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轲回到府中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穿过内院正厅,隐约能听得后院中传来练武切磋的声响。
韩轲接过下人端来托盘中的一盏茶,正欲饮下,忽觉有异,他习以为常的认为是纪平或者邱枫二人在院子里比试较量,但从这动静推断,恐怕另有其人。
韩轲来到后院,只见空地之上,师伯邱忘怀和韩凝正在交手,见妹子伤势痊愈,呼吸吐纳间再无窒碍,心中一喜。
又见得围观者甚多,颇为热闹,他打眼望去,邱枫高坐在庭门影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场地中央,脸上时而担忧,时而欣喜,时而惋惜。纪平站在墙下,满头大汗,看着二人交手,满脸迷惘惊叹。
谢百里和守门人站在二楼阅台,凭栏而望,两人相距稍远的一侧,则是孙观。
孙观看的格外仔细,脸上难得浮现出肃然神情,并不是因为担心韩凝落败或受伤,而是全神贯注地观察邱忘怀的武功,他在韩府许久,还是头一次看到邱忘怀出手,他心中对这名前辈颇有忌惮,将自己的剑法与其一一印证。
谢百里在旁故作风凉道:“江湖上,这内门比试切磋本是隐秘至极的事,要是有一些别有用心的小贼窥见了,怕是要遭来杀身之祸。”
守门人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听到谢百里突然说话,满脸好奇的看着他。
谢百里清楚这人对江湖规矩一无所知,平时一言不发,呆呆傻傻,这话当然也不是对他讲的,于是故意高声解释道:“小子,这世上功夫都是江湖中人安身立命的依靠,这其中的关窍命门若是被外人瞧见了,今后传出去,难免遭受针对,对敌时易失先机啊。”
孙观知道谢百里话中的意思,他虽不是明面行走江湖之人,但对此中忌讳仍是心里雪亮,可他心中另有盘算,对这等含沙射影的话权当了耳旁风。
而守门人听了,却大为受教,满脸崇敬的看着谢百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当即开口问道:“那谢掌柜,按你的说法,我同楼下的壮小子和小妮子都算邱先生的弟子,我们在旁观看,自然是无妨了?”
谢百里白了一眼,哼哼唧唧道:“那是自然,可偏偏有些人,好不要脸的站在这里,傻小子,你说怪不怪。”
谢百里说到这儿朝着孙观瞥去,对守门人使了个眼色。
守门人顺着他的视线,满脸狐疑的看了孙观几眼,又扭过头来,表情又变得呆滞木讷起来。
谢百里摇摇头,说道:“你既然负责韩府安危,自己师门不传技艺有泄露之险,这等大事比人上门寻衅来犯要紧十倍,难道你就站在这儿,无动于衷?”谢百里又递了几个眼色。
守门人斜眼看天,努力理解思考谢百里的话,觉得颇有道理,点头说道:“你说的对。”
说罢脸色转沉,凶狠地看着谢百里。
谢百里大吃一惊,退开两步,喝问道:“傻子,你他妈看着我干嘛?”
守门人一脸严肃道:“先生刚才说得极是,那么我就动手了。”
守门人手一抬,掌风呼啸而出,谢百里连忙揉身躲过,极为狼狈,险些将身后房门撞塌。
那道劲风扫过,带着木栏边上一对花瓶从楼上掉了下去。
“你疯了!”谢百里又急又气。
守门人道:“谢先生,你虽然是朝玉翠的掌柜,但我听邱先生讲过,眼下你还是算碧青帮的人,我思来想去,这里的外人只有您嘞。”
谢百里被堵得无言以对,指着孙观,愤然道:“那这小子呢?”
孙观在旁冷笑一声,仍是全然不理。
守门人托着下巴道:“这个人虽然只是府上的客人,但我见他经常进出韩家妹子闺房,有时走门,有时翻窗,每晚几次,然后欢声笑语不断,在我看来,这可不是寻常朝夕门弟子能做的事,这,这如何能叫外人?”
孙观闻言脸上一红,没想到这憨傻的守门人将这些事都瞧在眼里,当即咳嗽了两声。
谢百里听后更是生气,恶狠狠地瞄了孙观一眼,沉声道:“姓孙的,你好本事啊。”
眼见守门人还要接着动手,倏然一道身影至下而上,翻入阁楼,正是韩轲,双手一左一右托着两只花瓶。
“谢掌柜,怎么您老也看得手痒,想活动活动筋骨?”
