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宫城浸润在和煦的阳光下，安静，磅礴。
避开回朝觐见的臣工，鲜有人出现的北宫门外，卫子湛、卫子安一人一骑，待戍卫推开厚重的城门，马蹄刚刚跃出，却被身后一人喊住。
“两位公子，等等我！”
那人也骑了匹马，见前方的人停下来，一甩缰绳，不消片刻便跑上前，扯过马身横在两人马前。
卫子安微露诧色，看看远处的宫群，又瞥了眼卫子湛，见他忙着做别事，未能与自己来个眼神交流，只好自己先行问道：
“阁下是？”
来人展颜一笑，“我是……”
“你就准备用这个面孔入营了？”
卫子湛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袖，嘴畔生出一点笑，先一步问道。
“谁？谁入营？”
没有得到答案，卫子安更为疑惑，遛马到卫子湛身旁，悄声询问。
卫子湛看向来人，来人亦看向他，谁都没有理会卫子安。
那人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啊，有何不妥？”
卫子湛歪着头略略思忖，摸着自己的马，马儿似乎与主人心意相通，一步步走向那人。
待靠近了些，他低声说：“样子没有什么不妥。只是维系幻术需耗费你心力，若心力不济，说不得某一刻便会崩塌，恐惹人侧目。”
卫子湛抓起缰绳，转头看向宫门外，“宋姑娘，你还是只用你自己的面容，随意扮个男子的装束就好。”
“二兄，你说他、他是谁？”
卫子安凑上前，反复打量眼前这个样貌普通的男子，不可思议地问卫子湛。
“嗯……”
那男子想了想，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再放下时，样貌大变，重新变回他原本的女儿模样。
只她本来就眉黛色浓，鼻梁高挺，一派英气姿容，当下束着男子的发髻，倒比寻常男儿更显俊美。
“二公子说的，倒有些道理。”
“是你，是……是宋姑娘！”
卫子安牵住马低呼。
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谍庄之人变幻容貌，不过瞬息，声音、外形俱异，一时间看得吃惊不已。
“大惊小怪。”
“嘿嘿，四公子见笑了！”
卫子湛眼尾瞟了瞟卫子安，口中戏谑，一踢马镫，扬长驰去，两人在后相互寒暄几句，亦策马追上。
一路向北，雪重难行。
卫子安提前传信回营，预计正月廿三抵达。只不过除他副将秦者华以外，无人知悉他们三人提早三日便赶回。
返回青州当晚，卫子安并未回营，亦未回公子府休整，同他二兄、宋姑娘两人一同下榻于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内。
子时夜半，房间门轻声叩响。
卫子安旋开一条门缝，一道人影迅速闪进房中。
整栋客栈无人走动，各处房间大部分已熄了火烛平静下来。
屋内只一支烛台上亮着烛火，光线半明半暗，恰好将三个人影笼罩在光晕下。卫子安抬手止住来人的礼数，轻声唤其坐好。
“者华，不必执礼了。你坐着说就是。”
秦者华对着桌前的两位上公子颔首，还不等坐下来，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近日来营中的动向。
他语速虽快，但思维不乱，语意表述清晰明确，一盏茶的功夫，已事无遗漏地说完一遍。
卫子安点点头，看向卫子湛，两兄弟对视一眼，卫子湛亦点头回应。
卫子安想了想，重新向秦者华确认，“方才说的，关押起来的三人都无甚异样之处，营外也没有发现敌营细作的踪迹？”
“是，将军。”
秦者华稍加具体道，“每每送饭时，属下仍以同袍之礼相待三位都尉，其三人对属下倒还热切，在此之下三人所表现的都是对失职的悔恨，而对细作、鬼方相关的问题绝口不提，看似确实不知实情。而每日除巡值的队伍外，属下暗中另派一队心腹勘察营外，均未侦得敌情，故才有此一说。”
