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久违的假期
书名:夢魔驚魂Ⅱ-幻世浮塵 作者:诸葛风 本章字数:30837字 发布时间:2023-12-03








第32章 久违的假期

 

 

  黄泉中学的暑假放得比一般学校要晚,七月中旬,同学们才迎来了久违的假期。

  这一天是清校日,傍晚时分,明明是盛夏,沉闷阴郁的空气中却透着一股莫名的森森寒意。

  高一(七)班,空荡荡的教室里,一个体格高大而强壮的男生正独自挥着扫把,一脸不耐烦地扫着地。他叫王小飞,因为前不久和同学打架闹事,所以被班主任处罚在暑假到来前的最后一天,一个人留下来打扫干净班级教室卫生,否则就不准离校。

  一想到全校的同学几乎都已经放假回家逍遥去了,而自己却还在这埋头打扫卫生,王小飞心中的火气越来越大,他一边扫地,一边在心中暗自咒骂着班主任,最后终于忍受不了,索性将扫把用力地一折两断,随手丢到地上。

  ”哼,真不知道这地板有什么好扫的?扫得再干净,等放暑假回来不还是一样积得满地灰尘,我看班主任那家伙一定是脑子坏了吧。”王小飞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靠在教室窗户边上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有这力气,我还不如去打暑假工赚钱……说到这个,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去买那辆公路自行车呢?唉!”

  王小飞吐出一个烟圈,仰头望着教室外阴沉沉的天空。1

  就在这时候,窗户外的走廊忽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落入王小飞耳中。

  ”这位同学,你想赚钱吗?我这里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好方法哦~”

  王小飞好奇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只见一个戴着厚厚眼镜、脸色很苍白的陌生男生站在那里,正看着自己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王小飞不由问道:”什么好方法?”

  那个身材瘦弱的陌生男生说:”只要帮我去拍几张照片回来就好了,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就付给你两千块钱作为报酬。”

  两千块,对于一个高一学生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字,有了这笔钱王小飞就可以如愿买下自己想要的公路自行车了。所以,尽管他感到可疑,但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了下去。

  ”哦?拍几张照片给你吗……我说,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当什么狗仔队,去偷拍那些见不得人的下流勾当吧?事先声明啊,违法的事我可不干。”

  那个男生摇了摇头,说道:”不不,同学你误会了,其实我是黄泉中学校报的记者,我叫索明。呵呵,我想让你去拍的照片,是用来登在下一期校报上的,因为下期我们打算策划一个「校园传说实地大考察」的主题内容,所以想要拍几张我们学校里那些可怕传说发生的地点照片作为配图。”

  王小飞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不过我们学校有什么可怕传说吗,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那个叫索明的男生用怪异的目光盯着王小飞,沉默了好几秒后,才压低嗓音说道:”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因为那几起事件都太过于恐怖,对学校会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所以事情发生以后就被黄泉中学校方封锁了消息,只有少数消息灵通的人才知道内幕,并在私底下悄悄流传开,他们将之命名为……「黄泉中学三大怪谈」。”

  索明竖起右手三根指头,用低沉冰冷的声音向王小飞娓娓道来这三个可怕传说的始末。

  第一个传说发生在操场附近的一棵大槐树下,十几年前,学校里有某一个女生因为长得很好看而遭到同班其他几个女生的嫉妒,她们经常合伙欺凌侮辱那个女生,每天找理由打骂她、排挤她,使那个女生的身心饱受摧残,精神也变得越来越脆弱……后来有一天,那几个恶女甚至带了剪刀到学校,她们在厕所里围堵住那个好看的女生,强行把她最珍爱的黑色长发全部剪掉、一根不剩。那天之后,那个女生终于彻底崩溃了,她把自己锁在家里房间中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就独自来到学校,在那棵大槐树上上吊自杀了。等同学们陆续到了学校后,惊骇地发现一具戴着长长的黑色假发、身穿白裙的女尸挂在槐树上随风飘荡,树干上还用血写下了一个刺目的”恨”字。

  古人认为,槐树为木中之鬼,阴气极重,能招鬼附身,才为其取名为槐树,加上死在槐树下的那女生生前最后一刻心怀无比的怨念,所以阴魂不灭,化成了厉鬼。……接下来,诡异的事情开始发生了,当初欺负那女生的四个同班女同学,后来在她头七的那天夜晚,全部在各自家里神秘死亡了,而且死相非常凄惨:她们似乎是在睡梦中忽然双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生生将整片头皮残忍地扯了下来,死前的表情无比狰狞,让人多看一眼都想做噩梦。

  那四个女生死后,厉鬼的复仇似乎消停了,但围绕着那棵大槐树附近不时还会出现无法解释的灵异现象。比如说,曾经有不知情的学生站在树下和朋友聊天,后来他觉得肩膀很沉重,离开槐树后才发现自己校服的双肩上,不知什么时候印上了两个血红的脚印。另外,还有许多头发长得黑亮好看的女生经过树下时,会感觉到头发有种被人蓦然拔去了几根的微微一痛,就好像时至今日,那个女鬼依然怀有复原自己美丽长发的深深执念一样。

  ……

  第二个传说发生在男生宿舍楼,大约好几年前,某一间六人宿舍里住着一个性格非常阴沉孤僻的男生,他从来不和班级或宿舍里的其他人说话聊天,在学校也没有任何朋友,久而久之,大家对这个奇怪的男生也都习以为常了。他每一天的生活就是早上起床后去教室上课,放学后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到很晚,然后深夜时再默默地独自回宿舍睡觉,循环不变,微不足道,也从来没有人会给他多一分的在意。

  后来某一天,这个默默无闻的男生忽然消失了整整一天,早上没有去上课,晚上也没有回宿舍睡觉,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是没关系,即使是这样也根本没人关心他的去向,包括老师都只是在上课点名时,发出了轻轻的”哦”一声后就略过不管,因为他的存在感实在太薄弱了。第二天,那个男生又和平常一样,在接近午夜时敲门回到了宿舍。奇怪的是,消失回来后的他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突然变得很健谈,他跟从未说过话的舍友们聊了很久,还说希望以后能跟他们成为好朋友。舍友们尽管感到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他们在那个男生的身上,似乎闻到了一丝隐约的臭味。之后连续几天,那个男生都是白天不去上课,深夜时才很晚回来,然后不顾舍友是否感到疲倦,就自顾自地拉着他们聊了很久的天。

  有的舍友问他白天去了哪里,他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只是发出奇怪的笑声回应。还有个舍友凌晨两三点从梦中翻身醒来时,发现那个男生居然没有睡觉,而是静静坐在上铺的床边,在黑暗中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一语不发。加上他身上那股类似腐烂的臭味越来越重,让他去洗澡他也不理会,舍友们开始无法忍受他的古怪,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集体叫他滚出宿舍。听到舍友们的话,那个男生起初显得很愤怒,随后表情就慢慢变成一种诡异的平静,他说:”我们不是已经答应了要做永远的好朋友了吗?难道你们要背叛我吗?……我可不会原谅你们的。”然后就打开宿舍门,在黑夜中独自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突然有许多警察来到了黄泉中学,封锁了男生宿舍背后那栋很少人去的废弃教学楼。原来是有校工巡逻时不经意发现,那栋九层楼高的废弃教学楼下,躺着一具已经严重腐烂的男生尸体,经过检查发现,正是那个孤僻男生的尸体。但怪异的是,法医根据尸体腐烂程度判断得出,那个男生是在大约七八天就跳楼自杀的,正好就是他失踪的那天……那么,前几天晚上,他舍友们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