谢百里哼了一声,转身下了楼。
韩轲对守门人道:“谢先生虽然还是碧青帮的人,但与我们韩家关系甚密,算不得外人。”
守门人点点头,不再多话,靠栏而立。
韩轲再向一边看去,可孙观已然没了人影,想必是见到自己来,抽身离开了。
韩轲看着院中韩凝翻动的身姿,想起刚才守门人的话,心中思绪不宁。
邱忘怀和韩凝一连过了数十招,仍是守备防御为主,每当他见到韩凝招式上或有错漏不妥之处才还手反攻,其力道角度既能指点出韩凝的缺陷,又不至于将她双刀击落,使她落败。
这等喂招之举,韩凝虽然心知肚明,但丝毫不肯大意,她伤势刚愈,久日未动筋骨,气势上反而更加凶猛迫人,使出一招“月华白露”,顿时寒光冷影充斥演武空地之上。
邱忘怀紧盯着韩凝下盘,对韩凝刀势间那眼花缭乱的虚招熟视无睹,他对夕寒刀法了如执掌,当然一眼就看出了此招的关隘却在腿法上。
眼见得刀势将尽,邱忘怀刻意翻掌砍向韩凝手腕处,韩凝刀身一转,反落向师伯小臂,同时脚下一招飞云登月踢向邱忘怀面门。
邱忘怀见状微微点头,脸上流露赞许之色,随即肘底穿拳,接下这一脚,力道交汇刹那,韩凝后招再续,双刀同出,一刀斩向肩头,一刀刺向右眼,一旁的纪平瞧见了,只觉这招式太过狠辣,皱起眉头,而邱枫见了却大呼过瘾,自言道:“原来这招是这么使的。”
邱忘怀翻过掌心,化作弹指,轻轻拨开刺向自己眼珠的刀尖,刀势被力一带,竟然偏转刺向右路,刚好将斩落肩头的刀口接住,发出“咣”的一声。
韩凝一咬唇,旋手一推,左手单刀弹射而出,邱忘怀冷哼一声,侧身躲过,岂料那柄刀还未飞出尺许,竟然调转回来......
楼上的韩轲看得真切,这一招“独钓寒江”精妙至极,若是单刀使出,身法游离,最好应对几人围攻,可韩凝双刀使出,别用心裁,右手刀勾住了左手刀刀锷,再使巧劲回转,真让人始料不及。
而邱枫看不出关键,只得惊呼一声,脑中飞速回想猜测刚刚韩凝如何将离手单刀收回反攻的。
眼见刀锋旋转回击,邱忘怀叫了声好,手肘一抬,恰到好处地触及韩凝右手刀底部小缘,韩凝只觉手已酸,巧劲的力道散失,那把旋转不停的左手刀又再飞出,击向远处墙面。
韩凝反应极快,双足轻点,鸳鸯倒挂,头顶擦着邱忘怀头上掠过,同时连出三刀,邱忘怀一一化解,反手一拿,却抓了个空,只见韩凝和弹出的单刀同时赶出,接过离手刀的同时,整个人又凭墙面借力,凌空燕返。
双刀交错,于两手间若即若离,若发若收,一去一回间身姿飘逸,宛如浮花浪蕊,邱枫看得忘乎所以,一不留神从影壁上跌落,正好压在纪平身上......
邱忘怀沉然以对,转瞬间,两人又过了三招。
韩轲见妹子武功大有长进,心中颇为欣喜,想到她这半年来几番遇险,这临敌应变的本领不知是多少血雨腥风换回来的。
正出神之际,只听邱忘怀喊道:“轲儿,看得久了,手不痒么?”
