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章 杯酒解纷为芳邻家和
周兵跟他父亲动手,以致将拉架的老爸碰倒,这事震惊了向河渠。他让慧兰去喊周兵中午来喝酒,自己则去请周成庆。
周成庆,向河渠叫他为哥,其实这位哥只比老爸小十来岁,与向家非亲非故的,按农村习俗,叫老医生为哥到还差不多;可他母亲,那位镇江老太太却硬是让周成庆叫向河渠的母亲为姨;当然了,假如从向河渠的大伯父的年龄上排下来,大伯父要比周成庆大上十八九、头二十的,不管怎么的吧,向河渠就得叫他为哥了;累得只比向河渠小两岁的周兵也矮了一辈。周兵虽然从来没叫过向河渠为叔叔,他妻子美玉见了向河渠夫妻,每次都是“叔”“婶”不离口的。好在向河渠当长辈当多了,习以为常,喊了就答应,哪怕比他大了十岁八岁以致十几岁的男子汉们叫他表叔长表叔短的,从不感到有什么不妥。要知道他比最大的堂表兄要小三十九岁呢,那可是没出五服的亲戚。
周成庆父子不和,由来已久。自周兵母亲去世,周成庆与殷成惠好上后矛盾就来了。周兵总感到殷成惠这个老狐狸抢走了他爸,他爸呢让老狐狸迷住了,甩掉儿子了。就这么着,老是看他父亲和殷成惠不顺眼,经常指桑骂槐。在周成庆退休由谁顶替问题上明争暗斗了一场。
尽管从婚姻关系上说殷成惠的儿子也算是周成庆的儿子,但毕竟弟弟周华是嫡子,再加上周兵以拼命相威胁,最终让周华顶了替。假如是林生顶替的话,这父子俩,不,得加上周华是父子仨,矛盾闹到哪一步,还是个未知数吧?
说起来各有各的理由。在周兵看来,你老爷子跟老狐狸结婚也就算了,他也认了。谁让向河渠,他最要好的朋友劝他要面对现实呢。是的,听老人说要不是奶奶坚决不同意,他爸就娶上殷成惠了,那也就没有他周兵了。而今他妈没了,奶奶也没了,他爸为什么不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算了,由他去吧。
他依了向河渠的劝,没有坚决反对这亲事,也没有象妹妹那样刁钻地调侃殷成惠:“我叫你奶奶呢,还是叫妈?”因为镇江老太跟殷成惠的丈夫年龄相仿,一直是平辈相处,论辈份周兵兄妹过去总是叫殷成惠为奶奶的。
周兵认为,不管怎么说,你老爷子是拿工资吃饭的,除开你老两口的吃用,总该对你的亲骨肉多少有点贴补吧?噢——,一毛不拔,这就惹他上火了。周兵的妻子美玉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见老爷子长年累月只顾东不顾西,啊,忘了说,周兵就住在姜林生西隔壁。于是就常常打鸡骂狗地说些不好听的话。
周成庆呢,也有他的想法:干嘛呢,老子将你们兄弟姐妹养活、拉扯大,容易吗?在那种年月里,你们三个,啊,不,是三个半,你妈病殃殃的,干不了活儿却少不了吃药要花钱,没将老子累死?现在你们都成家立业了,都有孩子了,还要老子养你们,老子得你们什么好处了,一个个只知伸手朝老子要,你们给过老子什么了?老子的责任已尽啦,不欠你们的,今后谁对老子好,老子就对谁好,你管得了么?凶,哼,几十年来老子怕过谁了?
也难怪周成庆向着姜家,殷成惠是他老婆固然是个因素,姜林生比周兵态度要好上好几倍。常言道打杀人要偿命,骗杀人不偿命,怎么着骗总比吓好吧?
向河渠其实内心是向着周兵的,因为殷成惠曾伙同二伯母欺侮母亲。那年头父亲刚从县监狱被释放回来,又被剥夺了行医的资格,与母亲种地为生。向河渠家的田东邻是二伯父家的,西邻就是殷成惠家,两家削田埂、毁庄稼,受尽了欺凌。父亲冤狱没昭雪,难以保护妻子,常嘱咐年方八九十来岁的向河渠姐弟看好母亲,别让母亲想不开寻死。这一节一直在向河渠心里堵着。后来随着父亲无罪结论的宣布,能行医了,又与人组成了诊所,后来改成医院,并当上院长,殷成惠才改变了态度。可母子俩对殷成惠的看法一直没变。实事求是地说,在运动中父亲被揪斗期间,殷成惠没有挤石下井,而是热情如故,老娘却认为父亲与骚狐狸不清不白。周兵是从小到大的伙伴,又有同生共死的交情,内心向着周兵也就不奇怪了。
内心向着周兵,不等于赞同他对他父亲的态度。他多次跟周兵说做农活不指望别人接,做人家不指望别人贴,幸福生活要靠自己去开创。他说老头子不欠儿孙的债,该尽的责任已尽了,接济你是情份,不接济是应份。将你拉扯成人、娶亲安配,你欠他的,他不欠你的。今后的人生路你自己去走,他不包你一世。世界上有的国家,孩子长到十八周岁就有义务独立生活,父母不再实行供给制,连上大学、成家都得靠自己。
你与老头子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在老人能料理自己时,他有权支配自己的一切,你无权干涉;他不能料理自己了,你有义务赡养他,那是你在还他抚养成人的债。你不养,是你在赖债不还,将受社会的谴责、法律的制裁。他说:“打个退后算盘吧,一是譬如他与你母亲一起走了,指望他什么?二是譬如象我爸,得了癌症,拿的那点工资能够他维持就谢天谢地,许多时候还不够,这情况落在你身上,你怎么办?”
