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白被押着上路，出了洞外，天空久雪初霁，气候放晴，满地亮白的雪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别磨蹭，快走！”身后那弟子一脚踢中了他的屁股，登时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狗娘养的。”李牧白仍是不断重复这四个字。
当他将这八人的十八代祖宗挨个儿问候了一遍之后，前面茫茫雪原上渐渐现出十余顶洁白帐篷，七头大马栓在树上喷吐白气，几名佩剑弟子来回巡逻。
“少掌门回来了！”
这句话被第一个发现李牧白这一行人的巡逻弟子叫嚷出来，很快传到了最大那顶白帐篷里，李牧白也被几人带入这顶帐篷去。
掀开帘子，率先印入眼帘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道士，那道士双目微阖，精神矍铄，盘膝坐在正首一张石凳上，两手静静放在丹田之处，似有一股真气在他周身萦绕。
“爹。”武元龙叫了一声。
“回来了？”老道睁开双目，立起身来，走到武元龙的身前，拍着他肩膀道：“这魔头昔日是整个江湖之大敌，如今落在咱们手中，算咱们造化好。昨夜叫他逃了，看在我是你老子的份上，你爹这回不予追究，不过万万不能再有第二次。”
武元龙点头道：“是。”
这老道便是凌云宗掌门武宣同。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前年，爹将整个凌云宗带到这昆仑山上的苦寒之地，整日吃不饱穿不暖，你怪不怪爹？”
武元龙道：“爹这也是为了母亲，孩儿哪敢怪爹？”
武宣同笑了一笑，脸上满是欣慰之意：“那很好。”他向前迈了几步，来到李牧白面前，瞧了几眼。李牧白四肢皆被绑着，只有嘴巴能用，费力伸头想咬那老道，却始终差一些距离。
武宣同皱眉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咱们这几日虽用戮仙钉封住他的丹田，叫他无法运功，但仍不可小觑。”
武元龙颇是怀疑地道：“爹，他真有那么厉害？”
武宣同点了点头，叹道：“当年清风山上聚集了三千多名当世一流侠客，围堵幽冥尊主。但三天三夜之后，这魔头却背着那幽冥尊主毫发无损地走出了清风山。”
他忆起往事，不由得多讲了几句，再瞧向李牧白，仿佛看到了这少年十八年前在清风山巅面对世间万千英雄豪杰，杀到双目血红，高声喝着：“老子今天就是要带她走，我看谁敢拦。”
武宣同不敢细想，忙回过神，分付道：“龙儿，你即刻动身启辰，率人去给这昆仑山上的其他门派送信，叫他们掌门今夜便来此地，一同商榷如何发落，免得夜长梦多。”
武元龙抱拳道：“是。”说罢，便要转身出帐，带人行动，却听见身后那人叫住了他：“慢着。”
他回首问道：“爹，还有什么事？”
武宣同低头思忖片刻，嘴角忽地勾起一丝笑意，意味深长地道：“饭做好了，先吃饭吧。明日再去。”
“是。”武元龙率众人出帐远去。
夜幕渐合，归鸦阵阵，一阵刺骨寒风顺着帘帐吹了进来，此地只余下一老一少两个人。
李牧白忍不住打了个战，似乎有重大危险正在悄然降临。倘若他会吟几句诗，一定明白：此时此刻，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武宣同黑沉着脸，问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李牧白茫然地道：“什么？发生了什么？”
武宣同喝道：“十八年前那个雪夜，你背着魔界尊主离去清风山，有八个峨眉山的年轻女人在路边埋伏，有七个死了，剩下那去了哪里！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牧白垂首道：“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武宣同喝道：“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右手暗运气力，只见一股真气凝聚在他宽大的道袍白袖子上，砰地一声，径直刺入李牧白的丹田之处。
李牧白哇地吐出一口血，声嘶力竭喝道：“你为什么打我！你们都是谁！为什么打我！我与你们有什么愁什么怨！”他这一路上忍得辛苦，现今终于爆发。
武宣同连声冷笑：“再装傻？”一拳又向李牧白腹间拍去。
