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凝撤下一刀,只执单刀与兄长并肩而立,韩轲亦拔刀出鞘,精气鼓动,全神贯注以待。
两人都知师伯武功之高,江湖上实乃罕见,能与他直面切磋,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三人虽为同门较艺,但邱忘怀此时目光凶狠,出招亦不再似刚才那般锋芒内敛,偌大一个空地,无风起浪,威压逼人。邱忘怀以掌作刀,双手翻覆回旋,身一动,如雷霆,如轻风,巧妙中力道强悍,真气四溢,率先攻向两人。
韩轲以身作盾,尽纳刀气,偏转牵引,接下了这势如破竹的第一招,极招相汇,韩轲只感胸口一窒,退了一步。
同时,韩凝则从斜刺突击,斩向师伯腰间。
刀还未至,邱忘怀已翻掌拍到,韩凝见师伯气息不同刚才,出招迅猛,未敢大意,不等招式使老,便闪身让过,甫又再进,一招“疏星流彩”,刀光化作星辰,闪出夺目摄人的轨迹。
韩轲略微调整,单足踏出,弓步合掌,手中刀自下而上挥出,势道刚猛,这招看似为攻,实则为护,刀锋直逼处,邱忘怀正出手应对韩凝的进攻,而韩轲此招却在两人交接之际,率先攻到。
邱忘怀此时若要收手抵挡,则韩凝便可中线直入,他当机立断,一脚踢出,将韩凝刀势一带,同时转马冲掌,仰面而倒,双掌连发,先去韩轲刀势,再拿向韩轲手腕,仅凭单足支撑,再原地划出一个圈来,兄妹两人左进右出,打了个交互。
韩凝手腕吃痛,当即脱刀换手,未等邱忘怀身形立住,便又再次攻到,一招“月照独松”,刀光倾泻而下。
韩轲见状,心知小妹这招招式虽然纯熟,但内力不济,威力大打折扣,势必要被邱忘怀化解反攻,当即便纵身一跃,于空中连出三刀,落下时,刚好护住韩凝右路。
谁知韩凝为求抢攻压制,招式使出后才感气力不足,再难收招,这招“月照独松”气势绵延,刀网千罗,笼罩邱忘怀的同时也砍向韩轲。
幸而韩轲心中有数,反应及时,闪身避让,但心中大叫不好,这等破绽在邱忘怀怎能放过。
他忽觉胸口一紧,邱忘怀穿过韩凝刀势,一把拿住韩轲衣襟,顺势回肘一撞......
韩凝正欲回身来救,突然后背吃痛,脚下同时被对方一勾,身子横着倒地,匆忙间她刀尖点地,借力收势飞出,立好身形,连吸几口大气。
“哼哼,你们这样也叫联手?若真遇上仇敌,未能伤人便先自损了。”邱忘怀手一松,韩轲连着退后几步。
兄妹二人互视一眼,脸色极为羞愧。
邱忘怀指着韩凝道:“你出招莽撞,没有半分顾忌,单独对敌时虽能接连抢攻以占上风,但遇见高手,如何回身自救?”
说罢又看向韩轲,说道:“‘夕寒刀法’每招每式你明明了然于胸,却还是要等她招式使出,才下判断,或攻或守,犹犹豫豫,实在不成章法。”
韩凝嘴一撅,好胜心起,走到韩轲身边,悄悄说了两句。
韩轲听后,将刀一横,说道:“师伯,再请指教。”
邱忘怀掌心向上,双手送出,摆出架势,先前他抢攻二人,此刻便有意等两人出手。
韩轲目光一凛,脚下生风,龙纹刀威劲涛涛,灌顶而来。
邱忘怀耳后风起,韩凝也绕至身侧,伺机而动。
“三阳破军”。
韩轲当先攻入,邱忘怀睥睨一眼,指上虚点韩轲手腕内关穴,旋即单掌一划顺势反劈。韩轲身转刀回,再出一招,邱忘怀由虚变实,一招“初阳贯日”雄浑而出。
掌与刀刹那交汇,韩轲刀头发出“呲呲”响动,攻势非但受阻,连身子都颤动起来,他闷哼一声,刀下一转,将邱忘怀真气拨开,其劲头破空而出,直直砍向纪平和邱枫那侧。
邱枫眼疾手快,连忙拉起还在原地发愣的纪平,躲在墙后。
只见影壁上划出一道大口,石屑纷纷落下。
韩轲气贯长虹,挺身而上,他将“朝炎刀法”中的九阳十二式依次倾吐而出,邱忘怀则沉气以对,两人荡荡威流,扬起满目尘土。
使到第七招时,韩轲倏然气息一变,招式急转,“七阳燎云”尾势方尽,身形迂回游离,飘然轻盈,邱忘怀“咦”了一声,认出此招乃是夕寒刀法中的“吹月如雪”。
这一变化虽生巧妙,但变招间瑕疵浮现,邱忘怀心念刚动,准备寻隙切入,忽觉身后的韩凝轻身闪进,凌厉夹攻而来,她刀势浑厚,凶猛异常,竟是补足了韩轲并未使出的第八招。
