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箐等的人迟迟没有露面。
裸露的褐色枝丫像爪子一样抓向天空,官道上的马蹄掠过,踩起枯叶,被风一带,盘旋激荡。
荆箐骑在一匹花斑马上,马背上负着一捆麻袋,等到官道上无人后,她驱马驶入一条小径,直到黄昏时分,方才来到了城郊一处破败祠堂。
她将麻袋踢下马,燃起篝火,静静等候,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往事。
荆箐已在西苍城盘桓一月有余,盘缠早已用尽,若不是因为韩轲,她起码可以安稳的在日泉镇待到开春。那日韩轲略施诡计,不但自己办砸了差事,也使得在封老大那里再无容身之所,原想着来西苍投奔衮老八,又偶然得知他已葬身齐府。
起初的时候,她对韩轲懊恼至极,一路上尾随着韩轲,想杀之后快,但韩轲身边帮手众多,除了碧青帮的人之外,还有不少雁栖门的弟子。
后来,她摸清了韩轲的住所,在一次深夜中偷偷潜入,却被朝玉翠的一名守门汉子发现,她功夫不及,还好那人并没死命追赶,自己狼狈地逃了出来,可那次之后她再不敢靠近。
孤身一人的她又做起了赏金买卖,西苍城很大,里面的佣兵头子并不少,她很快便有了路子。
一阵轻微的声响扰乱了她的思绪,荆箐斜眼看向麻袋,袋子里装的是个活人,已不知昏迷了多久,此时大概是醒了,便开始乱踢乱撞,呜呜咽咽起来。
祠堂门口的老树下,来了一名身穿褐色斗篷的中年男子,那人刻意暴露在荆箐的视野之中,缓缓走来,视线昏暗下面貌不清。
荆箐很快就发现了这人,并且已经做好动手的准备。
这趟买卖原定计划是她在官道上等一队米商,将“货物”交出,可等了半日,这队米商迟迟没有出现,她只能按照后备计划的接头地点来到这处祠堂继续等候。
可接头人并不是这名男子,而是一个叫褚三怪的掮客。
“别紧张,我是褚老三的人。”男子拿出一个信物,借着火光,只见一个木牌上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同时中年男子细长而锋利的双眼显露出来。
荆箐见状心下稍安,同时面露不悦。
男子看到了荆箐的表情,开口道:“事出有变,所以我在这儿等你。”
荆箐眉头一皱,她不喜欢这个解释,只朝着那口麻袋一指。
男子挪步到麻袋旁,解开袋口绳子,里面立刻传来了惊恐的求饶声,但很快便又沉寂下来。
男子转身道:“姑娘做事很有效率,怎么以往在西苍城佣兵中没听过你的名号。”
荆箐并未回答,手一伸。
男子自觉地抛来一个钱袋。
沉甸甸的银子让荆箐有了几分安全感。
男子又道:“姑娘不爱说话?”
荆箐直言道:“嗯。可还有其他差事?”
男子笑了起来,解释道:“姑娘应该听过衮老八的名头吧。”
荆箐不知他为何提到衮老八,沉默不语。
“你一定听过。”男子走到篝火边,席地坐下。
荆箐并未靠近,跟男子保持距离,她跟这名掮客并不熟悉。
“衮老八死了,很多以前在他手底下的佣兵无事可做,都找到了我头上,可西苍城的活儿并没变多,姑娘想接,总得让我安排,况且,我对你还不信任。”男子拿起一根断木枝,拨弄起火焰。
荆箐冷然道:“信任?我不需要你信任我,你只需要信任我做事的本事。”
男子见她开口说话,微笑道:“姑娘还听过封老大这个人么?”
