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一带山区里,零散分布的秘密赤色党人中的一员。
这位赤色党人,那年名为卜志亮。
他曾经许多次在梦中,回到令他终生无法忘掉的那一天一夜。
-----夜渐深,他再一次翻了个身。
“口令?”
“国民革命!回令?”
“北伐成功!”
听着屋外偶尔传来的哨兵的问答口令声,他默默地重复,无声地念叨,脑中翻江倒海。
“----他妈的,这口令,几个月里,用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就不怕外人随意接口对上?
国民革命,现在这国民革命,还是正宗的国民革命吗?
总司令领导北伐,国民革命军洪流滚滚向北,真地好大威势,好大气派,所到之处,各地军阀不是倒戈易帜,就是灰飞烟灭----
可他妈的怎么一转脸,总司令那声色俱厉的嘴脸,朝向了我们赤党?
老子们打仗总是冲在最前面!
从韶关出动以来,哪一仗不是赤党赤团不要命地当先锋冲杀在前?我们死了有多少?
打仗休息的时候,我们赤色党人还要拼命卖嘴皮子,鼓动工农老百姓支援北伐,给部队里的其他战友打气。
就连我这本来不会说话的嘴,也得吧嗒吧嗒学着讲国民革命的大道理,让老百姓和穷当兵的,都他娘的听你总司令的——
这一下倒好,你个总司令,就他妈的几句话,就要让我们赤色党人不是死就是滚蛋!
用老子山里人的话说,你他娘的还他妈的是国民革命的领袖?你他娘的领袖个球!
-----”
他又翻了个身,之间还看了看七八公尺外,靠近门边,枪架上幽幽闪亮的枪们。
“我过去用熟了的,左边起第二支。我白天已经认真擦好了,我现在算是有了一长一短两支枪----
他娘的,今天晚上,难道就又要开斋?要是响枪的话,可是我在战场之外,第一次开枪杀人----
不杀人,老子怕是要被人杀!”
——七八个小时前,他挎了枪,站在一个临时刑场之外。
刑场就是靠近小山根的一大片荒了的田地。
军阀混战,加上北伐战斗,一时荒了的田地很多。
这块荒地,正好用来当临时刑场,杀了人,直接挖深坑埋了就是。
被杀的是兄弟营的赤色党员赤色团员。
并不是那个营的全部赤色党团员。
大约一半,十分之五多点。
有十分三四,已经逃走。另有十分一二,表示愿意脱离赤党,坚决跟随总司令,完成国民革命伟大事业。
表态脱离赤色党团的,被暂时押在一座营房里,需要上面派专门人士来审查登记。
当中又有个别的,成了最坚决的反赤分子,带了长官和兵们,抓他认识了解的赤色党人。
他站在临时刑场外侧一拐弯五六十公尺远,从他这里刚好看不见刑场,山根一块大岩石挡住他的视线。
他只要走开十公尺,便可清楚看到刑场全景。
他没动。
他和手下一个班的兵站岗,哨位是连长亲自给他指定的,不能随便动。
尤其在现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