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蒋国钧临别提忠告
“向会计,今天我俩来个临别畅谈,怎么样?”蒋国钧捧着茶杯踏进了会计室。
“临别?到哪儿去?”正记着帐的向河渠手握那支“关勒铭”抬头问道。
“怎么,你老大哥没告诉你?”蒋国钧不答反问。向河渠立刻明白蒋国钧被清除出生化厂了。
用小说《祸起萧墙》里傅连山在沈副局长被降调后的感受说:“现在就只剩下我了!恐怕也是盘子里的小菜,要吃也不过是一伸筷子的事了。”不过没有傅连山那么感到毛骨悚然,因为遇到那么多险境,从来没怕过,自信也不是阮志清一伸筷子就能挟得起的。
他说:“没说什么呀,你是说你要到?”蒋国钧苦笑说:“我明天就得到他那儿去报到。也难怪,余克思嘛,怎么会违背组织原则事先告诉你呢?”
向河渠知道余克思是公社化时一工区几个大队干部私下里挪喻余品高时的称呼,讥笑他只知党的原则,不知灵活应变,以致于一个堂堂的大工区的书记竟也得了浮肿病,成为人们笑谈的资料。这位大哥的品格一直受到他的敬佩,也一直拿他当自己学习的榜样。他没理会蒋国钧的挪喻,而是急切地问:“什么职务?”蒋国钧沮丧地说:“副支书兼橡胶厂副厂长。”
向河渠理解蒋国钧的感受,橡胶厂只是建筑站一个下属厂,名义为厂,跟生化厂的分厂性质一样;更为重要的是那个厂是挂靠建筑站的一个私人小厂,一切均由该厂负责人自主管理,每年缴给建筑站一定数额的固定费用。蒋国钧到那儿去,只是挂个名,人家根本用不到他。他是被挂起来了,跟当年六七名大队支书到农机站工作一样。向河渠知道蒋国钧的心绪,同情地说:“行,陪你聊聊。坐,坐下说呀。”
“呣——,”蒋国钧摇篮摇头说:“不在你这儿聊,到我那边去,打了几斤黄酒,我们边喝边聊;已让小阮帮弄了点猪耳朵、猪心,你喜欢的下酒菜。”
“好吧。”向河渠一推面前的帐,将票据收拾好,抓过钥匙,锁上抽屉,门一带就往老蒋那儿去了。
蒋国钧爱喝的是烈性酒,但知道向河渠患过慢性肝炎,不怎么喝烧酒,打来了十斤黄酒,两人落坐后就开始了浅斟漫谈。
蒋国钧先开了口,他说:“兄弟,自七八年我们开始共事,至今五年了,今天可以敞开胸怀畅谈一番了。”
“蒋厂长说得不对,我们什么时候不能畅谈了,又有哪一次谈的不畅呢?”向河渠不以为然地说。
“嗨 ,兄弟,别称职务了,一个笑话罢了。我们已是亲戚了,还是叫我老哥或者老蒋吧。”“行啊,老蒋就老蒋,从哪个方面聊起都听你的。”向河渠知道现在不是安慰老蒋的时候,而且也不是几句安慰话能安慰得了的。
“好,先从我俩的关系说起。先得打个招呼道个歉,过去多次利用你的直爽,以致引起阮志清对你的不满,致使你俩关系恶化,现在说声对不起,请原谅。”蒋国钧认真地说。
“这个,嗯——,蒋兄,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来之前阮主任介绍过你俩的关系,要我协调。其实你的意图我知道,也是为公,为能产生更好的效果,才将你的主张通过我的嘴说出去的。我理解你的动机,并不真的受你利用。别放在心上,来,碰一杯,说明我们是所见相同。”向河渠将酒碗往老蒋碗一碰说。
“你这么一说,我老搁着的一块心病算是放下了。”蒋国钧喝了一口酒说,“来,吃菜。说真的,几次通过你说出我的主张,有时还害得你跟阮志清吵起来,真有些后悔不该那样做,尤其是春红有一次好奇地翻开你的《习作录》,看到你写的那首翘翘板,说是:
高高低低翘翘板,赖你平衡柱其间。为何今日变了样,无端滑到另一边?
且慢行,细回观,是谁变幻莫测,暗将位置偷偷搬?