  在他跳楼的废弃楼楼顶天台上,还用鞋子压着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好寂寞啊,真想要有好朋友可以说话。”……而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那一天深夜,他那些被吓得不清的舍友们躲在宿舍里,忽然,又听到了熟悉的敲门声在宿舍门外响起,咚、咚、咚一声声的敲门声,大得甚至连隔壁都能听见……隔天早上,那五个舍友们被人发现集体死于宿舍里,死相十分惊怖骇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后活活被吓死的,但是……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他们这五个人死前的最后一刻,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

  第三个传说,发生在那栋废弃教学楼里,是的,恰好就是第二个传说里男生跳楼自杀的那栋楼。某一年,同样也是放暑假之前,有个胆大的男生和同学打赌,要去那栋据说会闹鬼的废弃教学楼一探究竟,寻找传说中鬼影的下落。于是他独自在午夜时分潜入校园,进入了那栋破旧的废弃教学楼里。在男生乘坐电梯想要前往楼顶天台时,悲剧发生了:由于放假,学校在凌晨零点准时切断了教学楼区域的电闸,断电后,教学楼内的电梯瞬时停止了运作,而那个男生那时正好还在电梯之中,于是,他就此被困在里头,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

  直到将近两个月后迎来新一学期的开学,学校保安检查学校各个设备时,才发现了困在废弃教学楼电梯里那个男生的尸体。据说,当时那个倒霉的保安一打开电梯门,就被电梯里如同地狱一般的可怕景象给吓晕了过去。那狭小的电梯空间里,除了一具靠在门边,染满鲜血的双手使劲想扒开电梯门、身形显得无比扭曲的男生尸体和扑面而来的恶臭外,还有满墙触目惊心的血手印。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到,他在那仅有几平方米大小的黑暗空间里,是带着怎样绝望和痛苦的心情渡过生前最后几天煎熬的时间。

  后来学校当然将那座不祥的电梯切断电源、贴上封条彻底封闭,打算等废弃教学楼重建时一起拆除掉。但仍然有许多好奇无畏的同学会经常跑去那座电梯前”瞻仰”和”参观”,有的人说,如果在午夜十二点左右经过那座电梯外时,还能听到从被封锁的电梯里传来的”砰砰”敲墙壁的响声,和让人头皮发麻的绝望哭声。但传说是真是假,并没有人敢去验证一番,又或者真的有人已经去亲身考察过了,只是答案,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流传下来了……

  讲完这三个校园传说,天色已经暗了许多,空旷冷清的校园显得非常寂静,就连树间扰人的蝉鸣声也停了下来。

  那个叫索明的男生看着王小飞,说道:”怎么样?听完这黄泉中学三大怪谈,你有什么感想吗?”

  王小飞已经抽完第三根烟,他弹了弹烟灰说:”第三个传说挺奇怪的,我也说不上来,感觉和前两个风格不太一样……总之我是没有什么特殊感想,你别想吓到我,因为我从小就不相信那些鬼神妖魔乱七八糟的。反正每个学校多少都会有类似的鬼故事传说吧,我看大多数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呵呵。”

  索明笑了笑,说:”你不觉得害怕最好了,因为我想让你去拍的照片,就是那三个传说发生的地点。分别是操场边上的那棵大槐树、男生宿舍404号房和废弃教学楼里的那座电梯。只要你能在今天晚上十二点前,拍下这几个地方的照片发给我,我就会付给你两千块钱酬金。现在,我就可以马上先付你一千作为前款。”说罢,索明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百元人民币,放在王小飞面前的窗台上。

  王小飞盯着那叠钞票,犹豫了片刻后说道:”非要今天晚上去拍?白天就不可以吗?”

  索明回答道:”当然了,晚上去拍的照片,登在校报上才会有理想的氛围和效果……怎么?你是不是不敢去了,我不会勉强你的。”

  王小飞本来性格就冲动,听到索明的话后顿时血气上涌,他哼的一声抓过钞票塞入自己口袋中,说:”我王小飞生下来还没怕过什么东西,怎么可能会被那种胡说八道的鬼故事吓到,你等着吧,我今天晚上就来学校拍好那些照片发给你,你可别反悔!”当即,就同意了索明的请求。

  两人随后拿出手机,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确定好拍照的一些细节要求后,索明就此离开。王小飞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也关上教室门,走在已经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校园里。

  等到夜色完全降临后,他今晚的冒险序幕,才真正开始……

  性格胆大冲动的高一男生王小飞为了两千块钱,答应了校报记者索明的请求,决定独自一人在晚上去探索黄泉中学校园,并拍下学校暗地里流传的三大恐怖传说地点照片发给索明。于是,大约晚上八九点钟左右,王小飞吃过晚饭,带上手电筒等简单的工具后便离开了家门。

  走在冷冷清清的街头,王小飞看着路上稀少的行人,心头不禁闪过一丝疑惑:……今天难道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明明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夏天夜晚,为什么街上的店却都早早关门打烊了?没有太多灯光的衬托,让夜幕下的街道显得十分空旷昏暗,就连偶尔行色匆匆路过身边的路人们,脸上表情也带有几分诡异的不安。虽然不明所以,王小飞却也没去多想,他加快了步伐向黄泉中学走去。

  没用多久,王小飞就来到了熟悉的校门口。他透过铁栏杆看进去,发现整座学校里没有半点灯光,教学楼群漆黑的轮廓,连起来就像一只蹲着的巨大怪物,在寂静中悄然等待着他的到来。学校大门紧锁着,但这难不倒经常翘课外出的王小飞,他熟练地绕到保安室附近的围墙边上,拨开一处杂乱的草丛,草丛后的墙下现出了一个隐蔽的洞口,通过这个可以容纳一人进出的洞口,就能潜入黄泉中学校园里头了。王小飞得意地笑了笑,趴在草地上缓缓钻进洞中,爬没多久,就进到了围墙的另一侧。

  刚抬起头,趴在地上的王小飞就猛然看见一对眼睛出现在面前,直视着自己!毫无心理准备的他立刻吓得叫出了声,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去,但马上就发现了--那漆黑中双眼发出幽幽绿光的生物,原来是一只黑色的猫。黑猫安静地注视着王小飞背后几秒钟,随后无声地跳进了一旁的草丛里,再不见踪影。

  ”靠,差点没被这小东西给吓死……”王小飞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后,环顾着四周与白天时截然不同的校园景象。