秦者华所行细致、周到，卫子安心中欣慰，看向他点头笑了笑，很快又被愁云遮蔽住笑脸。
“我离营未归之事可放出消息？”
秦者华颔首，回道：“按将军走前吩咐，已装作不经意间透露口风出去。”
卫子安搓搓下颌，又问，“那三人关押的原因，是如何对军营交代的？”
秦者华如实答：“只说玩忽职守，烧毁粮仓，一切罪责待将军回营再做决断。”
“嗯……”
与临行前所商定的并无二致，卫子安轻声应了，捏着下颌垂首思索，一直静静坐于一旁的卫子湛站起身，负手踱步到窗边，轻手勾开一条细缝，对着窗外的黑暗默立。
“将军，二公子……”
沉寂稍许后，秦者华略有不安道，“会不会是属下漏了什么马脚，被鬼方发现，以致他们收敛了行动？”
“不。”
卫子湛突然出声，阖上窗，转过身来，“我跟愿意相信，是我们抓到的叛徒于他们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堂堂一名都尉都入不得他们的狗眼？”
卫子安不禁气笑，撂开凳子也站了起来，抱手倚在床围外，“我倒是真想看看他们鬼方长了多大的胃口，策反我军中一名都尉，却只当马前卒来用，然后弃如敝履吗！”
见只有自己还坐在位置上，秦者华忙想站起来，又被卫子安按了回去，“无妨无妨，在这不必拘礼，者华你安心坐就是。”
卫子湛看了两人一会，慢慢眯起眼睛，发出一声轻淡的嗤笑。
“依我看，并非瞧不上你的都尉，而是瞧不上他这个人而已。”
“暗桩潜伏不易，非重要关头不会轻易动用。可一月前鬼方的这场行动来去匆匆，怎么看也看不出太多意义来，若是你，会将这样的任务交给什么样的属下来做？”
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卫子安没有明确回答，与秦者华皆点头承认。
卫子湛走回桌前，手指叩了叩桌面，“而在首领没有再次发令的前提下，此人因畏惧被鬼方清算而自作主张，不过想趁机将功补过，更是说明他在对方眼中地位卑微，甚至并不得信任。他冒着巨大的风险烧了一处粮仓，此刻最是急于与鬼方取得联系，表明功劳，可惜却被关在了牢里，一丁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三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彼此对视，卫子安的脸上露出一抹笑颜，“二兄说的不错，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看向秦者华，伸手拍拍他的肩，后者也露齿一笑，道：“属下知道了。”
秦者华趁夜幕潜回营中，翌日天亮，依旧照常带人巡查军营外围。
五人骑马到几里之外的山谷中查探，秦者华正站在高处四下瞭望，忽听手下一兵卒急声呼喊。他依据地形向下方寻找出具体方位，一边打出尖锐的呼哨示警另外三人，一边纵身跃下山坡，直奔呼喊声响起的方向冲去。
另三人几乎同时赶到，就见同伴被一鬼方打扮的人压在身下，地面的雪里混合着泥沙枯枝，被挣扎的双腿横扫开，一片狼狈。
那鬼方人身形不高，却异常灵活，掐住那兵卒的脖子断了他的力气，又用膝盖牢牢压住他的胳膊，骑在他身上，急不可耐地吐出一大串话。
几人快跑上前，秦者华一抽军刀，“铮”地一声凌空掷向两人，鬼方人身法敏捷，闻声闪身躲过，见刀刃犀利地插进脚旁的雪里，一抬头，发现有人向自己这边包围过来，毫不迟疑地打晕手中的兵卒，起身跑了。
另三人抬腿欲追，秦者华喊住他们，“不可！今日出营只有我们五个，小心中计！”
他矮身查看一番，倒地之人鼻息尚存，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大概只是昏迷，当机立断命人唤马匹过来，几人即刻返营。
副将巡防遇袭之事，不过一个晌午的功夫已传遍营中每个角落，为免发生意外，秦者华叫了另四名都尉紧急进帐议事。