韩轲心领神会,当即跳下阅台,这时邱忘怀和韩凝已各自收招,分站一边。
“你的身子看来已无大碍了。”韩轲关切道。
韩凝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兄妹二人已有多日不曾说话,两人眼神一碰,便都又看向空处。
邱忘怀看出两人间的隔阂间隙,开口道:“这‘朝炎’和‘夕寒’两门刀法,原是一套,是你们父亲和我两人多年钻研后,将‘朝夕刀法’一分为二所得,又再各循刀意,招式,运劲创了心法内功,免去了原本修习的许多困难之处,你们兄妹分练自然效果拔群,长进神速,但是若只能分,不能合,想要跻身一流高手却是难上加难。”
师伯久历江湖,难得一叙,今日他有指点之意,韩轲兄妹二人立身受教,聆听教诲,父亲常年病重,不能时时刻刻言传身教,他们从小习练这两套刀法,艺成之后,又各自参悟实践,却也都逐渐感到自己这门刀法练到了瓶颈处,再难跨越。
“同样一套武功,有的人使出阴险狠厉,有的人使出又质朴淳厚,只因一门武功练到精熟地步,招式会渐渐烙上习武者的印记,武学变化之道,跟自身经历,心性的变化如出一辙,这个道理,大多数人并未参透。”
邱忘怀叹了口气,又回想起和韩常思二人年轻时的岁月,又接着道:“而天下武功无一不是由前人言传身教所续,这个过程中,师父难免会将自身的脾性,喜好注入其中,就拿澜江派的儒门武学为例,两代以前,他们门中出了重大变故,许多精妙武学几乎传承断绝,虽有古籍记载,但后人练习后都觉威力大不如前,导致门派亲传武学一蹶不振,并不是他们悟性和努力不足,其中缘由便是儒门武功要练习者心怀仁善,后辈之中偏偏又出了几个虚伪奸佞之人执掌大权。招式和心法虽然未变,然善用者手不对眼,眼不对心,竟使得西武林这么一个儒门大派从此落寞沉寂,而在这代之中,出了个承前启后的人物,将自身心性感悟参照于武学之中,至此武运中兴,又将澜江派推回到江湖上第一流的大派行列。”
韩轲心道:“原来武功跟人一样,竟有自己的脾气、情绪、意识,喜怒哀乐都掺杂其中。我幼年时,见父亲使出‘朝炎’刀法时,正气凛然,大开大合,而到了我手上,则是沉稳保守过之,刚猛进取不足,现在呢?现在的我想的都是勾心斗角,阴谋算计,连结义兄弟都亲手杀掉,这套刀法再使出来,是不是就会跟父亲愈发大相径庭,我韩家的家传武学,经我的手再传给后人,又会是什么样子?”
韩凝默不作声,心中自然也是思绪翻转不停,她回忆起儿时练习武功的光景,练到深处,手都难以抬起,但心中仍是跃跃欲试,欢喜不已。可如今,这套刀法已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她的心性也变得更加偏激刻薄。想到自己独身江湖,遇到劲敌,为求脱身保命,以弱克强,招式便开始变得阴险取巧,日积月累之下,父亲的‘夕寒’刀法是否又早已变了味?或者说,武功是否又会反过来影响人?
一旁的邱枫和纪平二人虽然听得认真,但其中真意却是一知半解,大脑袋看着小脑袋,互相一起阐述参悟,又都很快便反驳否定对方。
邱忘怀眼神一转,进而道:““当年我与师弟立志开宗立派,广收弟子,为了将原先的师承武学化难为易,方便习练,就将其一分为二,等到后辈习练有成后,再将其合二为一,但可惜分则易,合则难......我们师兄弟二人从小便练习‘朝夕’刀法,虽然开头进展迂回,参悟缓慢,但突破洞察之后便水到渠成,武功大涨。到头来,这‘夕寒’‘朝炎’两套刀法的招式与心法也因我二人彼此心性和志向不同,渐渐相去甚远......再到你们兄妹两人,虽是一母同生,但家道中落,为了生计,不得不流离江湖,各自经历也南辕北辙。”
说到这里,韩轲兄妹不禁四目而视,两人年纪不大,却已经过太多世俗洗礼,见过太多尔虞我诈,多年来互相聚少离多,不知不觉间变化颇大,到此时,竟然生出了一丝陌生感。
邱忘怀单手一托,面朝二人,朗声道:“你们兄妹二人要想练成朝夕刀法,必须互相以彼此为镜,反观自身,达到相辅相成,阴阳双流的境界。”
兄妹两人从小一起习武,虽然为求精进效率,都各自偏重于自己的武功,但对自家的两套刀法都是滚瓜烂熟,通达谙练,邱忘怀的意思,自然是要他们联手来攻,自己从中指点。
两人精神一振,异口同声道:“师伯,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