  夜晚的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来的阴森恐怖气息。据说,很多学校原先都是建立在郊外偏僻的坟场或刑场上,白天时有年轻学生们的蓬勃阳气可以镇压住邪门的东西,但一入夜时,便经常会有极重的阴气从地底透出,制造出各种灵异怪象。王小飞对风水之道并不了解,但也能本能地察觉到某种浸入骨肉的奇特寒意,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然后打开手中的手电筒,苍白的灯光照亮前方的道路。

  ”总感觉像是被人摆了一道……哼,算了,既然接了人家委托就还是赶紧完成任务,然后再回家睡大觉好了,我才不信真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呢,呵呵。”坚持无神论的王小飞边向前走,边自言自语着:”……第一个目标,是操场边上那棵吊死过人的大槐树对吧。”

  沿着操场,王小飞很快就来到了那棵大槐树脚下,他抬起头望向茂密的树冠,乌云密布的夜空下,大槐树上伸出的树枝像无数扭曲的手臂向外张开,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看着这棵和白天路过时感觉完全不同的硕大槐树,王小飞在内心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准备拍照。他打开相机应用,将摄像头对准大槐树,虽说他认定那些恐怖传说都很荒唐无聊,但一想到十几年前这棵树上曾经有人吊死过,再大胆的人也难免会感到有些不安。王小飞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快门,白色的闪光灯亮了几次后,槐树的画面被定格在手机屏幕上。拍完后,王小飞第一时间打开相册检查刚刚拍摄的成果,他拖动放大照片,仔细观察屏幕中的那棵槐树,还好,相片中并没有出现恐怖电影里常见的灵异画面。

  翻了几张照片后,王小飞逐渐放下心来。

  ”看吧,什么校园灵异传说,果然都是骗人的。”

  他一边冷笑着,一边关掉手机屏幕,准备将手机放回口袋。然而,就在手机息屏的一瞬间,王小飞却在如镜子一样光滑的黑色屏幕上看到,自己头顶正上方的空中,赫然漂浮着一张恐怖的脸!那张惨白的脸睁大空洞的双眼,从上往下看着自己,表情诡异无比,黑色的长发从脸两边散落,几乎就要碰到自己的头顶。

  ”有谁在我的头上?”

  王小飞内心一震,瞬间感觉连头皮都在发麻。他猛的一回头,刚才在屏幕倒影上看到的那张脸却消失了,在他的头顶上,只有几缕头发一样的藤蔓从树枝上垂落,而树干上的凹痕也确实有几分像人脸五官的轮廓。

  ”……难道刚刚是因为我一直在想象着树上吊死的女生的画面,所以才看花了眼?”王小飞惊魂未定,一边抹着头上流下的冷汗,一边暗自在心里给自己做出合理的解答。他又仔细看了几次手机屏幕和头顶,然而都再也找不到那张脸的踪影。

  ”算了,不管刚才看到的是错觉还是脑子里的幻想画面,总之现在我都拍完了照片,还是赶紧去下一个地方吧--男生宿舍404号房。”王小飞不想继续停留在槐树底下,于是拿起手电筒,离开操场,转身向远处的男生宿舍楼走去。

  由于王小飞的家离黄泉中学不远,所以他平常不住学校宿舍,对这栋老旧的男生宿舍楼自然有些陌生。走近黑漆漆的宿舍楼前,王小飞特意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整,估计最多再花一小时就能完成今晚的任务了。

  404号宿舍,也就是四楼左起的第四间,王小飞从楼底下往上看去,尽管门牌号码有些不祥的意味,但他并没有发现那间宿舍和其他相比有什么异常之处。他绕了半圈,找到宿舍楼旁的楼梯通道,于是迈步走入其中。

  一进入宿舍楼的楼道,王小飞就感到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压抑气息涌上胸口。

  除了入口外,楼梯间内完全密闭,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气流不流通,再加上空间又十分狭窄,黑压压的楼道里气氛显得相当沉闷,空气中似乎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臭味。王小飞皱了皱眉,用手电筒照亮楼梯,踩着一级级水泥台阶向四楼走去。寂静之中,他的每一下脚步声在黑暗的楼道里都被放大了很多倍,听起来让人一阵心惊胆战。

  ”这里头空气实在太闷了,我还是抽根烟好了……”

  沿着漫长的楼梯走到二楼时,王小飞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想要抽根烟缓解一下。然而,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每一次有火星从打火机里冒出,橙红色的火苗轻轻一摇曳,马上就像是被人在旁边吹了一口气般悄然熄灭了。反复几次下来,焦躁的王小飞开始感到事情有一些邪门,这楼道里空气不流通,又没有窗户,那会是什么东西吹灭了打火机的火苗?难道是……

  王小飞心中一颤,想到了从小说里看过的关于”鬼吹灯“的传说:

  烛火灭、厉鬼现。

  ”可恶,这什么破打火机……算了,我不抽烟还不行吗?”

  王小飞不想再和那个打不出火的打火机纠缠,他哼了一声,随手将那个红色的打火机向身后扔去,然后继续踩着楼梯向楼道上方走去。走了没几步,王小飞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回头向身后的一片黑暗看去,思索了片刻后,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了:刚才他把打火机往背后扔掉,照理来说,应该会听见打火机掉在地上的”咔哒”一声,但是现在都已经过了十几秒了,王小飞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打火机根本没有掉在地板上,而是,在他丢出以后,被他背后的什么”东西”给接住了。

  黑暗之中,王小飞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恐惧的冲击,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听到”咔擦”一声,那是打火机被打响的清脆声音。

  一道青色的火苗从黑暗中亮起,火苗背后,陡然出现了一张白得吓人的脸--那张脸两边,是垂落到地上的漆黑长发,黑洞一样深邃而无神的双眼,还有几乎咧到脸两边的诡异笑容,正是刚才王小飞在槐树下看见的那张脸。

  只有一张脸,和两只虚浮在空中的干瘦手臂,没有身体。

  此时此刻,就漂浮在王小飞身后不到三米的楼梯上,直勾勾地望着他。

  愣了几秒后,王小飞才发出了一声空前的惨叫,然后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向楼梯上方跑去,尽管前方也是未知的黑暗,但内心狂跳的他已经无暇多想了,眼下,他只想能够尽快逃离背后那张恐怖的脸。

  夜幕降临,王小飞独自一人潜入诡影重重的黄泉中学,正准备前往那间传说中会闹鬼的404号男生宿舍拍下照片,却在宿舍楼漆黑的楼道里,转头看见背后出现了一张惨白的女人脸庞,安静漂浮在黑暗中,露出诡异的笑容,用空洞无比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见到这恐怖的一幕,王小飞惊骇地惨叫了一声后,以最快的速度向楼梯上方跑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心脏不停狂跳,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背后那张脸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想用尽全身力气不断向上逃跑,生怕被它给追上。

  在狭窄阴暗的楼道里,王小飞失去理智般地跑啊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忽然间就一头撞上了一道冰冷而坚硬的”墙”,砰的一声后,被用力反弹了回来。

