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蔫一直把郑翼送到矿山脚下的知青桑园边,客客气气半天后,才在郑翼的一再催促下原路返回了矿山。
棕绿色的桑树林沿阳明湖岸绵延三四公里。初霜过后,第三个桑叶采撷期来临,然而,偌大的桑园时过境迁,早已不见当年那欢歌笑语的采叶盛景,只留下丰茂的桑树林在秋风中摇头叹息。
摩托车沿着桑园路缓缓往前行驶着,郑翼的眼睛在路边一溜半米粗的桑树干上扫视着,然而遗憾的是,桑园路快到尽头了,沿途的桑树干上并没有他期待的剐痕,他开始有些沮丧,甚至怀疑那压根儿就不是桑树身上的皮。
顺着一条汩汩潺流的小溪往右拐时,眼前现出一大片焦黑的瓦砾,残垣断壁之间荒草萋萋,一派冷落荒凉之象。郑翼从那些朽腐的桁架判断,这里应该就是当年的知青蚕丝厂了。
摩托车小心地绕过一堆废渣时,郑翼的眼睛不经意中发现,在废渣的边沿竟有一道很深的车辙印,于是便敏感地下车蹲身观望。这是一辆轻型车的辙印,从车辙的运动轨迹分析,行驶的方向跟自己是同向的,它会不会就是皮卡车呢?但桑园的路快到尽头了,为什么又不见有树干被剐的痕迹呢?郑翼心头涌出些许的失望,像个强迫症患者一样焦心浮燥起来。
起身喟叹之时,郑翼的眼睛又被另一个景象吸引过去了。在桑园的出口处,一口荒芜的水塘边,堆积着一大堆桑树的残枝,一个老农正在忙碌地捡拾、打梱。
郑翼本能地快步过去,站在水塘边举目一望,心里一阵拔凉:几十个水桶粗的新鲜树兜在路边裸露着,一直延伸到湖边!原本以为最有可能揭开真相的钥匙,断在了真相的锁孔里,这仅剩的求证源也荡然无存了!郑翼陷入无限的懊恼和失望之中……
垂头丧气回到家后,郑翼疲惫地歪斜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迷糊着,说不出的沮丧。半晌,他打开手机录音,细听了一遍吴老蔫的叙述,除了冠途有敲石飞竹杠的动机外,并没发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现在,郑翼就是想不务正业也难找到抓手了!就算吴老蔫讲的这些旧事是真实的,就算冠途是明目张胆敲石飞的竹杠,但终究不能证明冠途的死就跟毛秉凤有关联。而自己仅凭皮卡车上的一绺桑树皮,在找不到桑树母身的情况下,就更难认定毛秉凤开车作案的所谓嫌疑了。
郑翼气恼地顺手一扔,那个装有树皮的塑料袋被丢进了垃圾桶里。
茫然之际,郑翼突然想起来一个人——东门社区的居委会主任魏民。
魏民是冯芳的高中同学,郑翼经常在她们的同学聚会上见到他,一来二去的就成了熟人。冠途生前就租住在东门社区,能不能从那儿侥幸找到一个突破口呢?郑翼翻出档案袋里的资料,按照上面的号码找到了魏民,约好下午在东门社区见面。往袋子里装资料时,郑翼迟疑了一下,又从垃圾桶里捡出那只装着树皮的塑料袋,他觉得,现在还没到万念俱灰的那一步,不能够轻言放弃。
在一个拉面馆等面条时,郑翼约了小梁的车,一是为兑现关照小梁生意的承诺,二是看小梁那儿有没有风言,因为这个移动的群体里经常会传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爆炸消息。
面刚吃一半,小梁的车就开过来了,一见面就问:“郑领导,又要下乡啊?”
郑翼笑道:“不了,逛街!”
“逛街?”小梁不解,调侃道,“那是娘们爱干的活,这毛病怎么长领导身上了?”
“你见过哪个娘们租车逛街的?那不把男人逛穷了?!”
“呵呵,也是哈,那……领导去哪儿?”
“送我去一趟东门。”郑翼大口咽着面条,边喝汤边问,“上回在矿山……受惊了吧?”
小梁瞪着眼睛,指着心窝:“那还用说,到现在我还心有余悸!”凑过脸来小声道,“我跟你说啊,公安局公布说是情杀,我看未必!”
郑翼不动声色问:“是吗?那你认为呢?”
“冠途是城里的混混,吃了上顿愁下顿,温饱都解决不了,还有那心思?”小梁环顾了一下左右,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听说……冠途死之前嚷嚷要上北京上访,依我看哪,八成是有人害怕了,才下手做的他!”