事经思考心里明,自怪行为不懂圆。本为弥缝尽心力,却被利用有点冤。
明根由,心放宽,弥缝初衷无须改,取舍斟酌重蓄含。
问我有没有挑拨你与阮志清之间的关系?我当时很是吃惊,也责备自己的不光明。因而后来许多时候开会,能说的说,估计阮志清不同意的就不说。在国强跟春红开始谈后,就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
向河渠笑着说:“这丫头心倒挺细的。当时是有点想法,后来细一想,你的主张不也是我赞同的吗?我说你说有什么区别?只是没想到阮支书这么计较罢了。算啦,蒋兄,过去的不说了,说今后吧,要不要我跟老大哥打个招呼?”
其实向河渠对蒋国钧的做法并不象刚才说的那样全无芥蒂,事实上还是很反感的。一次下班后蒋国钧约向河渠聊聊,为防止又中他的圈套,尽管天下着雨,还是回了家。这一天的《蝶恋花》写的是:蒋建议聊聊,不聊,归去,诗云(应该是词云吧——笔者):
济公度犬樽前醉,小生性恶、懒与高士对。一声归去靴击水,恐负良霄辗转悔。
高谈阔论谁都会,话不投机、纵聊无意味。貌合神离尴尬最,不如依香偎玉睡。
词中用了“高士”“话不投机”“貌合神离”等词语,说明当时他对蒋国钧做法的反感。在另两首诗中,他很后悔去充当这排难解纷的鲁仲连,以致跌入是非窝。其中一首是仿《寄生草》填的词,说的是:
堪笑学鲁连,解纷竟遭嫌。悔不壁上观看,任他双方漫纠缠。
与我有何相干?倒是老天不长眼,都是这样,谁还愿意解纷难?
另一首则是奉和钱教授诗的。钱教授的原诗是:
山家贪酿蜜,处处有蜂窝。只道利堪取,谁知义更多。
人生名不二,生死亦蹉跎。借问乘轩者,从来事若何?
向河渠步原韵,奉和说:
偶因一着错,致跌是非窝。阴风云头黑,尘海浊浪多。
漩涡挣难出,光阴空蹉跎。卜卦问将来,天知事若何?
以致因参透了蒋国钧的玄机,认清了阮志清的面目,产生了消退的念头,他在诗中说:
拂却浮云撕面纱,一梦醒来笑哈哈。肥皂泡儿早该破,晚霞消失悔个啥?
自作多情一边去,书架旁边消余暇。谢天谢地谢神明,修个无罪就罢啦。
哪里象他刚才说的那么轻松。不过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不见得说:“咳,你这个家伙害得我与阮志清不和,我可恨死你啦。”只有象刚才那样说,才能消除蒋国钧心中的愧疚。
蒋国钧摇摇手说:“你听说人们把这种处置干部的方式叫作什么吗?”向河渠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蒋国钧说:“你不是工作就是看书,差不多不跟人们闲聊,哪怕开会也带本书去,当然不知道啦。人们将那处置的场所叫寄车处,我就给搁到寄车处了,职务名称都是空的,是拿工资的凭据。什么时候用到你了,再把你从寄车处推出来骑,用不到就一直在那儿放着,跟当年农机站养了六个支书是一个意思,明白吗?所以不用跟余克思打招呼,他也做不到这个主,除非想重用我,可是这又是不可能的?”
向河渠一想,没错,蒋国钧还真不怎么适应建筑站这个复杂的单位,就没再提这茬儿。
“兄弟,今天我们掏心窝子说句话,你究竟怎么看这个姓阮的?”蒋国钧看着向河渠问。
“该怎么说呢?来厂之前的不说,只叫个认识而已。通过五年来的共处,感到他也是很愿意把工作搞好的,比如建大楼、跑激素销售,都是尽心尽力的,只要是他感到能胜任的,干起来积极性也很高;投他的脾气时,肯放权,能大力支持。如果我们遇上的是个不论什么事都唯我独尊的厂长,恐怕也做不了那许多事,生化厂发展不到这么个规模。
至于你所知道的要动我的事,也不完全怪他。我仔细想过了,我本身性格就有问题,太直了,让人面子上下不来;做的事嫌突出,影响了他这个一把手的形象。哪一个当家的也不愿部下遮了他的光芒吧?现在嘛,我也想通了,江山打下来了,也稳定了,该他出头指挥一切了,我就回归本职工作,当个本本份份的会计。反正有我没我,生化厂照样向前,我又何必多事呢。”
“不对!”蒋国钧将酒碗重重地一放说,“他就是个唯我独尊的厂长。建大楼是吃了很多苦,是他的功劳,但却捞了不少钱;跑供销应该他跑的吗?向明的事他揽去了,把人家挤走。将来如想发展新项目,除他自己找,谁敢帮他?
