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洼村回到县城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尽管饿着肚子，但徐达德还是绕道去了时代广场。
明天就是国庆节，童献金一早就要到时代广场燃放焰火祝全县人民节日快乐，广场的绿化工程如果不能先期完工，童献金是不会给他好脸子的。徐达德跟童献金汇报过，因为经历了几天整改，项目的进度会有所滞缓，国庆节前彻底完工还有困难。童献金表示理解，但他要求：广场北面的通道可以缓一缓，但绿化工程必须如期完成。
徐达德大老远看到，几十名园林工人和几台微形挖掘机在广场那边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牛牛跟在吴薇后面亦步亦趋，不停地点头晃脑，还不住地向工人们吆喝着。俩人同时看到了徐达德，便相跟着迎了上来。
徐达德心中满意，嘴上还是十分认真的问吴薇：“进展还顺利吧？”
“非常顺利！这不，”吴薇指着广场周围悬挂的标语，“扫黑除恶的口号一喊出来，连只苍蝇都没进来‘嗡嗡’过。”
牛牛顺着吴薇的话说：“就是，这‘气候’要早几年来，我早就成百万富翁了！”
“嘁！”徐达德乜着眼睛瞅着牛牛，“乌龟吃荧火虫，你自己心里明白！百万富翁能打发了你牛老板？哭个什么穷啊你？！”
牛牛一脸苦色：“徐局长啊，我也就是搞得热闹啊！不瞒你说，这些年我是叫化子丢了棍，受够了狗的气呀！从我工地讹走的钱何止百万哪！”
吴薇说：“大乱必有大治，该是向那些怙恶分子开刀的时候了！不然的话，改善营商环境就是一句空话！”
“嗯……相信这口号不会是空喊吧！”徐达德言不由心，而后问吴薇，“毛局长人呢？”
“哦，说是到大洼村送温暖去了。”
徐达德一怔：“他去大洼村了？”
“嗯，……他是这么说的。”
徐达德没再多问，沿着广场认认真真巡视了一遍，还反重叮嘱吴薇，让罗步桐派专人上来盯着，不要抢了进度而丢了质量，说童县长天生一双挑毛病的眼睛和一张利嘴，不要惹他老人家生焦。吴薇汇报说，质监站有专人负责这块的质量，施工单位也加派了人手，天亮前完工应该没问题，不影响明天早上童县长放焰火。
徐达德满意地点了点头，跟几个熟悉的园林工人打着招呼，还顺带说了几个有理无哲的幽默。正准备开车回家时，石飞来了电话，说《西康日报》社的总编冯老马上就回宁阳了，冯老乘坐的班车要晚十分钟进站，他现在县客运站等着接人，让徐达德先去“驴师傅”，招呼下组织部的严部长和宣传部的张部长……
徐达德于是又开着车急急往“驴师傅”赶，心里还不停琢磨，抛开冯老不说，三位常委齐聚“驴师傅”，是不是让自己过去做买单的大头鬼？事情还没琢磨透，车子已到了“驴师傅”的门口，把寒碜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二手车开进一溜挂着抢眼号牌的豪车中间后，徐达德还不忘照了张车位照，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防止车被刮蹭后能找到主儿，防患于未然。
“驴师傅”早已不是二十年前在路边叫卖的小吃摊点了，如今已成为宁阳城上得了台面的美食霸主。尽管成了霸主，但相对于望湖楼来说，消费还算公道、廉价，很受消费者的欢迎。
一进大厅，一股浓浓的驴文化气息扑面而来。“驴师傅”前厅的正墙上，一幅仿摹的《八驴图》布满墙面，两匹憨憨的白颈黑驴分立于楼梯口两旁，栩栩如生的眼睛传递着驴情。
严明和张扬懒散地绻在《八驴图》前的沙发上，低声交谈着。
徐达德刚过去跟两位部长打完招呼，石飞的座驾也平稳地停在“驴师傅”门廊的通道上。