“诸位都尉，今晨我手下兵士突遇鬼方人偷袭，此人身手了得，又冒死在我军营附近潜伏，想必来者不善。将军至今未归，我恐生变，特请来诸位商议，暂时放出齐、张、李三名都尉，加强防守。不知几位可有异议？”
营中的传言虽已耳闻，但听副将亲口告知遇袭一事依然震惊不已，四人面面相觑，表情纠结不定，一时间，谁都没有率先发表言论。
过了片刻，崔都尉咂咂嘴，好心提醒道：
“按秦副将所言，加强防范倒没什么问题。只是……”
他看了另三人一眼，干笑道：“只是将军离开前特意叮嘱，非他手令，不得外人接触三人。你可要……考虑清楚！”
杨都尉同样应和，“是啊，秦副将，慎重为之。”
另两人未出声，只在一旁点头沉默。
听得几人在担心这个，秦者华一笑，松口气。
“几位都尉考虑的是，不过这倒并不难办！如今突逢变动，我可实话对诸位明说，将军虽然对三位都尉所犯过错心中气愤，但诸位也知，这错终究大不过营中安危。且将军并非锱铢必较之人，年后特从京中传信于我，信中交代，若有异动，可与君共议，酌情行权宜之计。”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帛书，递给最近的杨都尉，示意他打开，“诸位都尉，将军书信在此，请各位一阅。”
杨都尉接过帛书抖开细看，字迹的确为上将军卫子安所有，且加盖将军印信，扫过信上的文字，也当真如秦者华所言一般，嘱咐其以北境安危为重，灵活应对，当下表情一松，点头传至下一人。
几人轮番看完，这才纷纷表示认可，又互相商定轮岗巡逻的排班部署，方钻出帐子各自去忙。
既有将军手令，又得一众都尉同意，秦者华当即入了军牢，分别去往三间牢房解禁齐、张、李三人。
光从狭小的气孔漏下来，微微照清狱中人的脸，齐都尉一脸愁容，推开牢门走了出来。
“秦副将，是将军回来了？”
“不是，将军还未归营。”
秦者华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凑近身子，低声说道：“都尉不知，其实此次都尉是受了鬼方细作的连累了！”
“细作！”
齐都尉一听见细作一词，立刻眼睛冒火，忙问道：“我们营中出了细作？”
秦者华伸出一指贴在唇边，晃了眼身后，小声对他讲，“都尉说得没错，而且，那细作就在张、李两人之中……”
齐都尉瞳孔紧缩，大口呼吸平复胸中的怒气，稍作冷静后，也放低音量询问具体情况。
“秦副将说的可真？是不是已经押了那个千刀万剐的狗屁！将军不在竟做出这样的烂事，他娘的，放老子去，老子一定捅他两刀出气！他娘的没骨头的贱种，好好的人不当，非要给鬼方鞑子当狗！真他……”
“齐都尉消消气！”
见齐都尉骂上了瘾，秦者华虽想观察他的举动，也不得不先拦下他。向牢外的方向瞥了一眼，解释道：
“是我没有讲清楚，齐都尉先莫发火。其实将军一早便知道此事，此前关押你们三人，无非是还未找到确切证据不敢擅动，所以害了齐都尉被连累。今日我在外巡防时忽然遇鬼方探子袭击，那探子是来与叛徒接应的，苦于找不到人，只好拦住我手下的人逼问，他无意中呼喊一人名字，都尉知道，我对鬼方话不太熟稔，只知那人所喊不是都尉的名字，所以营内的叛徒定在另两人中。”
“哼！他娘的！”
齐都尉眼中杀意迭起，啐骂一句，“那副将可找出这个烂人了！告诉我，此人是谁！”
“嘘！”
两人走在阴暗的过道里，秦者华面带懊恼，低声说：
“鬼方探子跑了，所以我未能揪出此人。不过，那鬼方探子能来一次，无功而返，必得再来。我准备将三位都尉假意释放，如此，他定会与鬼方接头。噢，都尉不必担忧，我已遣急书报于将军，但愿他回来时能原谅我擅作主张。”
“好、好！”
齐都尉搓搓手，牢外的光线照到脸上，显现出他眼睛里的凶戾，停顿片刻后，他豪气道：
“秦副将放心，将军若以此事加罪于你，我愿替副将承担军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