  ”好痛!”王小飞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他手抚着被撞得通红的额头,抬头看向前方,发现挡在身前的并不是什么墙,而是一扇紧闭的防盗铁门。虽然内心仍然充满恐惧,但头上的疼痛多少让他变得冷静了许多,他喘着粗气,回过头看向楼梯下方的无穷黑暗,幸好,那个浮在空中的可怕头颅并没有追过来,尽管如此,王小飞也没有勇气再走回头路了。他拿着手电筒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身边不远处就是一扇敞开的消防安全门,门上还印刷着一个硕大的红色数字--”4”。

  原来这里正好就是男生宿舍4楼的楼梯口。

  看到那扇敞开的消防安全门,王小飞不禁颤抖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冥冥之中被故意指引到了4楼,也就是那间发生过灵异事件的404号宿舍所在的楼层。

  ”可恶,真的见鬼了……早知道会这样,给我再多钱都不来了!”王小飞心生悔意,懊恼地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再没有之前的张狂气息,他望着面前那扇青灰色的防盗门,咬牙说道:”哼,想让我到四楼里,我就偏不过去!等着吧,老子非弄开这扇破门不可!”

  王小飞想从铁门内侧拧开门锁,然后再向楼上跑去。他把身体贴近防盗门,费了十足的劲儿,才艰难地将右手从门上的栏杆缝隙中挤了进去。隔着铁门,王小飞探出手努力摸索着,想要找到防盗门的开门按钮,指尖却忽然触碰到什么冰冷而僵硬的事物,感受到那个”事物”熟悉的形状后,王小飞马上就震惊地意识到了,那是一个人的手!

  铁门的背后,有什么人在。

  还没来得及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门后面那只诡异的手就猛然抓住了王小飞的手臂,将他拉到了门边,随后,一大丛黑色的长发如海藻一样,从门缝间缓缓滑落了出来,王小飞瞪大双眼,看着那张白得渗人的鬼魅笑脸浮现在铁门栏杆间,害怕得想要叫却叫不出一丝声音。

  那张脸缓缓靠向前,隔着铁栏杆,突然张大嘴向王小飞露出阴森森的笑容,那一瞬间,王小飞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绽开了一样,他恐惧地大叫了一声,挥起手电筒扔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同时向后拼命地挣扎身体。也许是被手电筒发出的强光正面照到,鬼脸发出了凄厉的嚎叫声,黑洞一样的双眼流下两行血水,抓住王小飞的手也同时松开了。王小飞趁机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防盗门,连掉在地上的手电筒也顾不上捡,就向一旁的四楼消防安全门跑了出去。

  门外是男生宿舍四楼的走廊,左起第四间就是传说中的404号宿舍,但王小飞此刻早已将要拍照的任务完全抛在脑后,只想能够赶紧逃离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

  他沿着昏暗的走廊向前狂奔,一路经过401号宿舍、402号宿舍、403号宿舍、404号宿舍……一直到了经过420号宿舍后,气喘吁吁的王小飞才看见了这条走廊尽头的另一扇安全通道门。奇怪的是,这段走廊全长最多不过几十来米,王小飞却感觉自己跑得非常累。他心想着,也许门后会有另一条楼梯可以让他离开,于是毫不犹豫地进入了门中,没想到,门后竟然又是一条同样漫长而幽暗的走廊。

  无奈,王小飞只能继续向前跑,跑了没几步,他看了一眼身旁经过的宿舍门牌号,顿时站在原地吓傻了眼--只见他身旁的那间宿舍门上,赫然写着”404号”的字样。原来他向前跑了一大圈,却莫名其妙地回到了起点,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现象?听说许多人夜晚独自在郊外走时,都会像现在这样原地绕圈子转……

  迷茫之际,王小飞的视线不经意间移动到404号宿舍门旁的一扇玻璃窗上,发现窗户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而除了他以外,在王小飞的背上,还趴着另外一个人。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形黑影趴在王小飞背后,双手揽在他的脖子上,姿势十分诡异。

  看到这一幕画面,王小飞浑身冒出冷汗,双腿开始不住地颤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跑这段走廊时会觉得那么累,为什么自己最后会回到原地,原来……他一直背着鬼在往前跑,是他背上的那个恐怖人影,强迫他来到这间404号宿舍的门口。

  这时候,404号宿舍门忽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在王小飞面前缓缓地打开了。

  看着那扇毫无征兆、自动打开的宿舍门,王小飞脸色一白,刚想向后退,背后就突然像是被人用力推了一下,把他直接推进了404号宿舍中。随后,没等他回过神来,他身后的宿舍门就马上重重关上,把王小飞困在了这间曾经发生过恐怖死亡事件的宿舍里。

  宿舍里,门窗紧闭,没有半点光亮,比原本就已经很昏暗的外面还要黑得多。而且,明明现在是夏天时节,这间房间内却冷得像冰窖一样,阴凉彻骨,让王小飞的牙齿都在格格打战。经历了一重又一重的心灵冲击后,王小飞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他疯狂地拍着宿舍门,转动门里的把手,大喊着救命,想要开门逃出去,但无论他怎么努力,这扇看似普普通通的木门就是纹丝不动,怎么也无法打开。

  徒劳尝试了好几分钟后,王小飞沮丧地靠坐在门边的地板上,心灰意冷,害怕到了极点。他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怎么都想不明白今晚到底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倒霉,摊上了这么多前所未见的怪异事情。如果不是接了索明的拍摄恐怖传说照片的任务,自己也不会沦落到这样凄惨的境地吧。

  等一下……任务?

  王小飞抬起头,脑中陡然闪过一道灵感。

  为什么鬼非要带着他来这间宿舍不可呢?会不会是……为了要让他拍下和操场边上那棵大槐树一样的现场照片吧。或许他完成了拍照的任务,破解出什么线索,就能从这间宿舍里逃脱了。

  想到这里,王小飞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站起身来。借助手机屏幕发出的光芒,王小飞环顾了一下四周阴暗的景象,这间宿舍似乎在当年发生那起事件后就没有再住过人了,这也是当然的,毕竟哪有同学敢住这样的宿舍呢?除了落满灰尘的双层铁架床和简单的衣柜书桌外,宿舍内空无一物,冷冷清清的。当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一面穿衣镜时,王小飞被自己那副惊吓过度的表情给吓了一跳,但幸好,镜子里原本趴在他背上的那个诡异”人影”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现在又不见了?

  王小飞暂时不想管这些,他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的相机应用,启动闪光灯模式,对准宿舍里的场景,按下了快门。白色的闪光灯闪了闪,王小飞对着门口拍的第一张照片,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第二张,是他对着衣柜拍的照片,也没有什么异常……但到了第三张,当王小飞将镜头对着宿舍的双层铁架床时,怪事,却出现了。

  只见手机取景屏幕上,昏暗的画面中,出现了五个小小的虚拟方框,位置是铁架床下铺的床底下。看到那五个方框出现时,王小飞吓得几乎要抓不稳手机,因为他明白,那些方框代表的含义--那是手机系统自带的人脸识别模式:只要把摄像头对准人脸,屏幕上就会自动出现方框聚焦在人的五官上,一个方框,代表一个人。

  但问题是,王小飞看得到,在黑暗的床底下,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那为什么手机会自动识别出五张人脸呢?