你那个表弟媳要不是把最要紧的技术抓住不教,还想让她侄女儿在这儿做事?清除我和向明,为了什么?为的就是唯他独尊。
投他脾气肯放权,肯大力支持?不肯放权,他做得来吗?不肯放权,有这个厂、有这个规模吗?
有了厂,有了这个规模,把帮他建厂的人都挤走了,厂变成他的了,这放权、支持为谁呢?还不是为他自己吗?哼哼,该他出面指挥一切,那是没遇到事情,要是有了难事,他能行吗?”
见向河渠要说话,他摇手说,“别着忙,听我说。请问南屏那儿没有你人家肯撤?赵国民没有你,肯接手这个烂摊子?肝素车间多出十四个人,没有你出那个轮换工的点子,往哪儿摆?嘿嘿,你如果真的百事不管,他能将遇到的困难都克服?我才不信呢。”
“老兄,可别这么说。再说那轮换工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吗?没有前,工人家中确实有事,也准假回家处理,只不过各车间头头、核算员多辛苦一点罢了。有困难我相信他不靠别人也会有办法的。”
“兄弟,别帮他遮掩。人家生产元珠笔到今天还在生产,我们怎么就货难销钱难要,生产不下去,关门大吉了,那时他怎么就不去独揽供销大权了?对了,扬州那两笔货款要不是你去还要不回来呢。真有困难靠他解决?难!好了,不说他了,我问你王建安怎么了?是不是跟许家富闹矛盾了?怎么回去了呢?”
“你说他?误会了。是他妈体弱多病,跟前没人照顾不行。以前他姐离家近,可以常去,现在一随军,建安总不能不要老娘了,对不对?”
“那你怎没建议与小陆对调,却直接回家了呢?”
“他家原来就是开店的,现在政策也允许了,开个小店收入不比在厂少,到不如直接回家好些。”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在削弱你的力量,以便对你下手呢。”
“这到不是。他不会,至少是短期里不会对我下手的。”
“我想也是。这一摊子真丢给他,也不见得能舞得下来。江南在两可之间,蠡湖说不定就会变成别人的。南北对调,自以为既整治了赵国民,又能将江南置于他的控制下,想得美,许家富那块料能管好那么大的一片?”
“能的,老兄,假如只是守成,他整天躺在床上睡觉都行。各车间按章办事,凭实绩算报酬,不需要人去督促检查,你多虑了。”
“多虑?我才不虑呢。领导不了更好。妈的,想整治赵国民,怎么样?人家真的扭亏为盈了。许家富在亏,赵国民来了盈,整了谁呀?还不是自搬石头自打脚?”
“蒋兄,还没喝多少酒呢,今天怎么啦,就不怕有人听见?”向河渠走到门口望望,回来说。
“没事儿,姓阮的今明两天都不来,大概在避嫌呢。可是调动一个主要干部你能装着不知?本来就是他捣的鬼,偏又想洗清白,清白得了吗?再说了,就让他听见又怎么了?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他的老传统了,要不为什么被刷到没出息的塑料厂来?”老蒋满不在乎地说。
“少说两句吧,老兄,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让人听见了不好。”“好好,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蒋国钧端起酒碗来敬向河渠,向河渠也赶忙回敬。
“蒋厂长,向会计,给你们一人下了一碗面,都倒在这个大保温瓶里了。需要什么,喊我一声就到。”阮秀芹提着一个大保温瓶走进来,放到桌子上,走出去一会不会儿又拎进两只热水瓶也放到桌上,走了。走前对向河渠说:“向会计,你的水放在办公桌上,你门没带好,我带上了,放心喝吧。”
生化厂的主要干部都是前半间作办公室,后半间作宿舍的,一般只要不离厂,都不怎么关门,最多将门顺手一带,并不锁上。向河渠到蒋国钧这儿喝酒聊天次数不算少,也从不锁门,阮秀芹从安全角度出发,帮他把门锁上,也算是关心他的了。
“兄弟,不是我说你呀,当初要是你答应当厂长,向明和我又何至于被挤走?”蒋国钧又老话重提了。
向河渠摆摆手说:“老兄,还是那句老话,我向河渠知道自己的份量,不具备当一把手的素质。借酒遮脸说句吹牛的话吧,我就象当年的诸葛亮、刘伯温、周恩来一样,只是个当助手的料子,当不了一把手。”
蒋国钧说:“谁生也来就是当一把手的料子,还不是锤炼出来的吗?今天我重提此事,不是要责怪你,而是要提醒你。要是你不把握好适当时机,该出手时就出手,到你走到我和向明这一步时,后悔就晚了。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就当不了一把手呢?要技术有技术,要人脉有人脉,还缺什么呢?告诉我,你缺什么?”
