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小米两手捧着从里面屋里揭下来的奖状十分小心地走了出来,似乎稍有不小心手里的奖状就会飞了一样。她瞅了瞅猫春爹和猫春的二大爷,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就捧着奖状要往当门儿的后墙上贴。
猫春的二大爷瞅着小米手里的奖状,先是一愣,抬头笑着向小米的大舅一指小米,问:“是麦子读书识字儿得的奖状?”
小米的大舅向猫春的二大爷点头一笑说:“是的,开始我也没有想到,麦子这个学期期末能取得这样好的成绩,还得了书包、本子啥的。”
猫春的二大爷马上正起脸色,很是一回事儿地点着头肯定地断言说:“麦子这闺女以后有出息!看,才念书识字儿几天呀,就能得奖状啥的。”
小米的大舅很舒心地笑着说:“麦子这闺女懂事儿,知道用功,每天晚上都很晚才睡。”
小米听着猫春的二大爷和大舅对麦子的夸奖,心里眨瞪间像喝了一暖暖和和的蜜糖水一样的滋润舒坦。是啊,麦子以后要是真的能念书识字儿念得有了出息,这姊妹几个总算是彻底地扬起脸儿了,十里八村的人家也不会有谁拿这姊妹几个当没爹没娘的孩子看待了。她小心地把手里的奖状在后墙上来回地换了几个位置,唯恐每一个换过的地方不够显眼儿一样回头向门口瞅着,咋的能让人一进门就能瞅得见这张奖状,让人一眼就能知道麦子念书识字儿成绩好。最后她把这张奖状冲着门口儿比划了一下,觉得这样贴这张奖状最招眼。
“小米,稍微偏一点儿贴吧,正冲门是仙家和祖上的灵位,咋的也不能占了正冲门儿的后墙。”蚂蚱大爷瞅着小米要把手里的奖状冲着门贴到后墙上去,笑着提醒了一句,“偏一点儿贴也一样,人进门就能瞅见了。”
尽管小米心里觉得这张奖状就应该贴在冲着堂屋当门儿的后墙上,但她还是依着蚂蚱大爷的话把手里的奖状偏了一些,然后回头招呼着要蚂蚱大爷找年三十贴门神剩下的糨子。
“你这个傻闺女,这冷的天儿,年三十贴门神用的糨子都冻成冰疙瘩了。”蚂蚱大爷向小米笑着说,“先放在那儿吧,待会儿我把糨子热一下,我来贴。”
小米有些悻悻地把手里的奖状从后墙上拿了下来,她唯恐有谁把这张奖状当成好看的花纸拿了去,又很是当心地把奖状放回到了里间一个很严实的地方,这才回到堂屋当门儿跟猫春爹他们几个说话。
“以后麦子这闺女还真得好好地供养着,让她好好念书识字儿!我瞅着麦子这闺女以后能有出息。”猫春爹见小米从里间里走出来,瞅着小米很郑重地说。很显然,尽管小米现在已经嫁出去了,在他的心里,这姊妹几个的家还是她小米说了算。
“是得好好地供养着她念书识字儿。有我大舅,一准麦子也能一年比一年念得好。”小米这个时候似乎已经看到了麦子出息了似的,满心高兴地向猫春爹说,“不过,今儿咋先不说麦子念书识字儿这事儿,就今儿这事儿,还得指靠着叔和二大爷多费心思帮着招护着,别让人对望春动手使重。还有,晌午我豆子哥去卧牛岗子,看好找谁陪着他去合适,免得有人对我豆子哥咋的了,旁边好有个人照应着。”
“豆子去卧牛岗子倒不用咋的担心,牛二筢子年前跟我在驴堆儿集上见面的时候还说叨过今天这事儿,他那边儿都安持好了,保证豆子去到那儿不会受啥子委屈。”猫春爹向小米笑了一下,来回瞅了瞅小米的大舅和蚂蚱大爷,说,“再说了,牛二筢子是卧牛岗子里的土财主,再咋他也有点儿头脸儿,说句不好听的俗话,大狗都得看主人,更何况这是豆子去他那儿走第一趟的亲戚,他啥不安持,也得安持着让人把新女婿照看好了。”
“这个倒是。”小米的大舅向猫春爹点了一下头说,“人家要是都豆子咋的了,那就是在打他牛二筢子的脸面。他啥子不能不顾,绝对不会不顾自己的脸面。”
“你们两个的话说得都在理儿,就是咱这个家,穷家薄业的,也没有啥子能在村子里支应个头脸儿。村子上虽说没啥子捣蛋的家伙,但也不能不防着有谁要给这个家治难堪。万一望春进了村子谁给他弄个狗脖圈还是驴扎巴子套到头上,那个难堪就大了。”蚂蚱大爷来回看了看猫春爹和小米的大舅,最后看着猫春的二大爷说,“这就是在把这个家往腌臜里咒摆。”
“这事儿呀,就放心吧。有我二倔巴到时候上去接望春,村子里谁也不敢给这个家治这个难堪!”猫春的二大爷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打着保票说,“到时候谁要是敢给这个家治这样的难堪,当时我就让他难堪!”