说的时候呢,周兵常常不吭声,问得急了,只得承认对的,可过不了多久,老毛病又重犯。有时就拿本队实例来说,说某某人身强力壮时将老爸丢在老家不管,现在受到儿女的冷遇,有时连剃头的钱都难要,为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儿子接的老子的胎。儿女都已渐渐懂事,要做个好样子给儿女看,要想儿女今后怎样对你,你就怎样对待老头子。
跟周成庆呢,也找机会聊过几回。周成庆说三姨福气好,摊上个好儿子好媳妇,说他惭愧没能象兄弟这样孝敬上人,落得子女也不孝顺。
向河渠说:“对上人你还是不错的,听老妈妈说你对她很好,从没缺过她的另花钱。”说:“队里哪个不说你肯帮人,物资紧张时你帮了好些人家的忙,大家都很感激你呢。”说:“虽然林生与周兵、周华、周萍一样都是你的子女,不要求你特别厚待亲生子女,也要有点关照对不对?不管怎么说总是你的亲骨肉吧?在你有余力的时候就眼看他们手头紧,不拉一把?不说别的,百年久后,到坟上烧纸的总是你的亲生子女吧?儿子态度不好,还有孙子孙女呢,两个小的叫你不是挺响的嘛。”
就这样,每当发生矛盾的时候,只要向河渠在家,总是要给他们念念这些念过多遍的
经。说没效,念一通起码要好一段时间;说有效,隔三差五又叩碰起来,这不,还动上手了。
周兵来到向家门外,见他爸在屋里,就停住了脚步。向河渠见了,说:“怎么了,有生死仇坐不到一块儿?快进来,我还得跟你算笔帐呢。”周兵只得进屋,气呼呼地往进屋的那张凳上一坐,看也不看同样面无笑容的父亲。一张方桌,东坐老医生,西坐周成庆,南坐周兵,北坐向河渠,两个笑弥佗,两个哼哈将,好奇特的一桌。
向河渠给周家父子各斟了一杯,自己半杯相陪,老医生为配合气氛,也用保温杯装了一杯黄酒。向河渠说:“来,几个月没在一起喝过酒了,碰一碰。”他举杯先跟周成庆,再跟周兵,也跟老爸碰了一下,先喝了一口,用目光扫视着周家父子。
周成庆已经向河渠劝说过了,说:“谢谢老弟的好意,我喝!”也喝了一口。
往日见酒如命的周兵仍气呼呼地坐着,望着酒杯不动也不喝。向河渠笑笑,又一次站起来,边用杯子再碰碰周兵的杯子,边说:“你这个家伙,碰倒了爷爷不赔罪认罚,还阴着脸,爷爷欠你的钱。”
周兵再横也不敢,不!他什么都敢,是不肯对老医生不敬的,端起杯站起来对老医生说:“对不起爷爷,我喝。”说罢,仰头便喝,别人喝的是一口,他却是一杯。向河渠笑着说:“这才是男子汉,血性人。”然后将周兵的杯子倒满。
万事开头难,既喝起了个头,僵局就算打开了。向河渠根本不提周家父子闹矛盾的事儿,只是跟他们扯闲篇。他问周成庆:“当年李龙师徒真的在场南吃下了一脸盆鸡蛋?”周成庆说:“那还有假,他俩去时刚开完饭,我拿什么招待他们,除了煮鸡蛋,没别的。”“那一盆有多少?”“三十来个吧?”周成庆说。“一个人吃十几个蛋可是不简单的。”老医生说。“李龙能吃,我早知道,他徒弟只怕吃不过他。”周成庆说。
“喂,周兵,你还欠我一条命,拿什么东西还?”向河渠又转向了周兵。“谁欠你命了?”周兵问。别说周兵,满屋子的人都愣了。“怎么,赖帐?荷花池里不是我,你不早投胎去了?”向河渠说。“去,去,不是你说没事的,我能被水淹?”周兵没好气地说。
“爸,讲给我听听,挺惊险的嘛。”馨兰什么时候坐上桌的,而且就坐在她爸身边,向河渠没注意。他这个丫头不象慧兰那么稳重,总是那么顽皮,也难怪,她小嘛。虽不再爬上他的大腿晃荡了,但粘着他还是常事。于是讲了小时候的那一段故事,讲完后问女儿:“馨兰,周大哥欠不欠爸一条命?”“欠的,周大哥欠的。”
周兵说:“你说的有两点不实,一是我们过河是为偷桃子不是为猪草;一是如果上不了岸,是你欠我一条命。你说不深,能走过去的,你会游,能带我。拿我弄上岸是你该做的,我不欠你。”馨兰连忙否认说:“不对,不对,你骗人,我爸不偷桃子,不偷,就是不偷。”
向河渠逗她说:“要是我俩真为偷桃子才去的呢?”馨兰头摇得象拨浪鼓似地说:“我不信,我不信,爸不会偷桃子,就是不会偷。”向河渠继续逗她说:“我刚才说,假如我真的为偷桃,你还是不信,那还是好孩子吗?”馨兰歪头想了想说:“还是好孩子,父为子隐嘛。”
“卟嗤!”倚在内门框边的慧兰笑了。馨兰说:“笑什么?我说错了?”慧兰说:“你还能错?子为父隐变成父为子隐了,不错,不错。”