向河渠笑笑说:“我也说不很清楚,反正自我感觉当不了一把手,总希望有人在前面给我撑着、挡着,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干。也可能从小学到高中,总是当学习委员,没当过班长、学生会主席的原故吧。”
蒋国钧说:“这不是理由啊,兄弟。当一把手的有几个从小就当一把手的?还不都是后来炼出来的?我只是担心有朝一日阮志清准备好了,或者他的机会来了的时候,你想当助手也当不了了,到那时怎么办?所以与其任人宰割,倒不如该出手时就出手。我蒋国钧永远会支持你,这就是我的肺腑之言。”
向河渠说:“我知道你的为人,假如实在没有办法非当什么厂长不可的话,一定请你来合作。”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这说明你至少认为老哥我还可以相处。来,喝。”蒋国钧又端起酒碗,猛然发觉向河渠今天没喝多少酒,面前碗里的酒就没浅多少,不高兴地说:“怎么了,没喝多少嘛。酒逢知己千杯少,是同我不知己,不高兴喝?”
向河渠笑着说:“你看,你看,刚才是怎么说的,现在又这么说。是上次酒醉,让凤莲骂了个头臭。想想也不错,老病如果重犯了,可就不合算了,所以下定决心不再醉酒。你呢,也不要借酒浇愁。老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与其在这儿仰人脸色地活着,不如再设法开辟未来。”
蒋国钧大笑着指指自己说:“我一个高梁杆大学出身的大老粗,还有什么光明的未来?”“话可不能这样说,老兄,谁都可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就看你肯不肯去争取和怎样去争取?”向河渠认真地说。
“慢着,慢着。你刚才说什么了?‘该他出头指挥一切,我就回归本职,本本份份当个会计,反正有我没我,生化厂照样向前,我又何必多事呢?’现在又说是‘就看你肯不肯争取和怎样去争取?’到真是嘴是两层皮,怎样说都不稀奇啊。”
“哈哈,老兄,你只听我说出的一个方面,却不知,噢,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正在写长篇小说《一路上》吗?生化厂的产供销用不到我,再辟一条路好了,这就是在争取另一个光明的未来呀。总不能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吧?”
“这个——”蒋国钧端起碗想喝,又没喝,放下了,皱皱眉说,“我文化水平低,上层没有帮忙的人,就是肯努力,又到哪儿努力去?”
“毛主席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只要下定决心去争取,就一定能找出路子来。要笑迎困难,如实解剖自己,找出自己的长处、优点和缺点、短处,比如建筑站里找找能发挥自己长处、优点的地方,嗨,老兄,这道理还用我来说吗?”向河渠敲敲自己的脑门说,“班门弄斧,真是的。”
蒋国钧摇摇头说:“道理谁都懂,真正去做就难了。那象你,全乡闻名的大秀才,进可以大刀阔斧干一场,显显自己的能耐;退,坐到书桌前去著书立说。我能退到哪儿去?”
想想蒋国钧的处境和他的才具、性格,的确也真有难处。难处最大的在于他看不到前途,只想别人来用他,却不想努力去争取表现自己的机会,没有自信心,加上他的城府又深。现在的关键在于激起他的上进心,可自己也是个不得志的书呆,又凭什么来激励他?不过不管怎么说,气可鼓而不可竭,鼓还是要鼓的。
他端起碗说:“来,喝一口,你知道我喜欢猪耳朵,耳朵的脆劲儿对我的胄口,我不喜欢妮妮妈妈的,男子汉嘛,杀头也就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就不信你蒋国钧能被这点儿坡坎给绊趴下,不爬起来了?不平则鸣,只要你胸中憋着一口气,总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的,我相信你能。”
向河渠喝的是一口,蒋国钧干的却是一碗。他没能激起蒋国钧的不平气,却应了那句俗语:借酒浇愁愁更愁,蒋国钧醉了。将蒋国钧弄上床,稍稍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杯盆,向河渠心情颇为沉重地为蒋国钧带上门,向自己的宿舍走去。走到楼梯口,想了想,步下楼梯,沿着厂内主干道,走向肝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