  ……

  王小飞忽然想起了索明和他说的第二个校园传说,那个跳楼身亡的孤僻男生的故事。那个男生死后的好几天里,这间404号宿舍住的其他同学依然每天晚上和他聊天,然后在学校找到男生尸体的那天深夜,隔壁宿舍听到了来自404号宿舍门外的巨大敲门声。第二天早上,原先宿舍里住着的舍友们全部被发现死在宿舍内,死因,是看见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物,因为惊吓过度而死。

  而被吓死的404号宿舍同学人数,正好就是五个人。

  王小飞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体内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在瑟瑟发抖。

  正当他想闭上双眼,不顾一切地按下相机拍照按键时,宿舍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重而巨大的敲门声响。咚、咚、咚……声音大得让人心惊肉跳,仿佛那扇门随时都会被撞倒掉。

  伴随着一系列莫名的灵异现象,王小飞终于进入404号男生宿舍中。然而,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当他颤抖着双手将镜头对准空无一人的床底下时,却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五个诡异的人脸识别框,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先前惨死在这间宿舍里的那五个男生的故事。就在这时,宿舍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咚、咚、咚,每一声都巨大得让王小飞心惊胆战不已……

  是谁在门后?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在门后?

  王小飞恐惧地望着摇摇欲坠的宿舍门,吓得退后了几步。经历了一重又一重的恐怖体验后,无论门后是什么,他都早已失去面对的勇气。可是这间宿舍并不大,就算想躲起来,似乎也没有他的藏身之处。想到门外那未知的东西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王小飞紧张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忽然看到旁边靠墙而立的落地式大衣柜,于是毫不犹豫地打开衣柜门,躲入其中。

  布满灰尘的破旧衣柜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酸臭味,让他差点没吐出来,但幸好,里头的空间藏下一个人绰绰有余。衣柜门上刻着几道镂空花纹,透过花纹缝隙向外看,刚好可以将宿舍内其他场景扫入眼底。

  躲入衣柜里才没几秒,宿舍门就在一声巨响后被砰然撞开,苍白的月光从外面照了进来,在门前的地上投射下一道奇怪的影子。

  王小飞心头猛地一震,随后,他听见从门外传来的一阵缓慢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不,说是脚步声也并不太准确,因为那”咚、咚、咚”的间隔钝响,更像是有人拿什么东西撞击地板发出的声音……

  黑暗之中,王小飞睁大双眼向衣柜外看去,才看上一眼,他的全身汗毛就在瞬间竖了起来,因为他看见的,是生平见过最诡异的一幕画面:只见一个穿着黄泉中学白色校服的男生,正头朝下、脚朝上,一下一下身体僵直地从黑漆漆的走廊外用头跳了过来,那所谓的”脚步声”,其实是他用头撞地板时发出的砰然声响。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个表情麻木的倒立男,一边用头在宿舍地板上跳来跳去,嘴里还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哼唱着一首走调的儿歌: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嘿嘿嘿……你们…别躲了……快点出来和我玩吧……”

  夜半时分,听着那倒立男发出的奇怪歌声,王小飞心都凉了半截。他屏住呼吸,看着倒立男在昏暗的宿舍里跳了一会儿后,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背朝铁架床停了下来,那里正好是刚才王小飞用手机识别出五张人脸的床底。

  ”找到……你们了……我的好朋友们……”

  倒立男喉咙间发出奇怪的咯咯笑声,身体依然是背面,但顶在地上的脑袋却突然扭转了一百八十度,蓦然转向正面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床底下,原先脸上那麻木的神情,也在瞬间内变幻,露出了一副恐怖到了极点的笑容!他这一转头,从床底下瞬间飞出五道半透明的人形白影,它们像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一样,朝宿舍外快速逃逸了出去,隐约之间,还能听见那五道白色虚影发出的凄厉悲鸣声。

  躲在一旁柜子里偷看的王小飞,在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了,那天晚上404号宿舍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在那一天深夜,404号宿舍的五个男生又一次听见门外响起的巨大敲门声,他们想起白天在学校里发现的孤僻男跳楼的尸体,明白了前几天晚上都是和死人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不禁感到非常害怕,更不敢去开门。于是那五个男生商量之后,决定一起躲在床底下,假装不在宿舍里想逃过一劫。但他们却没想到,由于孤僻男是头朝下、脚朝上,用跳楼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所以死后化作了用头跳着来”走路”的恶灵。他用头撞开宿舍门后,正好与躲在床底下的五个男生四目相对,那五个毫无心理准备的倒霉男生看见这幕恐怖的画面,顿时被活活给吓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在宿舍床底下发现他们早已冰冷的尸体……

  五道白色虚影从床底下飞了出去后,倒立男的头并没有转回去,他眯着双眼,对着床底怪异地冷笑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用头朝宿舍门外的方向,一下一下缓慢地跳去。

  正当王小飞以为这个可怕的倒立男会就此离开时,倒立男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猛的扭过头看向王小飞藏身的衣柜!

  ”等一等……还有一个……好朋友……”

  倒立男发出嘶哑的笑声,朝衣柜的方向僵硬地跳了过来。

  ”完蛋了!”王小飞吓得捂住嘴巴,紧靠在衣柜门后,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寒意从他背后不住涌起,心中那种无路可逃的绝望感从来都没有如此强烈过。

  没用多久,倒立男就到了衣柜外,他从地上跳起来,用头重重地撞向衣柜,巨大的响声让王小飞觉得两腿都在发软。但危急时刻,王小飞也不管那么多了,他用尽全身力量顶住门,打算拼死也不能让倒立男撞开衣柜闯进来。

  咚!咚!咚!……倒立男不断用头撞着衣柜,一下比一下更用力,门后的王小飞紧闭双眼,咬着牙用双手死死撑着,衣柜的每一次剧烈晃动都会让他全身冒出冷汗。大概撞了十几次后,衣柜外的动静忽然停了下来,等了好久也没有再听到声音。

  ”难道说,他放弃了……?”