荆箐警觉起来,开始留意起四周。
“听说封老大不久前一桩买卖被自己人搅黄了,这个人心眼很小,也很少办砸过差事,所以这次他非常生气。”男子继续道。
“你知道是我?”荆箐的手不自主地摸向腰间的软剑。
“当然,所以我没按照计划跟你接应,而是让你来这儿。”男子道。
“你想怎样?”荆箐上前几步,让这个男子进入到出招范围之内,就算他安排了埋伏人马,自己也能抢先出手,一击必中。
男子看穿了荆箐的意图,并未有任何招架防备的意思,接着道:“我只想让你知道,早在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
荆箐沉默,她知道这个人还有后话。
“所以,我想试试你,看看你到底值不值得我保你。”
“结果呢?”荆箐问道。
“袋子里的人武功比你高,但你毫发无伤的将他绑来,还没有误了日子,这让我很意外,一般这样的活,我会派三个好手,还得担忧事情会有失败的可能。”
男子饶有趣味地看向荆箐,他十分好奇这个纤弱寡言的女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本领。
“我得承认,意阑楼教徒弟的本事确实非同凡响。”男子咧着嘴道。
荆箐闻言一惊,脚下竟退了几步,她难以置信的望着这名安坐于地的男子,衮老八和封老大这样的行家都没能看出自己的底细,而褚三怪只不过是名寻常的掮客,像他这样的人,西苍城里没有五十,也有二十,这名男子绝不会是褚老三的手下。
“希望没有吓到姑娘。”男子见到荆箐的反应后,脸上竟然带着歉意。
荆箐决定逃,但她的想法刚一冒头,立刻就被男子看穿。
“姑娘放心,我没带其他帮手,对你也没有敌意。你若是就这样跑了,难保其他同行不会找你麻烦。”男子安抚道。
“你到底想怎样。”荆箐仍旧难以平息心中的恐慌。
“干我们这笔买卖的,最重要的不是手底下的人,而是消息,谁跟谁有瓜葛,有仇怨,我们必须一清二楚,生意是不会自己送上门的。”男子举起双手示意道。
荆箐继续听着。
“据我所知,意阑楼是不会允许弟子私自在江湖走动的,至少活的不行,嘿嘿,你竟然有本事逃出来,光是这一点,哪怕封老大出十倍的赏银,我都不会让褚三怪把你交给他。”
“我既然能逃出意阑楼,还怕你和封老大的追杀?”荆箐鼓起勇气。
“封老大?哈哈,他凭什么能跟我相提并论。”男子十分不屑,说罢他又温言细语道:“姑娘,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日子不好过吧。”
荆箐仿佛心中被什么东西刺痛,脸角抽动。
“你可知袋子里面的人是谁?”男子忽然问道。
荆箐摇摇头。
“他是澜江派的高手,姓巴。”
“那又怎样?”
“他不但武功高强,为人还十分谨慎,你要近得他的身边,非得通晓精熟易容变声之术。”
“这等把戏,江湖上会的人比比皆是。”荆箐已感到不妙。
“可你易容乔装的,竟是他的女儿。”
“你跟踪我?”荆箐失色道,她全没料到,自己掩人耳目的手法也没能逃过这个人的法眼
“她小女儿只有十二岁,不但身形跟你相去甚远,说话声音更是与你云泥之别,寻常掌握易容法门的人,最多不过模仿与自己年龄相貌相近之人,而你藏在他府上三日,见过了他家中所有人,我猜测你会易容他的某个小妾,奴婢,可是......你最后竟然选择扮作她的小女儿,这等手段,江湖上可就没几人会了。”
荆箐只觉喉头干燥,说不出话来。
“你能逃出意阑楼,避开其眼线耳目多年,想必除了这手缩骨功和无相法的绝技之外,他们多半以为你死了,我猜得对么?”
“你,你连魂寐术都知道?”荆箐冷汗直流,她浪迹江湖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对意阑楼门中功法如此熟悉的人。
“原来叫这个。”男子欣然点头,面色转而变得阴沉,“你的软剑剑法,该是东武林七峰山的功夫,你早就给自己想好了后路,就算有人识破你的身份,最多也只能认出你是七峰山的女徒,而你又称自己姓‘荆’,听说十多年前七峰山护法的女儿被人掳走,那名护法也姓荆。”
“别,别说了。”荆箐双足一软,倒了下去,这七峰山算不上什么名门大派,在东武林都名不见传,西武林能知道的更是寥寥,这人一语道破自己多年来苦心孤诣的化身身份,这份见识实在难以想象。
男子脸色一宽,好言劝道:“所以,你该清楚我的意思了,一旦这个消息传到你师门之中,那时候,你的命根本轮不着封老大来讨。”
荆箐花容失色,一脸苍白,嘴里呢喃着什么。
男子脸上洋溢着自信,“要想打探到你的秘密,不但要对江湖掌故如数家珍,还要有通天的人脉,有这样本事的人,怎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默默无闻的佣兵身上呢?”