韩凝对“吹月如雪”的关隘通明于心,何时急何时缓,几时进几时退,更是尽在掌握,因此,这“八阳破晓”自己使得虽显生硬,但与韩轲配合起来,竟生出柳暗花明的境界。
一通百透下,两人将彼此间的刀诀、刀法、刀意开始一一展露,不再拘泥“朝炎”“夕寒”之分,醉心其中,虽然初时还互有支绌,偶有排斥,渐渐地,十余招后,便开始各自取长补短,相扶相济。
兄妹二人此时均想起幼年时彼此切磋的场景,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油然而发。
韩轲招式生出破绽之际,韩凝便变招弥补,后者危机刚要显现,前者又立刻警之于先,转攻转守,到了五十招开外,兄妹二人更加配合无间,驾轻就熟,并且自身缺陷不足之处也明显变少。
邱忘怀见二人逐渐心意相通,隔阂消除,最开始他有心引导,是以两人出现纰漏时刻意留手,不求取胜,可到得后来,两人心手相应,阴阳合流,渐入挥洒自如之境,一直行有余力的他也感到压力陡增。
邱忘怀决心一探二人尽显,数招接过后,腾起身姿,双掌交合,忽地气若山海翻覆,攻势暴涨,顷刻间已是全力施为,韩轲二人登时如负千斤,只能彼此砥砺依靠。
面对师伯的反扑之势越加汹涌,两人好比携手翻山,登峰越顶之后,又见一处巍峨山峦立于眼前,虽然抬眼兴叹,但心中亦生出百折不挠,高冢笑卧的决心与豪气。
刀影横沉,负手乾坤,三人又堪堪拆了接近二十招,纵使兄妹二人尽力抵御,但与邱忘怀实力悬殊非是一朝一夕可及,只听得“哐哐”两声,两人刀已脱手,无力再战。
邱忘怀趁势收招,看着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挥了挥衣袖,独自走出后院。
韩轲和韩凝再次对视,目中饱含关切释然之情。
韩轲道:“你伤势方愈,今日练功过甚,回房后还需运气调息,多多静养。”
韩凝点点头,也想出言关心一番,但猛然想起什么,脸色随之黯然,悻悻道:“大哥,师伯刚才所言,武道人心本为一体两面,我见你切磋过招时几次三番用险用狠,今后,今后你的手段能否,能否克制收敛一些,我怕,我怕将来反噬自身,追悔莫及。”
韩轲艰难起身,听出妹妹话里言之有物,叹了口气,说道:“若世间之事,都如武道一般纯粹,习武者人人闭门练功自省,江湖也就不是江湖了。”
此时纪平和邱枫见比试结束,已经跑了过来,将韩凝扶起。
韩凝缓缓起身,道:“只盼你日后有何谋划盘算,能说与我听,父亲的志向既是你的,也是我的。”
韩轲道:“等你身子养好,我将往后的计划一一讲给你听,我若有何...有何思虑不妥之处,你便好好规劝。”
韩轲摸了摸邱枫的头,又拍了拍纪平的肩,准备转身离开。
韩凝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那,那此前那些,那些思虑不妥之事,你可有后悔?”
韩轲停下脚步,背身道:“人生不比诗词歌谣,后悔也无能为力,我停在过去已经够久了,如今只能,只能一路向前。”
韩凝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听着邱枫叽叽喳喳跟纪平在旁争论刚才的比试,心情又变得低落,她抬眼望向阁楼,孙观也不知去了哪。
她心道:“人不该留在过去,但过去的事迟早会把人扯回无底深渊。”
韩凝跟纪平指点了两句,便带着邱枫返回房间,一路上蹦蹦跳跳,欢喜不已,一直说着自己又领悟到不少武学中奇妙之处,等到时,见孙观已在门口站着,看模样已经等候许久。
“哟,孙大哥今日为何这般守礼自持了。”邱枫讪笑道。
孙观不以为意,见韩凝身子虚弱,脸色惨白,连忙道:“你们朝夕门当真奇怪,受伤之人练功忘己,累成如此模样,可这小小年纪,精力旺盛的弟子偏偏生龙活虎,元气十足。”
邱枫听他教训自己,反驳道:“这学武不是非要日日苦练才行,有机会能看高手切磋,反省自察,潜心感悟,比那些只会闷头傻练的蠢把式要高明得多。”
韩凝笑了几句,对孙观道:“我见你起先一直在场,为何后来自行离去了?”