郑翼一怔,没想到小梁的推测竟跟自己相契合,也就是说,这个推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自己能想到的,别人一样能想到!想到此,他觉得自己更得加快行动,在所有不可能之前找到可能……
听郑翼说了来意,魏民便很热心地的带着他找到了冠途生前的房东。
房东边开门边说,冠途的房租交到年底了,所以这间房暂时还不能出租,不能只为钱而不讲行规。还感慨道,看冠途平时那猥琐样,没想到竟是个花痴!这不,手伸进别人锅里抢食,把命都铲没了!唉,蛾眉本是婵娟刀,杀尽风流世上人哪!
一桩漏洞百出的疑案,被炒成了家喻户晓的情杀案。看来还是舆论的作用大,公安的结论已深入人心,全宁阳的人恐怕都相信这个结论的权威性,包括冠途的亲人们。郑翼在心里问自己,公安公布的案情代表政府,百姓不信政府能信谁?信你郑翼的凭空臆断吗?
屋子里尘垢满地、霉味扑鼻,郑翼翻了半天,除了一些发霉的衣物和被褥外,看不到任何像样的物件,他失望地拍了拍手,冲魏民摇了摇头。正准备出屋时,魏民的手无意间掀了下床上的被褥,一个封皮有些发黄的本子从夹缝里溜了出来。
郑翼捡起本子随便翻了一下,问魏民:“魏主任,这个本子我能带走不?”
魏民没有回答,把目光投向房东。
房东明白了,连声道:“拿走拿走,能有用的都拿走!死人的东西放在屋里晦气……”
魏民问:“大爷,这人死了,您老怎么没通知他家里人过来收拾遗物咧?”
“大前天,我就是你这意思去了趟他家,可他老娘说,都扔了吧,省得拿回家看到揪心!唉……”房东叹息道,“作孽呀!”
是啊,睹物思人,世界上没有比看到遗物更让人揪心的事了!
在社区喝茶的时候,鲁芒打来电话,说杜康酒瘾发了,问郑翼说的话还算不算数。郑翼看了看时间,想了想答应了,说位子你们自己定,我只管买单就行。鲁芒笑着说,位子已定,就“驴师傅”了,还说酒不需要太好,管够就行……
“驴师傅”的驴肉火烧堪比湖南的巴陵全鱼、北京的烤鸭、内蒙的烤全羊,以及湖北的虎皮蹄膀,也是一菜成名镇店的特色,在宁阳餐饮业界极具代表性。因为风味独特,大半个西康省的食客,经常有人专程开车过来一饱口福。
服务员把菜单递过来时,杜康拿着根圆珠笔专勾稀有的,烤烧蒸炖一样不拉。鲁芒一直劝他省着点,说郑代表又不是暴发户,让他手下留点情。吴雍也在担忧,说你这样可劲的点,郑代表会心痛的。
出乎意料的是,面对一大桌色香味足的盘盘罐罐,郑翼竟没有丝毫愠色,反而夸赞菜点的好、点的全。听郑翼这一说,大家脸上倒一下子显出愧色来。
席间,郑翼就省城蹲守说了不少感激、感谢的话,表现出了该有的诚意,餐桌上的气氛比想像的还要好,几个回合下来,三只酒瓶子就躺地上睡觉了。
吴雍是个捡来的陪客,角色尴尬,见此情景,便小心问郑翼要不要上主食,目的就是想帮郑翼阻止再上第四瓶。
郑翼不好怎么说,便用眼光扫着鲁芒和杜康。
杜康尽管好酒,但跟郑翼比起来还是有点差距,他也知道不是郑翼的敌手,但好酒之徒豆腐泼了架子在,见郑翼拿眼睛瞄着他,便瞪着醉眼取笑郑翼,说你这典型的问客杀鸡!玩灯怕打破锣!
鲁芒知道,杜康的酒量跟郑翼比起来虽然有所逊色,但硬挺起来也算得上棋逢对手,不过要是继续再喝下去,他不一定能占到便宜,而且那张嘴也别想管住。如果他顺着酒气瞎捅一气,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抖搂出来,岂不误了郝功的托付?倒不是鲁芒刻意要为郝功考虑,而是觉得,如果听任杜康麻醉而不去拉他,自己就会遭人唾骂!正想着如何阻止杜康向郑翼挑战时,郑翼朝他眨了眨眼睛,起身上厕所去了,吴雍也跟在郑翼屁股后头,摇摇晃晃出了包厢。
鲁芒心中暗喜,知道郑翼是有意罢酒,留下空间让他劝杜康停止挑战,于是站起身,说人家请客的都出去了,明显是不想再开酒了,趁早抹嘴巴走人……
无奈杜康已步入“佳境”,鲁芒的话他压根就听不进去,而鲁芒担心的也如期而至。
“他大爷的!”杜康喷着满嘴的酒气,没头没脑道,“这些王八恙子,尽做些不要脸的事,尽想着给自己脸上搽粉!”