李牧白只觉喉咙间一阵恶心，却已连血也吐不出来，干呕一声，身子仿如断线的风筝，向后飞出两丈远，重重坠落在地上。
“那天雪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武宣同面色可怖，厉声大喝。
“我……咳咳，真不知道，咳咳……”李牧白此刻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精神恍惚，只觉得面前有两只小鬼向他招手，他只要稍微一伸手，便会跟着小鬼去了阎王爷那里喝茶。
武宣同森然道：“再用力，老道儿怕打死你，那玩个不疼的。”他双手捏了决，不知使得什么秘法，只见，那一双枯槁的手的指缝间泻出两团黑气，宛如雨夜乌云，湮灭了两只手。
“这叫毒魔掌。”武宣同铁青着脸，道：“十年前，老道儿与唐门二当家的打赌，谁能在那年中元节杀满一百个人，便心甘情愿送给对方一套独门秘籍。结果，当我杀完第九十九个的时候，那二当家已经杀了足足一百人了。”
李牧白本想说一句：“那不是人家赢了？”可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那时候，整条街上遍地都是尸首，横七竖八躺着。苍蝇横飞，刮的风都有些腥臭味儿。老道怎么找，也找不到那第一百个人。结果，那二当家的出现了，他说他已杀满一百。老道儿寻思，这不是就是第一百个人了么？正当他得意大笑的时候，一条性命已丢在老道儿掌下。”
那毒魔掌的秘籍便在他身上，老道儿这十年时有修炼，越来越发觉这是门极上乘的功夫。你说，死有什么可怕？两眼一闭，哪知道发生了什么？越叫人活不成，死不去，这功夫才能称之最上乘的功夫。”
李牧白望着那老人的脸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阴森可怖，心下骇然，惊慌失措地道：“乖乖隆滴隆……我……我说，我说，别打我！别打我！”
武宣同心下一动，双目放光，遍布皱纹的瘦脸上似乎有了回光返照的迹象：“你，你说什么？”
李牧白眼皮耷拉，费力得抬手招呼：“那个夜里的事儿，你不是要听么？咳咳，你过来。”
武宣同面露喜色，走出帐外，左右四顾，见没人在附近，将帐帘解下，结结实实得将帐篷内的光景遮严了，这才快步走到李牧白面前，蹲下身去，洗耳恭听。
“那天晚上……”李牧白嘴角一歪，傻笑出来：“我刨了你家祖坟。”
话落，少年双目一闭，人事不省。
……
……
“鱼虾蟹？买定离手！”
他再次醒来是在一阵喧闹声中，一灯如豆，在风中摇曳。浑身欲裂的感觉真真切切传来，才令他醒转。这手脚四肢不能动弹的感觉极为熟悉，低头向下瞧去，果然又被绑成麻花。
自从他上次被林芝玉救走之后，凌云宗特意加派了人手，严加看管。适才吵醒他的声音，正是看管他的弟子们嫌长夜漫漫，空虚寂寞，合伙赌钱时候发出的。
“刘师哥，你赢师弟我的时候，我可一句怨言没有，如今你输了钱，便不赌了，天下哪有这门子道理哇？”
众人大笑着起哄：“输了还耍，英雄好汉！赢钱就跑，乌龟王八蛋！”
“嚷什么！嚷什么！”那被称作刘师哥的强辩道：“掌门分付我带你们看着那魔头，那在这儿便是老子说了算，怎么着？难不成你们还想造反？”
“那你也不能不讲道理啊！”众人满口皆是怨言，纷纷道：“不玩啦！睡觉！”
“奶奶的，睡觉就睡觉！”
众人一哄而散，这空荡荡的野地里，只余下了刘师哥。
时值子夜，万籁皆寂。
月钩儿钻入厚厚的乌云，天地间一片漆黑，北风入林，吹得枯枝败草沙沙作响，树影婆娑，诡异可怖。
“我要喝水……”一个微弱沙哑的声音从李牧白的喉咙间发出，他的嘴里很干，很苦涩。
刘师哥叹了口气，道：“明天就要上刑场啦，今晚就让你痛快点儿。”他随手抓了一捧雪，握在手心，又将手置于单薄的火苗上烘烤。不时春雪化水，指缝间的小水珠聚集成了大水滴，一滴一滴落在李牧白的口中，滑过他的喉咙，直叫他浑身说不出得受用。
“小子，我听说，在这昆仑山上驻扎的所有门派明日要来这里汇聚。至于这目的嘛，便是审判你罪行的。”刘师哥惋惜地道：“都说你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我看这不也是个人么？难不成是……”
突然间，一阵寒风吹散乌云，银色的月光悠悠挥洒，照亮了大地阡陌，也照亮李牧白的一张小脸。
刘师哥目瞪口呆地瞧着面前这少年，仿佛看到九幽下的冤魂厉鬼，魑魅无常。
“鬼……鬼啊！”
他大叫着冲向了苍茫暮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