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的光在四人脸颊上蹦闪,为不苟言笑的神情镀了一层金色,更显严肃。
沈鹤听完卫子湛的推测,笃定地一点头。
“子湛兄所想确实没错,偷袭粮草确实不是大孤涂、三孤涂的计划,而是格玛的胞弟,塞巴图。格玛不久前新诞一子,大掌事有儿女十几人,虽不至于重视这幼子,但毕竟老来得子,心里也是得意高兴,为褒奖于她,特许了她的请求,允塞巴图入主营中。他这人激进好斗,胸无谋略但野心很大,知道背后不少人传他依仗其姊得势,为了证明能力,才擅自策划这一场偷袭。”
“你这样说,我便明白了,那塞巴图并不以粮草自身为重,不过借机向政敌昭示自己的手段和胆魄,嗯,所以粮仓毁了多少不重要,他能成功潜入我腹又全身而退才是他的目的。”
卫子湛神色凝重地沉默片刻,问道:
“所以目前来看,大孤涂对此人的态度,是针锋相对,还是暂避锋芒?”
沈鹤不禁目露叹赞,“不愧是子湛兄,一语中的!没错,大孤涂、三孤涂原本内讧不停,现下多了个塞巴图,两人竟心照不宣地偃旗息鼓,维系表面和气。”
卫子安反应稍逊,但也敏锐地觉察到不妥,冷笑一下。
“鬼方大掌事怎会容许外戚崛起,看来是利用这人来平衡、牵制两位孤涂的势力。”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阋乃内侮,虽阋不败亲也。塞巴图根基尚浅,如果因此使两孤涂暂时修好,让最大的两股势力结盟,于我们并非好事。”
卫子湛锁眉沉思,手指轻轻在额间摩挲,“鬼方掌事想用他来稳定两个儿子,我却偏要打破他们的平衡。”
“阿鹤,三孤涂帐下亦该有幕僚才是,他们二人……”
卫子湛忽然止住,余光向身边人的脸上略微停滞,重新更换了一番说辞。
“三孤涂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沈鹤也跟着瞄了眼宋星摇,又与卫子安对视一遭,虽不解其意,但依然机敏地避开了中断的内容。
“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子湛兄,子安,三孤涂并非如表面那般按兵不动,他手下的人,似乎正在筹划一件无比庞大的计划,但他们多在鬼方域外行事,所以我只能探查到些蛛丝马迹,具体做什么,我不敢过多询问。”
“其他的交给我与子安,阿鹤,你做得没错。”
卫子湛叮嘱道,“阿鹤,你安心蛰伏,不要太过冒进出头。大孤涂看似温吞,其实胸有沟壑,他一定也会静观局势,以待坐收渔翁之利。三孤涂阴狠,塞巴图无人点拨,必会生错。两人之间,定要先起龃龉。”
沈鹤不住点头,“记下了。”
“另外,子安营中那叛徒并非与塞巴图联络,他手下当另有一人,熟悉营中的部署,你可知是何人?”
提到叛徒,沈鹤厌恶地皱起眉,想了想,“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不过我曾见塞巴图往我大营西边而去,子湛兄,子安,若有机会,你们当去下防营排查一番,或许下防营当中,另藏了其他鬼方暗桩。”
卫子安拧眉应声,“好,过几日便去。”
面前的火光黯了些,宋星摇不敢打扰他们,轻手轻脚地添了枯木,继续默默发呆。三人靠在一处又互相通了些消息,这才语毕,浑身放松下来。
树枝在火焰里枯萎、扭曲,化成灰色的粉末,随着热浪扑腾。哔剥声作响,在清寂的雪地圈出温暖的一隅。
也不知多久,眼睛里像有蠓虫飞来飞去,宋星摇揉了揉,埋着头眨眨眼,再抬起来时,才惊觉面前两人在打量自己。
沈鹤摸着下巴笑得古怪,卫子安板着脸,眼睛里却满满掩饰不住的兴奋,卫子湛坐在她身旁,神色清淡地掠了她一眼,便转了回去。
“是王上派我来青州的!”