看着精神矍铄的冯连清下了车，严明和张扬连忙迈开快步迎出了大厅。
“哎呦！”严明话到人到，“冯老，看您老这身体呀，我们还得要努力锻炼哟！”
冯连清朗朗一笑：“呵呵！老喽，大不如从前喽！”一边与大家热情握着手，一边内疚地说，“对不起各位领导喽，我这一回来呀，就搞得你们不得安生，太不好意思啰……”
严明握着冯连清的手：“冯老，您可不能这么说嘛，我们能有幸过来陪您品味驴师傅的地道火烧，福分可不浅哩！”
张扬接话道：“是啊冯老，驴肉火烧因你而火，足见文化味道的醇厚！您在《西康日报》以‘二马’署名的‘驴肉火烧与非物质文化传承’的文章，我一直收藏着呢！——能把一道菜吃出文化的味道来，也只有冯老您能做得到啊！”
冯连清呵呵一乐，摆着手谦虚道：“我那只是一家之言，充其量就是物质的感悟，算不上文化的味道啰！……哟，小徐也来啦！”
徐达德趋身过来，躬腰朝冯连清抱拳一揖：“恭迎冯老回宁阳！”
冯连清伸手在徐达德的肩头重重拍了一下：“呵呵！你这个小徐呀，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俗套了！”
徐达德谦恭地说：“冯老，常委们把您当客人，我可不能！您可是我的长辈，是徐家的恩人！”
张扬笑着揶揄道：“哟！我们徐局长什么时候也学会攀高枝了？呵呵！”
石飞说：“哎，张部长，你有所不知，徐局长跟冯老之间，有着很深的渊源咧，他可没有攀高枝的意思哟！”
“嗯？”张扬一脸疑惑，“真有渊源呀？”
冯连清乐呵呵地说：“能有什么渊源嘛，无非就是个互帮互助嘛。……小徐呀，以后见面不要一口一个恩人的叫着，当心让人误解哟！”
“冯老啊，人贵知恩，这是人的本真嘛！”石飞话里有话，“人这一生哪，难免遭遇些急难险事，能够在别人身处危难之时伸出援手，让人从绝处中逢生，此恩必当铭记于心！……你说是吧徐局长？”
徐达德应道：“是是是！石常委剖析的是，冯老的恩情我会牢牢铭记在怀的！”
张扬一脸困惑，还是忍不住问道：“石常委，听你们这一来二去的，难不成徐局长跟冯老之间真有一段佳话美谈？”
石飞道：“岂止是佳话美谈啊，冯老帮扶徐家，精准得令人折服！二位部长肯定记得，年前的脱贫攻坚督办会上，勿莱书记讲了一个故事：三十年前，我们县委机关的一名干部，默默无私地帮助一个家庭走出绝境，他带给这个家庭以希望、以奔头、以生活的美好……”
张扬似乎明白了：“难道，勿莱书记说的那个干部，就是……冯老？”
石飞点了点头：“对，正是冯老！而那个被冯老救助的家庭，就是徐达德同志的家！……所以呀，徐达德同志可不是有意攀我们冯老这高枝的！”
冯连清摆着手说：“哎呀，什么高枝哟！你们这帮领导呀，变着法子损我这个老头子是不是呀？……我那也是做了应该做的事罢了，没有勿莱书记吹的那么高大上哦！”
石飞笑着招呼道：“二位部长，我们就莫让冯老在这罚站了好不好？走，边走边说。……冯老，您请！”
“好好好！几位领导请！”冯连清一边客气，一边很认真地跟石飞说，“石常委呀，这公款消费可是明令禁止的啊，你们这么大张旗鼓的把我弄这里来，我可有些惶恐啰！”
石飞道：“您老啊，就请把心放肚子里吧！”指着一旁的张扬说，“我们张部长才是今天的东道主，我咧，也就起个联络员的作用。……您老是阳明文化研讨会的特邀佳宾，主办方是我们宁阳县委宣传部，张部长代表主办方接待与会佳宾，这可是合理合规的哟。——是吧，张部长？”
“是的是的！”张扬趋前应和道，“冯老啊，您老就宽心吧！为了请您呀，李丹书记可是亲自审定的接待方案，还再三叮嘱我们，一定不能怠慢了您这位宁阳的儒贤雅士！”
冯连清连忙道：“哎，张部长，我并非儒贤，也非雅士。这称呼我可不敢当喽！”
石飞接话道：“冯老，论才论德，您都堪称我们这些晚辈的楷模，不是我们这些粗俗之人可以企望的！儒贤雅士，您老当之无愧！”
