低声向蚂蚱大爷说,“其实就小米他们两个的这门亲事儿我心里也不老高兴的,可他们姊妹们又有啥子办法呀?事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按着到这个地步的来。今儿这事儿,咱得喜喜庆庆地给办过去,别让人家看出咱们心里的窝屈。”
蚂蚱大爷给二倔巴的话说得一个愣神儿,向二倔巴叹了口气,小声说:“听他们说话,这事儿就跟吃蜜粘糖瓜儿似的,哪有这么轻快滋润呀?”
“他们咋说,那是他们的想法儿。人家对这事儿咋的一个看法儿,那是人家的事儿,咱们也管不了。今儿咱们能管的,就是今儿午晌的这顿饭让他们吃好喝好了。”二倔巴又拍了一下蚂蚱大爷的肩膀子说,“说是亲邻,平日里也不咋的来往,各人的日子还得各人过。他们酒足饭饱抬屁股走人之后,这个院子里的日子还照往常一样,姊妹几个还要自己忙活着吃喝。不是说他们咋的想了,这姊妹就个日子就能咋的了。”
蚂蚱大爷给二倔巴的话说得仰脸喘了一口气,低下头来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二倔巴一阵儿,一咬嘴唇,向二倔巴点了一下头,接着就继续忙他的事儿了。
二倔巴见蚂蚱大爷晃着两腿蹶蹦着来回地忙,心里也一阵子的不是个滋味儿。也难怪他老蚂蚱听着人们那样说话心里堵腾,在他老蚂蚱的心里,现在小米他们姊妹几个就是他亲生的孩子呀。可他眼睁睁地瞅着小米用自己给豆子换了个媳妇儿,自己又没那个能为阻挡这件事儿,这不让他心里堵腾得慌?今儿人们又是这样说着这件事儿,那跟拿破鞋底子抽他老蚂蚱的脸锥子扎他老蚂蚱的心没啥子两样。虽然别人并不这么想,也不会把他老蚂蚱当成这个家里的咋的一回事儿,可他老蚂蚱心里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心里觉得堵腾。
三老杠跟那些来客继续说着他们的话,新来的客人向院子里的这些人打着招呼就直奔着堂屋门口老会计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