“二大爷,到时候你照应一下就成,别因为这事儿在老少爷们儿们伙里跟谁结下了啥子过结,那样就不好了。”小米瞅着猫春的二大爷一笑说,“咱就是想着今儿这事儿能平平稳稳的过去,不能中间有啥子红脸粗脖子的事儿。”
“这个没啥事儿。”猫春爹把手里的烟卷儿屁股往地上一丢,抬脚把烟屁股踩灭了,抬头瞅着小米的大舅说,“村子就是这么大的一个村子,来回扒拉着把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数上几遍,也找不出啥子捣蛋的货色。最多也就是望春进了村子之后,人们跟他在嘴上逗几句儿,别的啥也不会发生。人们在嘴上跟他逗几句儿,这也难免不了。再说了,要是没人跟他逗几句嘴,咱们这个事儿也显不出啥子喜庆来了,又显得咱们这个家没啥子人缘儿了。”
“这话也真是!要是这事儿没个人上前凑个热闹,那就说明咱们这个家混得在村子里没人搭使了。”蚂蚱大爷听了猫春爹的话,琢磨了一下说,“我看这事儿呀,跟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说叨说叨,到时候咱不怕老少爷们儿们跟他望春逗趣儿闹哄,只要别太过分了,也就让他们跟他逗个嘴儿闹哄一阵儿吧。这样还显得喜庆,也是个待新女婿的说道儿。”
“这是个说道儿,就是我担心有人跟他逗嘴儿闹哄得出格儿了,让他受啥子委屈。”小米笑了笑说,“那样也不好。”
院子里响起了咯咯啷啷的声响,豆子用架子车拉了满满一车板凳进了院子。
蚂蚱大爷见是豆子回来了,慌忙着就蹶蹦出门,去院子里帮着豆子收拾着从架子车上往下卸板凳。
猫春爹他们向院子里瞅着豆子和蚂蚱大爷忙活着架子车上的板凳,回头互相看了看。
“估摸着连邻居带亲戚,有个七、八桌就能招待完了。”猫春爹眨磨了两下眼,琢磨着说,“小米他们姊妹几个也没啥子亲戚,主要是村子上的邻居。借四张桌子,有个两轮儿就招待得差不多了。”
小米的大舅点了一下头,说:“穷家薄业的小户人家,不像那些大户人家那么招摇排场儿。小户人家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有这么一道儿就成了,亲邻们聚到一起吃上一顿饭,在一块儿乐呵乐呵,这件事儿也就算是过去了。”
“是啊,不过,就算是咱们穷家薄业的,这也是咱们这个家的一件大喜事儿,咋的也不能凑合着就过去了。”猫春的二大爷接过小米的大舅的话说,“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闹腾法儿,虽说咱们小户人家比不了那些大户人家,可咱们也要有咱们小户人家的踢腾。再说了,就今儿这事儿,别说是对小米他们姊妹几个来说是件大事儿,就是咱们庄稼人,不管谁家,有了这事儿,都会当天大的事儿来踢腾。依着我的意思来说,这事儿还得热闹着办。望春进村子的时候,咱们该咋的招护就咋的招护。”
小米的大舅瞅着猫春的二大爷,觉得猫春的二大爷说的也有理儿。他又从衣裳的口袋里掏出那包烟卷儿,从中抽出两支递向猫春爹和猫春的二大爷。
“那就依着我二哥的说法儿,今儿小米他们姊妹几个的这事儿咱们都费点儿心思,尽量办得热闹红火一些。”猫春爹接过小米的大舅递过来的烟卷儿,瞅着小米的大舅,征求小米的大舅的意见似的向小米的大舅说。
“那就这么着吧。”小米的大舅瞅好猫春爹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另一支烟卷儿递到了猫春的二大爷面前。
猫春的二大爷也接过了小米的大舅递过来的烟卷儿,瞅着小米的大舅说:“小米他们姊妹几个熬到今儿熬出了这样的大喜事儿,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替他们姊妹们高兴着呢。”
小米的大舅听猫春的二大爷这么一说,心里不光觉得很感激黄庄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这些年对小米他们姊妹几个的帮忙,但也觉得这事儿很窝憋。外观上看,这是小米他们姊妹们的大喜事儿,可仔细一琢磨,这样的大喜事儿里又有这姊妹几个多少的无奈啊。