男子说罢大笑三声,他又接着道。“果然啊,世间最难得的,不是本事,而是运气。”
“偏偏你从封老大那里逃了出来,偏偏又到了西苍找到了褚三怪,而他背后偏偏就有我这么一个人,难道此非天意?我知道封老大在寻你踪迹,所以便叫褚老三委派你一件难办的差事,姑且看看你到底有何本领,让我可以坐地起价,谁料,却让我见识到你有这神鬼莫测的手段,以此把你跟意阑楼想到了一起。”男子娓娓道来,声音温润,但荆箐听来却字字诛心。
男子语气又变得诚恳异常,朗声道:“姑娘你大可放心,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而且我保证,这个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当然,封老大今后也不会再找你麻烦。”
“只,只有你一人知道?”荆箐喃喃自语,她动了杀心。
可少女心中犹豫不决,此人敢独身前来见自己,要么自持武功高强,不惧自己,要么就是留有后招,她不敢赌,哪怕她觉得此人说的是真话,哪怕从此人的呼吸判断,他的武功不高。
柴火快要燃尽,男子不慌不忙地又添入一些残枝断木,任由荆箐思量计较。
“你想换什么?”荆箐咬牙道。
荆箐想到这个人刚才的话,他想要消息,关于意阑楼的消息,只要自己说出来,就能太平无事,荆箐骗自己相信这个念头。
此言一出,男子志得意满的笑了起来,两手微微颤抖,难掩心中激动。
“在外人看来,意阑楼不过是个迎风待月,春宵幽梦的所在,门下皆是优伶戏子,夜度花旦,借风雅之名,行风尘之事,我对这个幌子并不在意,我好奇的是,它背地里,究竟是个怎样的组织,怎样的势力?”男子双眼泛光,似乎比面前的篝火更炽烈。
荆箐冷淡道:“江湖上门派势力如此繁多,神眉鬼道的秘辛比比皆是,你为何独独对它感兴趣。”
男子亢奋道:“道理很简单,能一手创立如此庞大组织的人,绝不会仅仅只做些瓦舍勾栏的买卖,他们瞧见了江湖上多少人的喜怒哀乐,见证了多少门派的兴盛衰亡,不论你是凡夫俗子,还是名派大家,行的善,做的恶,都逃不了他们的眼......”
他越说越忘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荆箐在旁。
“所以,你想接触意阑楼,以它为耳目,江湖之事就尽在你的樊笼之中,你便可大行其道,做起生意来,更加得心应手了。”荆箐打断道。
“哈哈哈。”男子笑了起来,笑得荆箐极不自在,自己仿佛如一个孩童,说了什么极为幼稚可笑的话一般。
“如果这网络天下的组织在我手上,或者说,我能窥见一二,还做什么佣兵生意?古来时势造人,英雄造时势,姑娘你年纪尚轻,其中的道理恐怕还不得而知。”男子道。
荆箐见男子一吐心事,虽不明所以,但也觉察到此人野心深大,钩深图远,不由正色道:“你究竟是何人?”
男子赫然起身,收起了那副几近癫狂的面容,沉声道:“在下顾东陵。”
荆箐记下这个名字,怔然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你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不怕我骗你?”
顾东陵目光闪动道:“话少的人往往不会骗人,而且,姑娘就算骗了我,要再找到你,对顾某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火势衬托出顾东陵长长的身影,高大,深不可测。
荆箐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她已别无选择......
残月当空,荆箐坐在那匹花斑马上,她脑海里还回荡着顾东陵的话,越过青石桥,铁蹄发出清脆的回响,黑暗笼罩着去路,周围宁谧非常,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原以为自己早已克服,但顾东陵唤起了自己尘封记忆的同时也把消逝的噩梦也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