冯连清伸出指头逐个点着，爽朗大笑道：“你们这一个个的，啊，折杀我一马齿徒增之人，哈哈哈哈！”
一行人笑呵呵上楼梯的当口，“驴师傅”的老板笑容可掬地撵了过来：“冯老，您好您好！”
“哟！余万成！”冯连清一字一顿地叫着老板的名字，“驴师傅！你好啊！”
“好好好！冯老好！各位领导好！”余万成紧紧攥着冯连清的手，一边寒暄一边道，“各位领导，冯老是我们‘驴师傅’的终身贵宾，一年都难得回一次宁阳，今儿这晚餐……‘驴师傅’管了！各位领导就放开了肚吃、放开了量喝！我请客，不算违规，是不是啊冯老？”
冯连清为难地看着大家：“这……”
“那可不行！”张扬很干脆地说，“冯老是我们宁阳县委请回的贵宾，李书记要是知道我们揩了你余老板的油、损了个体经济的利益、坏了营商环境，那我们可真要挨书记的板子了！”
余万成说：“哎呀，能损我什么利益呀？吃顿饭还上纲上线了？张部长啊，我可是宁阳县的政协常委，招待好家乡精英也是我应尽的义务嘛。再说了，冯老为‘驴师傅’做了那么多有益的事，从未想过要什么利益哩，所以，吃‘驴师傅’的饭，于公于私都是合情又合理的！”
石飞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拉拉扯扯的环节上，便说道：“张部长，我看就依了余老板吧，不然倒显得我们不明事理了！是吧余老板？”
“还是石常委理解我，那就这么定了哈！……冯老，各位领导，你们先上楼，我这就去后厨安排！”余万成这才松开手，很满意地走了。
冯连清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包厢。服务员招呼一行人在闲厅坐下后，张扬跟严明饶有兴致地跟冯连清探讨起驴文化来，而且还十分的热烈。
几个同僚跟冯连清开心的互动着，石飞心里却承受着煎熬，郑翼如同一只钻进他心里的马蜂，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他现在很后悔，在冠途的问题上不该过于依赖曾健，如果不采纳他那着“双管齐下”的“臭棋”，直接雇个“网凶”快刀斩乱麻，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怀里揣着只兔子惶惶不安。撺掇张扬请冯连清提前回宁阳，很大程度上表明，他已失去了耐心，他太需要冯连清的帮助，只要剪了郑翼这只马蜂的翅膀，一切就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自己的飞黄腾达亦能指日可待。
石飞急于想尽快上菜、尽快结束晚宴，便吩咐徐达德：“哎，徐局长，催一催菜吧！”然后，微笑着跟冯连清热情道，“冯老，我给您在国际大酒店订了房，待会儿我陪您一道过去。县委客室那边晚上游玩的人多，太吵，会影响您休息。”
张扬连忙道：“哦，石常委，忘了告诉你，冯老回宁阳的吃住行，县委宣传部已临时做了调整。国庆节期间，冯老有四场见面活动，还不包括李书记的会见，所以，李书记特地让县委客室预留着靠近宁阳一中那边的房间，那中间有个三百米的封闭带，相对安静，不会影响冯老休息的！”
冯连清笑着说：“你们俩啊，谁也不用安排。我呀，哪里也不去，就住闺女家。……哦，张部长也请放心，误不了你的事，呵呵！”
“这……”张扬为难地看着冯连清，“李书记特别嘱咐过，一要保障您的起居饮食，二要为你的安全负责，还派了专职保安……”
“别别别！”冯连清摇头带摆手拒绝道，“我既不是明星、也不是大款，用不了那么多的排场和讲究！再说了，我这都回自己家了，哪儿来的安全问题嘛，是不是啊？住在自己家里啊，比哪儿都舒服，呵呵，就这么说定了！”