  王小飞迟疑地想道,悄然睁开双眼。他心有余悸地透过缝隙向外看去,刚才在衣柜门外的那个恐怖倒立男已经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幽暗沉闷的空气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等了好一会儿,王小飞才松了一口气,他浑身失去力气地靠在衣柜上,以为今晚的遭遇终于结束了。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从他脚底的方向却忽然传来了一阵诡异而沙哑的笑声。

  ”找……到……你……了……”

  王小飞低下头,看见一张青灰色的脸,正从他双脚下方的黑暗中,露出狰狞的笑容看向自己。

  他惊骇地回过身,发现那个倒立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狭窄的衣柜中,紧紧地贴在背后,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不到,正把脖子扭曲成无比奇怪的角度,抬头望着自己。

  和鬼同在一个衣柜里,那种恐惧感已经超脱了王小飞精神的忍受极限,他不仅能感受到从倒立男身上传来的寒冷触感,还能闻到充满整间衣柜里的腐烂恶臭,如此真实而又强烈。

  在空前的恐怖冲击下,王小飞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小飞才从浑浑噩噩中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后,王小飞发觉自己正趴在一片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四周泛着暗红的光芒。他想要从地上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灵魂一样,有气无力,虚弱得连动都动不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死了吗,这里是不是死后的世界?还是我还在衣柜里……?哪个倒立男哪里去了……呃……难道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无数的问题在他脑海中环绕着,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在地上趴了几分钟,王小飞感觉到自己渐渐恢复了力气,于是从地上缓慢地爬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现在是身在何处:原来这里是一间封闭的电梯厢,除了他以外,安静的电梯厢中一个人都没有。从头顶照下来的暗红色灯光,给周围的空气带来一股不详的气息。

  ”可恶,为什么……我会在电梯里?”

  发觉自己身在封闭的电梯中,王小飞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想起了那第三个关于电梯的校园恐怖传说。他转身看向电梯门旁,发现上面的两排按钮没有一个是点亮的,也就没法知道这座电梯此刻是停在哪一个楼层。

  王小飞用力地按了电梯开门按钮几次,又把其他楼层的数字按钮都按了一遍,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无论他怎么按,这座电梯根本就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情形,他似乎是被困在这间电梯里头了。

  就在他感到绝望不已时,一道灵光突然从他脑子闪过。

  ”我怎么那么笨啊!……我不是还带着手机吗?明明可以向外面打电话求救的,却还在这儿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

  王小飞眼前一亮,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晚上11点50分,距离凌晨零点只剩下10分钟。

  他决定打电话给那个神秘的”校报记者”索明,向他呼救的同时,也顺便痛骂他一顿。如果不是索明这家伙发出委托,自己今天晚上就不会遭遇那么多恐怖的事情,更不会呆在现在这鬼地方受罪了,如果能够从这里逃出去,王小飞决定自己非揍索明出出气不可。

  嘟……嘟……嘟……

  拨打出索明的电话后,王小飞拿着手机在耳边等待着回应,寂静之中,一个诡异而空灵的手机铃声却从他的背后清晰响起,听到那个铃声,王小飞顿时脸色煞白,愣在了原地。

  ……为什么他打出电话,铃声却会从背后响起?

  莫非是……索明此刻,就在自己的身后?

  王小飞恐惧地看向自己手上的手机屏幕,随后惊叫了一声,像触电一样将手机扔到地上。因为那手机屏幕上,联系人的默认头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自己的照片。如果只是普通照片也还好,但那框着一圈黑框的肃穆黑白照片,分明是一张遗照!而联系人的名字,也从”索明”……变成了”索命”!

  这一回,王小飞终于意识到了,原来……根本就没有索明这个人……这一切从头开始,都是针对他设的一个死亡陷阱!

  将手机扔到地板上后,气喘吁吁的王小飞忽然用眼角余光看见,身旁光滑的电梯墙壁上,像镜子一样映照着自己的身影--而除了他以外,在昏暗的红光中赫然可以看到,自己的背上还趴着一个瘦弱的人影,那个人影双手耷拉在王小飞的肩膀上,姿势非常诡异,形态和他在404号宿舍前的玻璃窗户上看到的人影一模一样。

  王小飞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将手向背后摸去,但什么都没摸到,只是感觉到有些冰凉的寒意划过指尖。他苍白着脸,恐惧地望着镜子中那个黑色的人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醒过来时会觉得身体那么虚弱,原来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压在他背上,才让他站不起身来的。

  是在404号男生宿舍门前?还是在他进入黑暗的楼梯通道时?

  王小飞身体猛的一颤,忽然想起今晚自己钻过学校围墙,进入黄泉中学校园时的画面:当时他在围墙脚下撞见了一只神秘的黑猫,那只黑猫瞪大着幽绿色的双眼,用让人发毛的目光,安静地看着自己背后很久。传说,黑猫能通灵,它们会被阴气聚集重的地方吸引过去,并借助”阴阳眼”在夜里看见人类看不见的鬼魅邪灵。难道说,那时候那只黑猫看见的,就是现在自己背后这个恐怖人影?它从王小飞一进入学校后开始,就一直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吗?想到这里,王小飞觉得后脖子处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一连串的精神冲击,加上电梯内独有的幽闭气氛,让王小飞的理智接近崩溃边缘。他看着镜面里那奇怪的人影,惊怒交加地叫道:”索明,是你吧?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吗!你这个混蛋,不要躲在背后给老子装神弄鬼了,有种的话,就给我滚出来!”

  一边喊着,王小飞还一边发狂地将拳头用力砸在电梯墙壁上,砰、砰、砰……拳头的关节都砸破出了血,他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砸了十几下墙壁后,王小飞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因为他看见,镜子里,自己背上那个扭曲的黑色人影,开始慢慢移动了起来。

  只见”那东西”沿着王小飞的肩膀,缓缓从他背上爬了下来,它蹲在电梯地板上,抬起头看向镜子里表情错愕不已的王小飞,那奇怪的爬行动作,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让人光是看着就感到头皮发麻。

  王小飞不禁低下头,看着自己双脚前方的地板,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在镜子里,那个人影现在就是蹲在这个位置上的。

  四周安静无比,连心跳声都能清晰听见,王小飞忽然有种非常不安的预感。

  当他再抬起头看向镜子时,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让王小飞瞬间叫了出声,他向后踉跄地退了几步,咚的一声撞到了背后的电梯壁上。

  是看到了什么画面,才让他如此震惊和害怕?

  王小飞看到……那个可怕的黑色人影,居然一点一点地,从电梯墙壁里缓缓爬了出来!它扭动着干瘦的躯体,像是在痛苦挣扎一般,从光滑的镜面中挣脱出,落在地板上后,一边从嘴里发出低沉的嘶鸣声,一边向王小飞缓慢爬去,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烧焦味。

  当它从镜子里彻底爬出来后,王小飞才终于看清了这只”怪物”的真面目。

  原来它竟是一具烧焦了的”人类”躯体!看体型大小,恐怕还是个孩子……因为被烧得太过严重,所以刚才在镜子里王小飞看到的人影,才显得如此畸形和漆黑。

  恍然大悟之余,王小飞心中更感害怕了,看着恐怖电影一样的画面在眼前活生生地上演,而自己却无路可退,那种绝望的心情简直无以言表。

  ”……你不要过来!给我滚开!不要靠近我!”王小飞朝着越爬越近的”烧焦怪人”吼道,因为过于恐惧,甚至连眼泪都飞洒了出来。

  但无论他怎么喊叫,都不能阻止怪物的前进,那怪物很快就爬到王小飞的脚边,用它那焦黑的双手握住王小飞的小腿,王小飞顿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感觉自己腿被摸到的地方像是被烈火严重灼伤一样,痛到了极点。而那怪物的双手看似瘦弱,却无比有力,任王小飞怎么用力挣扎,都无法挣开它的束缚,只能站在原地感受着那股钻入灵魂的极致痛苦,毫无反抗之力。

  好一会儿后,怪物才忽然松开了双手。

  此刻,王小飞已经痛苦得发不出喊叫声了,他无声地垂下头,用空洞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小腿。那里印着两个黑色的手掌印,掌印上还冒着丝丝的青烟,像真的被什么东西给烫伤了一样。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遭受这些恐怖的惩罚?”