“哎,这怎么说也是你们韩家家传武学,我一个外人在场观摩,却是不妥。”
邱枫摇头道:“明明是你见我大哥来了,这才离开的。”
孙观见邱枫戳破,也不否认,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韩凝知道孙观对韩轲成见已深,心下暗叹。
邱枫又道:“孙大哥,你日前说我轲哥哥武功不及你,但今日之后,恐怕就不好说了。”
孙观坦言道:“邱前辈武功卓绝,有他悉心指点,韩轲超过我只是迟早的事。”
邱枫素来知道孙观自恃傲物,听他亲口拜服邱忘怀,心里高兴,说道:“本来师傅是不想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在场的,还是我苦口婆...孩心的求他老人家,才准你在旁学习,谁知后面你自己走掉,白白错过了那么精彩的一次比试。”
韩凝想起邱忘怀所言,又忆起孙观的剑招,心中想到:“他的剑法精准简练,毫不拖泥带水,出招只攻不守,处处舍身搏命,不知是他经历了什么才成就了这样的一路剑法。”
孙观见韩凝看着自己,反而有些不自在,找话道:“这么说,后来你两人动了手?”
邱枫接嘴道:“是大哥和大姐联手对付师傅,我看得出来,师傅后面可是没有留手。”
孙观“哦”了一声,也确是微感遗憾,他还在时,邱忘怀与韩凝切磋,从头到尾都如老叟戏顽童,最多只使了一二成力,后面韩轲加入,想必会稍微认真一点。
孙观这段时间胡思乱想许久,想着韩轲树敌无数,迟早会将韩凝置身于比齐府那晚更危险的境地,他虽对门派之间的你争我夺毫不上心,但对韩凝却十分牵挂注意,今日见了,暗嘲自己不自量力,他们朝夕门高手如此之多,除了邱忘怀武功之深不可测之外,那个木讷呆板的守门人功夫还在自己之上,自己一厢情愿,保护韩凝的想法未免有些多余,甚至可笑。
加上守门人今天一番话,说自己频繁出入韩凝闺房,虽无越界出轨行为,但总算是于礼不合,纵是自己跟韩凝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她毕竟是清白女儿家,韩家也不同往昔,再这样下去也有损她名誉。
孙观低声道:“你伤已痊愈,今后还要助你兄长管理门派,我......”
他话还未说出已被韩凝打断。
“我伤已痊愈,正好你可以陪我出门一趟。”
“啊?你想出门么?”孙观沉入谷底的心好似又被拉了起来。
“我早就同你说过,伤好之后,要去看望钟姐姐和宁妹妹他们。”
“啊?他们。”孙观脸上又显失落。
“当然啊,然后我们便,便一起......”
说到这个“一起”二字,韩凝心中一疼,她原想说跟着孙观,农闻雨等人一起游历一番,可忽然想到当夜一行人在齐天院后厨私设小灶,开怀畅饮,脑中又浮现出傻厨子的身影。
她背身过去,眼角不觉已经湿润,默默从怀里拿出那个小木雕。
孙观见了,心中也替韩凝忧伤,他与那个傻厨子交情不深,但想到那人半点武功也不会,为了救韩凝,却白白死在齐府之中,颇为不值。
“既如此,我们便去寻他们几个,之后再做打算。”孙观不愿韩凝睹物思人,再陷悲愁,于是拉住她的手。
邱枫听二人说似乎要出门,立马也来了兴趣,掺和道:“那我们走罢。”
韩凝回过神来,看着满脸期待的邱枫,说道:“小枫,你在家待着,大姐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
邱枫还想坚持,但见韩凝脸色沉重,眼角微红,也知道现在不该任性,于是便点了点头,白了孙观一眼后,自己回了屋。
孙观安慰道:“人不该活在过去。”
韩凝闻言心念又是一动,苦笑道:“可,过去,一直活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