严明哪儿知道石飞的心思，满口附和着：“要我看哪，冯老说的有道理，这一年难回一回两回的，就随冯老的意了吧！再说就算冯老同意了，他那爱婿郑翼会同意么？是吧冯老？”
“对对对，还是严部长说的对！这回了家呀，也有不自由主啰！”
这时，徐达德进来招呼道：“冯老、各位领导，菜已上桌啦，请入座吧！”
大家你推我让地上了桌。一会儿工夫，宁阳本地的特色菜肴摆满了桌面。有腊制黑山羊火锅、有专门从杨兔子店里调来的瓦罐焖兔肉、有阳明湖刀鱼煲，还有宁阳独有的一些茎类野菜。当然，让人馋嘴的，当是每人面前摆放的那一盘香喷喷的驴肉火烧。
席间，大家一边享受着满桌的美味，一边听冯连清不紧不慢地讲着驴文化，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谈笑间，石飞的手机也欢快地响了起来，一看是毛秉凤，犹豫了一下，跟冯连清打过招呼后，出门钻进一间空包厢内。
石飞按下手机免提，一边提捋裤子一边接着电话。
毛秉凤在电话那头急切地说：“常委，不好了，事情弄砸了啊！”
石飞的脑袋下意识一“嗡”，但还是镇定地说：“慢点说，怎么回事？”
毛秉凤说，天煞黑的时候，他趁吴老蔫的女婿骑车出门时动的手，刀刀下的要害部位，正准备补刀的时候，他家那条狗蹿出来，把自己往死里咬，屁股上的肉都给撕掉一大块，情急之下便杀了那狗，等他提刀回头时，吴老蔫却不见了。吴老蔫现在生死不明，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毛秉凤啊毛秉凤！”石飞沉不住气了，话语中透出说不出的恼怒，“你说你他妈还能办个屌正事不？啊？冠途的事还没了，你这又整出个麻烦事来！啊！你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呀你！”
毛秉凤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顾不了主次，急切地说：“常委，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发毛也于事无补啊，得想个办法给支个招，若不然……”
石飞吼叫起来：“妈拉个巴子！支招支招！我能有什么招！”手在胸口上抚半天后，觉得发毛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便压着火气嘱咐道，“你现在马上去老大那里等我！记住，在我没过去之前不要与任何人联系，明白吧？”
气急败坏的当口，黑暗中听到物件挪动的声音。
石飞一惊，紧张地叱问道：“哪个？”
声音在黑暗中更重、更响。
石飞伸手摸索着揿亮包厢的灯，包厢内一览无余，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他的目光随即便紧锁在密闭的洗手间门把手上。他快速移步过去，“梆梆梆梆”敲了几下，色厉内荏地喝问：“哪个？”
洗手间内寂寂无声。
石飞抓住门把手一旋，门被反锁着，抬起脚大力一蹬，那扇薄薄的窄门被“哐当”洞穿。一缕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便池里来不及冲走的酒气拌着排泄物的恶臭，在狭小的空间弥漫。石飞顾不了秽气熏心，一个箭步冲到窗前，探身朝下望去，在一楼的平台上，一个仓皇的影子一瘸一瘸地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啊——”石飞挥起手机砸向墙上的水银镜子，喉咙里迸出毛骨悚然的嘶吼，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