  王小飞面色惨白无比,他靠着电梯墙滑坐到地上,望着眼前那毛骨悚然的焦黑怪物有气无力地说道。

  就在这时,刚才王小飞扔在地板上的手机,屏幕忽然在昏暗中自动亮了起来。

  伴随着沙沙的声响,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男生影像,男生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用冷漠无比的眼神望向王小飞,正是自称为”黄泉中学校报记者”的索明。

  ”呵呵,王小飞,我们又见面了……话说,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吗?怎么我真的出现时,你倒吓成了这个怂样?”索明用他独特的阴沉语气嘲讽道。

  王小飞吓了一跳,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可恶……索明,果然是你!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你这急躁火爆的性格,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索明冷笑了一声后,缓缓说道,”有一点我要和你纠正一下,首先,我不叫索明……我的名字是徐寒。怎么样,现在想起来了吗?”

  ”徐寒?”

  听到这个名字,某个模糊的人影在王小飞脑海中闪过,那的确是他从前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但现在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王小飞根本无心细想那是谁。

  ”怎么?想不太起来了是吗?也难怪……毕竟你王小飞以前祸害过的人太多了,对你来说我的事可能根本不足挂齿吧,呵呵。”

  屏幕里,那个自称为”徐寒”的男生,忽然像是手机影像被电波干扰般,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整个面目诡异地扭曲了起来,他的身体也像被捏过的橡皮泥一样,不断地产生异变。几秒钟后,戴着眼镜的高中男生完全换了一个人,他变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学男生,俊秀的脸上透着一股非人类的妖异气息。

  ”是你!”

  看到那个男孩的脸,王小飞抖了一下,回忆里的画面全部从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

  他说得没错,这个叫徐寒的男生,的确是王小飞认识的人,在小学三年级时,他们曾经是同班同学……但他们俩人,从来都不算是朋友。

  当时,体格比周围孩子强壮了一圈的王小飞跟现在一样,都是班级里的小霸王,他平时经常打架闹事,以欺负弱小为乐。而徐寒,则是最经常被他欺负的对象。

  作为班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同学,徐寒虽然身材瘦小,但长相俊秀,很受老师同学的欢迎,尤其是班上的女同学,基本上都对他爱慕有加。这样的好学生,自然是以王小飞为首的坏孩子们的眼中钉。所以自从他们两人分到同一个班级后开始,王小飞便经常在下课后堵截徐寒,殴打他、侮辱他,如果徐寒敢告发给家长老师,下一次只会遭受更严重的报复。而当时学校对这样的校园欺凌现象并不重视,认为只是小学生之间无伤大雅的玩闹,就算要惩罚王小飞,通常也只是全校通报批评后就草草了事,这让王小飞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他在校园里更加的肆意横行,无所顾忌。

  后来有一天,王小飞在不经意间,撞见了自己一直暗恋着的女生向徐寒告白的画面。虽然徐寒当时拒绝了,但王小飞却因为嫉妒之心而感到怒不可遏,他还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那一天放学后,王小飞伙同一群朋友,将徐寒狠狠暴打了一顿。之后,他甚至还将徐寒的双手双脚用绳子捆了起来,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把他丢进了路边的一个大垃圾箱里,就此一走了事。

  他想着徐寒应该能向路人求救而从垃圾箱中逃脱,就没有多想徐寒的事。

  但在那天傍晚以后,王小飞再也没见过徐寒。

  第二天,班主任忽然向全班宣布,徐寒同学转学了。这个消息让全班都震惊了,也让王小飞开心了一段时间,但久而久之,他便将这个同学淡忘在记忆深处,开始欺负起其他人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时隔那么久,徐寒居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是在这样奇怪的场合里,在这间电梯里。

  ”徐寒……原来是你!可是,你不是已经转学了吗?”

  冷汗从王小飞额上滑落,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一脸冷漠的男生。

  ”转学?是学校告诉你们的吧。”

  徐寒冷冷地说道,”你错了,我早就已经死了,就在你把我扔进垃圾箱里的那天。就让我来告诉你,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那一天,在你离开后,我拼命地在黑暗狭窄、又臭烘烘的垃圾箱里挣扎,心中恐惧不已。但因为嘴巴被你封上了,所以不管我怎么喊,路过的行人都没能注意到我。后来,有一个经过的路人,随手往垃圾箱里丢了一根没有熄灭的烟头,那烟头点着了里头的塑料和垃圾,引发了一场大火,而我就在这场火里,被活活地烧死……我死前最后的模样,就是你眼前的这个丑陋的'怪物',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在死之前,我的恨意究竟有多么强烈!”

  徐寒声音一厉,从手机屏幕里散发出一股如有实质的怨念,吓得王小飞全身瑟瑟发抖。

  ”王小飞,你才是害死我的罪魁祸首!就算死了,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体会到和我一样绝望的心情,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

  ”带着这股恨意死去的我,在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里等啊等,等了整整七年,终于等到了今天--「七月半,鬼门开」。而我也在这七年里拥有了强大的怨灵之力,可以亲自上门找到你了,结果发现,你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蛮横冲动,没有丝毫的变化……呵呵,你肯定不会想到,假如不是因为你欺负同学而被老师惩罚,独自留在教室里打扫卫生,我可能就会因为学校里阳气太重而见不到你了,也就没有现在发生的一切了……所以这一切,到头来,全部都是你的自作自受!”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三个传说吗?前两个传说的主角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和我一样,都是被其他同学排挤孤立死去的厉鬼。而那第三个传说「电梯怪谈」,主角,就是你自己,你还没有发现吗?你将会和故事里描述的一样,自己一个人,绝望地在这间狭窄的电梯里待上几天几夜后,才活活地被饿死!我要让你亲身体会到,我在那个垃圾箱里死去的无助与痛苦……这就是你应得的报应,王小飞。”

  徐寒的话音落下后,地上的手机屏幕一黑,忽然原地烧了起来。

  在神秘的青色火焰中,那个手机异常迅速地被烧成一堆灰烬,王小飞目光呆滞地看着在火焰中燃烧的手机,愣在原地几秒钟后,忽然双手抱头,仰天发出野兽一样的绝望悲鸣。因为他明白,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就此消失了。

  这时,就连电梯里原先亮着的红色紧急灯光也骤然熄灭,四周变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想起那第三个传说里所说的,王小飞意识过来,现在已经是午夜零点整,所以学校将这座废弃教学楼的电源给切断了,等到暑假结束后才会重启电源。而自己将被困在这间电梯厢里,再也无法从中逃脱,一直到死神来临的那一刻。