鲁芒知道杜康的酒脾气,此时劝他一点用没有,还不如趁郑翼他们回来前,让他把想说的说完。于是便顺着他的话问道:“是哪个他大爷的……惹你了?”
“哼!”杜康把空酒杯往桌上一“蹾”,筷子“啪”地一拍,“你长着眼睛、长着耳朵好看的是吧?装!”
鲁芒不确定杜康骂的跟郝功说的事有没有关系,便很认真地问:“我装什么呀?到底怎么回事嘛?”
“冠途的案子被刘岛出卖,结案还那么荒唐,你耳聋还是眼瞎了?他大爷的!还情杀,侮辱人智商!”
“冠途的案子……”
杜康愤愤不平:“八成又是郝大炮搞的鬼!不然,刘岛那小王八羔子也不敢吃里扒外,把案卷当了投名状,我呸!没有骨头的东西!”
“兄弟呀,局里调取下面所里的案卷,又不是从你这儿开始的,犯得着为这个窝火么?再说那刘岛就一副所长,他追求进步也在情理之中嘛!”鲁芒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劝道,“所以,不要什么都往郝局身上扯,这要是让不晓得内情的人听了,还以为郝局长在造冤案呢!”
“哼,他造冤案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杜康情绪激动起来,“大前年,就他表舅偷牛伤人那案子,啊,证据确凿,硬被他妈整成见义勇为的典型,人家那牛主人倒活生生做了冤鬼!”
“哎哎哎!”鲁芒俯下身子警告道,“这话可不能瞎说咧兄弟!那桩案子早就板上钉钉了!胡政委每次开会都当范例讲,你凭什么说是冤案呀?……叫你少喝少喝,言多必失兄弟!”
杜康不屑道:“哼!胡政委,他晓得个毛鸭子!他懂案子吗?他晓得案子的来龙去脉吗?他不过就是郝大炮的一张皮影,任由摆布罢了!”说完又气怂怂地骂开了,“他大爷的,派我去省城蹲守,不定就是他郝大炮的主意!狗日的调虎离山、蓄谋已久,阴谋抢我的胜利果实!”
鲁芒耐心地说:“就算是郝局长的主意,他又错到哪儿去了嘛?不也是为我们的年终福利着想嘛。如果案子迟迟不结会是什么结果?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嘛。不光影响那多发的几个月工资,还会影响公安队伍形象嘛!……口口声声抢你的胜利果实,你胜利在哪儿?有些话不要随便说了兄弟!”
其实,鲁芒这么说并不是显出自己有多高的站位,他是担心杜康话说过头了没法收拾。杜康跟他是宁都警校的同学,在警校的时候,杜康算是个风云人物,成绩拔尖不说,在省城实习期间还立过功。毕业后,俩人又同时分配到县公安局工作,关系一直就很好。因为有立过功的经历,局里便让他主持了几起悬案的侦查,还出人意料的快速结了案,让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包楚剑另眼相看。包楚剑侦办梅案失手、背着处分离开宁阳后,杜康整个人就变了,变得牛心古怪、目中无人,屡屡在酒后口无遮拦,对郝功冷嘲热讽、含沙射影,结果,被局党委一纸文件,美其名“重用”,实则是变相谪贬到了乡镇派出所,一晃十二年有余,捞了个“资深所长”的诨名。杜康后来变得越来越偏激,越偏激越想喝酒,一喝酒就让陪喝的人不敢言语,因为他们看到太多被局党委“重用”的同事,都是为杜康鸣不平的附和者。鲁芒每次说他最多的也就是酒,说别人喝酒是品,你喝酒就想喝饱,以为是汽水呀?言外之意就是指他酒后不能自持。
当然,鲁芒的话杜康还是听的,因为他知道,鲁芒对他的提醒和关心是出自内心的。刺激鲁芒也是顺口溜出的酒话,酒喝多了话冲,也不忌讳伤人。
郑翼甩着手上的水珠回到桌前,看到杜康耷拉着脑袋自顾自地往口里夹着菜,笑问道:“杜所长还没喝好?”擦着手笑呵呵地说,“声明一下哈,我可是有点多了,刚吐半天。……再喝我可是不陪了!”