听她没头没尾的一句,几人都怔了怔。宋星摇提高音量,对着卫子湛急吼吼道:
“本来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是二公子、四公子带我过来的!又不是我故意偷听三位谈话,怎么现在又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
“再说!”
她看向卫子安,眼眶一红,眼角就这么冒出两颗小小的水珠,“再说,我刚才一直发呆来着,我、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无声的沉默片刻,沈鹤噗嗤一声笑出来,与卫子安互递眼色,卫子湛冷着一张脸无动于衷,眸底却闪过一丝未被察觉的笑意。
“宋……宋姑娘啊宋姑娘!”
沈鹤挠挠头,瞄了卫子湛一眼,嘴角挂着坏笑,“你倒是思路清奇啊!啧,我觉得相比于担心子湛兄会杀人灭口,不如想想,他怎么每次都把你带在身边?”
自然是放松我的警惕,顺便盯紧我了!
宋星摇在心里大呼小叫,面上保持着和善的笑脸,摇了摇头。
沈鹤握住半拳,盖着嘴哼哧哼哧笑起来,卫子安捅捅他,齿间挤出低沉又激动的声音:
“走啊,我们去那边!”
“妥!”
沈鹤一个猛子站起来,两人勾肩搭背地大步走向枯草丛另侧,大笑声几乎同时响起。
“果不其……然!哈哈哈哈哈!你说……真的吗!哈哈哈哈!”
除了笑声响彻,两人的窃窃私语混杂在咂舌、惊叹,和风声里,听不真切。
宋星摇竖着耳朵听了会,实在听不到什么关键性词汇,失望地叹口气,借着火光,细细端详着手中的葫芦。
“你很喜欢这个葫芦吗?”
良久的安静后,卫子湛漫不经心地看向宋星摇的掌心,又漫不经心道:“看上去只是个工法精美的普通葫芦,为何要看这么久?”
“因为……”
宋星摇顿住话音,将葫芦攥在掌心,转头看向卫子湛。
“二公子想知道?”
根本不等卫子湛回答,她已飞快点了下头,开始讨价还价,“好,二公子既然想知道,不妨先告诉我一件事!二公子说留下叛将性命用来与沈小将军见面,我大概能够理解,但实在想不通二公子是如何做到的,二公子,可否提点一二?”
她的瞳孔像两粒明亮的琉璃,反射着火焰的光泽,卫子湛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下,“怎么,宋姑娘不直接问吾,却绕这么一圈小心思,是怕吾缄口不答吗?还是觉得吾会趁机刁难宋姑娘?”
“此地远离青州主营……”
卫子湛瞟了眼她脸上的讪笑,心里也悄然生笑,解释道:
“那位李都尉被送至这附近之前,子安已派人散播消息,传他叛变是假,实则是与大嬴北军做的一场戏,假借被驱赶出营、心生怨怼而投奔鬼方,今后为我北军传递鬼方的消息。”
他的话到此便结束,却已足够宋星摇推理出大概的过程。
“鬼方若信,断然不能眼睁睁放他入境,鬼方若不信,也会对我们的举动生疑,为免多事,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另可迷惑他的上层,令他对手中招降的叛徒都心生疑窦。”
卫子湛稍加补充,宋星摇眼睛一亮,又欢喜道:
“还有,他们鬼方内部的几股势力也会相互指责、猜忌、争功推过!可沈小将军并不曾接到密报,又是如何与二公子、四公子想到一起去……”
“再往北是大孤涂的主营所在,一个不属于大孤涂的叛徒却出现在大孤涂的封地外,区区不才的在下虽不才,也是与子湛兄、子安自小混迹在一块,他们要么是不再信任我而派了新人过来,要么,就是故意将那人送到我身边,暗示我对此人出手,第一点不可能发生,所以就是后者咯!”
沈鹤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蹲在卫子湛和宋星摇两人稍后,眉开眼笑地端详着宋星摇。
“而我在鬼方眼中也是叛逃投奔而去,自然会借机考验我的态度了。杀人的活可不好干啊,宋姑娘,不如你帮我劝劝子湛兄,赶紧让我回来吧,否则落下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我在那臭烘烘的地方,什么都不知道呢!“
沈鹤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宋星摇咧嘴笑,卫子安一边绕回原位,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热闹,
都像是在期待什么一样。
宋星摇钦叹地“喔”了声,然后郑重其事地问沈鹤:
“沈小将军,什么有意思的事啊?我帮你问,以后告诉你?”