猫春爹哧啦一声把手里的洋火又划着了,眯缝着两眼把噙到嘴里的烟卷儿吸得像失火了一样的冒烟。可能是他的烟瘾不是很大,经不起这样狼烟火冒的熏呛,他吸了几口,就扯心扯肺地张着嘴巴咳嗽起来,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想要呕吐了。他把刚吸着了的烟卷儿掐灭了火,抬手把它别到了耳朵上,瞅着小米的大舅他们几个,摇着头说:“这两天猫春他大哥回来过年了,打他回来,这烟卷儿就没离过嘴儿,烟卷儿吸多了,整个肚子里都往外翻。”
“叔,那就少吸点儿吧。你看,烟卷儿吸多了不好。”小米瞅着猫春爹很难受地咳嗽,心里一个咯噔,劝着猫春爹说,“今儿不是我们姊妹几个对你小气了,你就少吸点儿烟卷儿。”
猫春爹停下了咳嗽,向小米点着头。
猫春的二大爷把手里的烟卷儿点上了,轴着嘴巴吐了一股子烟气,怕给烟气炝了两眼似的把两眼眯缝着,待他嘴里的烟气吐得没了,这才把两眼睁开了。瞅着小米和小米的大舅,吸溜了一口气,起身向小米和小米的大舅说:“就这么着吧,我这还得先回去一趟,今儿还有几家亲戚要招待新女婿,我把家里安持好了再过来。”
不光小米知道今儿是这片土地上招待新女婿的特定日子,小米的大舅当然也知道这个日子,因为这个特定的日子打很久很久以前就这么约定俗成了。小米和小米的大爷客气亲地挽留着猫春的二大爷在这儿吃早起饭,等吃完早起饭再回去安持家里人。
猫春的二大爷笑着向小米和小米的大舅摇着头出了屋子,然后向院子里的豆子和蚂蚱大爷说了几句招呼的话,就出了院子。
猫春爹也向小米他们打了招呼,跟着猫春的二大爷离开了。顿时,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小米他们自家的几个人了。
瞅着猫春爹离开了这个院子,小米的大舅不知咋的咬了一下牙,嘴里发狠似的说了一句——“今儿我非扇望春两个大耳刮子不可!”
小米听大舅这么一说,心里猛地一惊,瞪着两眼瞅着大舅,愣怔了半天才醒了觉儿似的问大舅:“大舅,你这是咋的了?望春咋的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大舅没咋,他们爷儿俩口口声声地答应着我说,把你接过去等几年再让你跟望春圆房。他们爷儿俩就是一对儿混蛋!”小米的大舅心里的气儿一下子上到了脸上,腮帮子上的肉把肉皮儿鼓得一耸一耸地动,“他们爷儿俩这是欺负咱们家没有支事儿的人!”
小米一下子听出来了大舅为啥打进门儿就显得心里有点儿气不顺儿了,马上有些很难为情向大舅笑着说:“大舅,你别生这个气上这个火。打咱们这儿说,他们爷儿俩是不地道了。可咱换到他们爷儿俩的份儿上想想,人家拿闺女换个儿媳妇为的是个啥,不就是想早一天他们家能有后人吗?大舅,我知道你这生气上火的都是心疼我。可这亲事儿已经都办完了,我现在也是他们家的人了,你就是再心疼我,就是再生气上火,咱们也不能把这门亲事儿给悔了呀。大舅,今儿你生气也好,上火也好,都忍着吧。”
小米的大舅给小米的话说得一惊,他不由得瞪着两眼又把眼前的这个外甥女儿打量了一阵,这就是自己多年辜负着的外甥女儿,这就是自己还没有成人的外甥女儿,这就是自己为了这个家一直忍受着苦累和委屈的外甥女儿,这就是自己可以引以为豪的外甥女儿。自己在这个外甥女儿面前,似乎很多的方面还比不上她。很多的时候,自己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看待问题。可自己这个普通的没有啥子文化的外甥女儿,竟然在考虑问题和看待问题的时候会换位思考,竟然会从他人的角度来衡量问题。他不由得向小米点了点头,仰头向院子上面的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