吴雍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盘葡萄,摘一颗塞进嘴里后推到杜康面前:“吃几粒葡萄吧,醒醒酒。”
杜康也不理会,把杯底的剩酒送进嘴里,鼓着发红的眼珠子,自顾自地夹着菜往嘴里送。
郑翼笑着问鲁芒:“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我这才去屙泡尿,怎么就蔫兮兮的了?”
鲁芒犹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不就是因为冠途那案子嘛,局里都给结案了,这不好事嘛,可他却耿耿于怀,非说局里抢了他狗屁的胜利果实!”
吴雍插话道:“杜所长也有看不穿的时候啊?你看如今的干部,哪个不是遇事绕路走、说话留七分……”
“就你会总结!”郑翼打断吴雍的话,讥讽道,“正能量的东西装的少,这些个歪理你倒是一套一套的!”
“我倒觉得,雍哥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鲁芒说话直来直去,“退一步海阔天空,犯不上为个公事得罪人!……那啄木鸟死树窟窿里,吃亏就在一张嘴上!”
杜康拿眼瞪着鲁芒:“这事要是搁你身上,你气能顺吗?……他大爷的,不是做一回两回了!”
鲁芒劝道:“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非要丁丁卯卯地计较?工作嘛,哪个有能耐尽管占去,多省心?换做是我,还要给人家送锦旗发红包哩!”
看着杜康那愤愤不平的样子,郑翼还是忍不住问:“杜所长顺不了的,是怨气还是憋气呀?”
杜康醉眼瞄着郑翼:“这有区别吗?……他大爷的,明明就是桩谋杀案,偏就说成是什么……情杀!天大的笑话!”
“算了,莫理会他!”鲁芒不想杜康继续说下去,“每次酒一多,他就这么个德性!”
杜康红着眼睛看着鲁芒,把筷子掷在桌上,正想着数落鲁芒几句又忍住了。气呼呼从裤兜往外掏烟时,一个信封“啪”地掉落在地上。
鲁芒心一紧,脑海里立马闪过那天在“毛毛雨娱乐中心”的情景,杜康像现在这样,红着眼睛说要去省委巡视组反映问题。听他说话露出的端倪,莫非真的下了决心?这个信封里装的,会不会就是他那所谓的问题?鲁芒拿脚尖把那信封给扒拉过来,佯装系鞋带的样子,俯身将信封捡起来揣进了口袋。
你批我斗的当口,吴雍的手机怪叫了起来:“哎呦,我姐夫!……喂!哥,嗯,还在喝酒呢。病了?啊?!……好好好,我马上过去!”揣起手机跟郑翼招呼道,“郑代表,请个假,老头子进了医院急诊室,我先走了。”
郑翼关心地问:“进急诊了?什么病啊?”
吴雍顺口说道:“没说,可能高血压发了吧。”冲鲁芒笑着招了下手,“车子征用一下,送我去趟医院。”
“我这喝了酒,怎么开呀?”鲁芒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有了,我给金浩打电话,他就住驴师傅附近。”
鲁芒担心杜康说话出格,便把郑翼拉到一边,抵着头说:“杜康酒后基本都是酒话,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当真。我陪雍哥去趟医院,杜康就拜托给你了。”
郑翼立马警觉起来,鲁芒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杜康拜托给自己了,出了问题跟他就无关了。郑翼觉得责任重大,酒这东西喝下去就会闹鬼,万一杜康酒后把持不住,出点什么事惹出事端来,自己这东道主就不是那么好当的了。看着杜康呷嘴挠胸的模样,明显是有点儿多,得想办法给他稀释稀释、降降内火。于是,便把服务员喊进来,让她去前厅弄几罐王老吉过来。
服务员很会事儿,直接就拎了一箱上来,说酒喝多了一罐两罐不管事。郑翼的肚子里也发着烧,便陪着杜康喝了两罐,有意逗了几句笑话后,觉得杜康还没到不辩东西的程度,便给服务员打了个赏,嘱咐她帮忙照顾着,自己先下楼结帐去了。
郑翼前脚刚走,杜康便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拒绝了服务员的热情挽留,抓了把虾米边往外走边往嘴里填,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轻一脚重一脚的踉跄着出了包厢。刚走到楼梯口,一口酒气涌上来,便晃着身子闪进一间空闲的包厢内,钻进卫生间上吐下泻起来。
待到胃腔内的压力减下来后,杜康这才提起裤子,用凉水浇了把脸,感觉人轻松了很多。正准备出来时,被心事重重的石飞堵在了卫生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