这话的重点明明在“你帮我劝劝子湛兄”,怎么就扯别的上头了呢!
沈鹤和卫子安所想象的——“为什么是我劝”或者“二公子怎会听我的”,然后他们插科打诨地透露某人深沉的感情,多美好、多感人啊!
两人隔着篝火对视一眼,双双露出意料之外的苦笑,不过沈鹤丝毫不放弃,话锋一转,接着道:
“你想知道是什么事?我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宋星摇猛地点头,“好啊!要听!”
“阿鹤。”
淡淡两字,顿时浇灭了卫子安的兴奋,他坐回卫子湛身边,谨慎地看向沈鹤,重重咳了声。
沈鹤却用手挡住侧脸,不管身后人的目光,笑嘻嘻地拉起宋星摇,“跟我走,我跟你说些好玩的!”
“阿……”
“二兄放心!”
宋星摇转瞬就被拉到黑暗处,卫子安搂住卫子湛的肩膀,用力拍了拍,“阿鹤他有分寸,不该说的话,不会多说的!”
卫子湛抵着眉心,望了一眼黑暗当中模糊的身影,叹出一道长气:
“我早该预料到,你与阿鹤两个就不该碰到一起!”
“星摇姑娘,我教你的,你可记得了?”
火光暗了几分,沈鹤大步流星地走回来,走几步又转过头等待宋星摇跟上,两人之间明显熟悉不少,连称谓都变得亲昵。
“记得了!”
宋星摇微微垂首一笑,不知为何,卫子湛在那隐晦的半张脸上竟读出一丝羞涩的意味,他目光跳了跳,第一次按捺不住心里的慌张,站起来迎上前几步。
沈鹤注意到他的动作,眉眼浮出奚弄又刻意的谑笑,卷舌打了个响儿,盯着卫子湛,对宋星摇道:
“我跟你说,那人暂时不喜欢你不要紧,只要你再见他时,按我教你的喊他,任他再怎么冷漠,也会心动的!”
宋星摇咬咬唇,脸颊似乎红了一红,点头道:“多谢沈小将军。”
“哟哟,谢什么!他跟你说什么了?”
卫子安从后方先凑上来,与沈鹤对了个眼色,才又说道:“他就是个不正经的,宋姑娘,你可别什么都信啊!”
“我不过教了些实用又简单的小技巧,帮我们星摇姑娘抓牢她心上人的心而已,这一点我难道还不算权威?子安,你想不想学,子湛兄!”
沈鹤嬉皮笑脸地撞了撞卫子湛的肩,眉毛一挑,“你呢?你要不要也学学?”
卫子湛睨他一眼,淡淡说道:
“不需要。”
“好好好,不需要,那算了!”
沈鹤抬头望了眼天空,走到背囊那侧拎起来藏在身后,对着三人依次注视,眼中依稀泛着不舍,不过转瞬,他又是一派不羁的神情,扬眉笑起来。
“我该走了!好兄弟,好生练你的枪法,等我回来,最好赢过我!”
卫子安上前,两人再次重重击掌相握。
卫子湛亦走到他身边,替他理好披风的褶皱,沈鹤低下头看着,小声道:
“子湛兄,不要每个身份都让她望而却步。”
卫子湛的动作稍顿,拍了拍沈鹤,浅浅点了下头。
“星摇姑娘告辞!”
沈鹤已跳到来时的草丛之外,最后一看三人,潇洒回头,“走了!”
火焰已被雪掩埋,四周有着冷冽的荒寂和无法穿透的黑暗,三人又看向沈鹤离开的方向静立少顷,才折转向南,打算返回。
“对了!”
宋星摇走在两人中间,抬起头看了眼前方人的背影,“我还未回答二公子呢,一位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朋友,他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葫芦,所以……哎呀!”
她一脚踩进没膝的雪坑里,手忙脚乱地想拔出腿,卫子安伸手帮忙,顺便看了眼他那隐在黑暗下、顿住脚步的二兄,咬唇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