周家父子对这两小姐妹斗嘴的内容一点都不懂,老医生解释说:“这是她奶奶没事做时跟孙女们说的道理。说的是人们应该重视血缘关系,哪怕是一方做错了事,父子之间都应当替对方隐瞒,因为父子之间的情是最重要的。馨兰说的是帮爸掩饰,只是说倒了。”
说着扯着,自然气氛就和谐了许多,至少父子间的敌对情绪被转移了不少,酒也就容易喝下去了。一瓶六十五度的七宝大曲见底的时候,向河渠说:“家中只有这一瓶六十五度的,再喝就是五十几度的,没有这么有劲了,不好意思,凤莲,下面吧。”请人喝酒也没有这么说话的呀,可老医生知道儿子的意思,不等凤莲有所反应,跟着说:“好的,下面吧。”
“来,杯中酒,我们慢慢喝,吃菜,仓促间没什么菜。”向河渠举杯又跟周家父子碰了碰,等他们喝了以后,慢悠悠地说:“请二位来,是想跟二位商量个事。”
性急的周兵说:“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没话可说。”向河渠知道他的性子,才故意这么一说,就是要他这句话。从小到大,谁不知道谁呢?周兵话一出口,他就说:“当然能办到,就怕你不肯办。”
“废话,你说的事我哪桩没去办?”周兵说的也是真话,从九岁还不会游水,让他下河就下河以来,向河渠要他办的事,从没皱过眉。
“那好。”向河渠说,“从走出这个门开始,跟你爸之间,不论什么事,只要估计行不通的,都先通过我或我爸,或者是已说了没说通的,也这样由我们来跟你爸商量,办得到吗?”
想不到竟是这么件事,他一时绕不过弯来,望着向河渠,嘴唇动了动,不知怎么说。
向河渠说:“道理过去说过好多遍了,今天不说道理,只说做法。从今后,你们父子俩按照我要说的情况采取相应的做法:第一阶段,也就是目前阶段,互相作为不认识的过路人相处,你周兵就当你爸跟你妈一齐走了,你大哥好比没有这个儿子,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往来,更不谈干预对方的事了。第二阶段,就是第一阶段过了一段日子,你们静下来想一想,儿子觉得没有这个老子就没有我,有一点感恩的心;老子觉得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就是儿子不好,也有自己的责任,我还得关心关心他。到了这一步,你们再互相靠靠拢,儿子表示点孝心,老子表示点关爱。第三阶段今天暂不谈。这两个阶段里,就按我说的办法处理你们间可能需要商量的事,怎么样?”
周兵还是没吭声,向河渠又加了一句:“什么事都要从效果着想,只要能办成,怎么办都可以,决不应该一条道儿走到黑,锯倒树捉老鸦。”
“好吧,听你的。”周兵端起杯子站起来跟持杯在手的向河渠一碰,一口喝干,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坐了下去。
向河渠将杯子移向周成庆,问:“大哥,你的意思呢?”周成庆毫不犹豫地跟向河渠碰了杯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谢了。”也是一干而净。
这顿酒反映在《习作录》里的题目是《杯酒解纷为芳邻》,内容如下:
周兵父子动手拼,拉架老爸倒墙跟。此事惊动向河渠,请来父子两个人。
周家父子久失和,源自母死父再婚。其间纠纷不胜数,是是非非说不清。
偏偏父子两硬头,三日两头闹纷纷。劝和工作做多少,没有一盏省油灯。
今请二人来喝酒,七宝大曲拎一瓶。做好做歹碰了杯,东拉西扯念闲经。
气氛缓和酒易喝,不知不觉到底层。河渠说请二位来,有件事情要商定。
从出我家大门起,行不通事不硬行。告诉我爸还有我,再由我俩来调停。
道理已说不重申,两个阶段逐步升。目前只当过路人,互不干涉奔前程。
过后大家再想想,毕竟总是骨肉亲:没有老子没有我,应该有点感恩心;
不管怎说是亲生,有错自己有责任。双方慢慢靠靠拢,父表关爱儿孝敬。
周兵还是不开口,河渠再加一劝声:凡事都要重效果,锯树捉鸦可不成。
周兵一声听你的,这顿酒菜没白请。但得芳邻和谐处,何妨大曲喝几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