 

  1

  上午九点,游乐场的大门准时打开。

  欧式的铁艺雕花门,黑漆光亮,细铁条弯出两个做着邀请手势的小丑。

  拉开大门的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小丑。他们穿红黄各半的艳丽衣服,红漆画出夸张的笑容模样,有番茄一样圆润鲜红的鼻头和一对生在头顶的柔软犄角。他们在明快的节奏中跳着脚,用浮夸滑稽的舞步将早早守候在门外的兴奋人群请入这欢乐的童话世界。

  乐声盛大,所有游乐设施启动开来,为人们开启一场不歇的狂欢。

  我站在摩天轮下面,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圆圈,它像一架巨型水车在干涸的空气中缓慢旋转,被搅动起的气流里荡着暖洋洋的甜蜜。我的工作便是操作这架水车。

  有人说,坐在那盒子里的恋人若能在它旋转到顶点时亲吻,便可得到上天庇佑而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我的唇角挂上一丝不屑的笑,朝制高点望去。天朗气清,阳光有一些刺目,让我辨不清那盒子里的人是否在亲吻,有一瞬日光在金属的车厢上折射,强烈光线如一支箭刺得我睁不开眼,本能地用手臂遮挡在额头上,恍惚间,觉得身处之地已并非人间。

  周遭的欢笑与温馨忽而被尖叫和混乱取代。

  旋转木马海盗船过山车,设备们开始停止运行,好像巨大的兽喘息着止住了脚步,人们从不同的座椅上跑下来,向大门口涌去,虽然那些奔逃的人大多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胸前的对讲机里传出声音:小丑一号出事,紧急疏散人群,紧急疏散人群。

  带着杂音的指令仍在重复,我将摩天轮放慢了速度,逐一将游客降落到了地面,然后向着大门口走去。

  此时的大门口只有稀拉拉的工作人员围成并不密实的圈,里面躺着死去的小丑一号。

  游乐场里一共有四个小丑,戴着红色假鼻头的是小丑一号。我们没有名字,彼此以职责特征为代号。躺在鬼屋棺材里扮僵尸的是鬼仔,操作海盗船的叫杰克船长,负责旋转木马的是白龙,而他们对我的称呼则是,魔女。

  小丑一号仰面躺在那里,一只小腿折起,鲜红的唇角保持恒久不变的微笑,像极扑克牌里面的王。我怀疑他会突然挣脱那个束缚他的死寂平面,僵直地立起,眨着眼询问这样的恶作剧好不好笑。

  一旁穿着肥胖米老鼠玩偶衣的米奇摘下笨重的头套,他哀伤地垂着眼,汗湿的头发胡乱黏在脸上。

  被妈妈抱在怀里快速离开的孩子,脸正朝向大门的方向,黑色的眼仁闪了闪,继而大哭起来。孩子幼小的心还不能接受方才自己缠着要与其合影的可爱米奇,其实有一张狰狞的脸。那脸上布满爬虫般的红色伤疤,下嘴唇向外翻着,仿若一朵肉做的花。

  ”米奇,你弄哭他了,小心快乐币被扣光。”杰克船长好心的提醒他,他这才发现让那孩子哭的不是倒地不起的小丑,而是真实的自己,慌乱地套上那颗硕大的米老鼠脑袋,冲着那孩子挥挥厚软的大手。

  哭声更大了,随着母亲疾走的脚步被颠成诡异的调子。米老鼠挂着弧度完美的笑,颓丧地放下手臂。让人不快乐的同时,自己也难免失落。

  小丑一号终是没有站起来,他带着满面油彩瞪着眼白过多的双目真真实实地死了,额心若隐若现一个微小的孔洞,像有一粒迷你子弹穿脑而入。

  周围传播着小声的议论——”他不是自然死亡,这显然是一场谋杀。”

  这是游乐场里少有发生的让人不快的事,距离上次”事故”已有一年多。

  2

  那天游乐场很早就停止营业。大门合上,我们的世界和门外的世界各自继续。

  黄昏时,我们领到的快乐币都很少。

  游乐场不止是我们工作的地方,也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世界。这里流通着一种虚拟的钱币,它源自人们的快乐,所以叫快乐币。获得它的途径,便是让自己所服务的游客绽放笑容。

  我摊开左手掌,绿色荧光数字在皮肤下跳跃,快乐币的数目还算乐观。看到白龙从远处走过来,我轻轻握住了拳。白龙的旋转木马和我的摩天轮挨着,只要我从操作室里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十米之外的白龙,我们像一对同桌,有一份特别的亲密。

  白龙前几天保养设备时被突然失控的转轮甩飞出去,摔坏了一条腿,这阵子一直在休息。此刻他瘸着腿一下下靠过来,担忧地对我说,”今天的事,你还好吧,有没有被吓到?”

  我摇摇头,搀住他,说:”你特意来安慰我的吗?”

  他笑笑,酒窝很迷人:”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吧,现在游乐场里人心惶惶,很不安全。”

  许久以来,我们习惯了像植物一样,将游客的快乐作为营养,吸收转化成为自己的愉悦。这不缺衣食没有忧愁的世界,让我以为不幸再不会光临。可如今突然飞来一颗子弹,才发现,人类脆弱的心从来都不会忘记怎样去恐惧。

  我和白龙肩挨着肩,因为他腿脚不便而走得很慢。

  天已经黑下来,月亮湖边停着白天用来脚踏的情侣船,湖心暗蓝,没有月亮。

  湖边传来嘤嘤哭泣声,一席白色身影缩在水边的大石旁,细瘦的肩抖动着,我看出那是公主。每天下午两点游乐场中会有盛大的花车游行,南瓜马车后跟着一队载歌载舞的男男女女,马车上站着穿白裙的公主和穿黑礼服的王子,公主挽着王子手臂,微笑着向游客招手,车队浩浩荡荡穿行整个游乐场。

  而公主和小丑一号,才是一对真正的恋人。

  ”你说杀死小丑一号的人,是不是当时就在游乐场里?”我忽然对白龙说,”小丑一号是面向着摩天轮的方向中弹的,而子弹来的方向便是凶手所在的方向。”那么,凶手是已随着被疏散的人群大摇大摆而去,还是仍留在游乐场中?他会不会就是今天我所接待的摩天轮上的某一个游客?

  他赞同地点头,表情严肃:”我甚至觉得这件事并没有结束,或者,还会有人死去。”

  我惊异地望着他,突然听到水声自远及近响起。

  游人尽去的游乐场是一座只属于我们的不夜城,所有设备上都亮起五彩的灯,摩天轮静静矗立,每一个盒子的边缘都闪着光亮,在这个城里勾勒着特殊的霓虹。

  明灭的霓虹下,靠岸的人小心弓着腰,像只蜷缩的虾米,他用食指敲了敲埋头哭泣的公主的肩膀,动作很轻,好像在这人迹稀少的夜色里,触碰任何物体都是一次冒险。

  即使看不清他的脸,游乐场里也不会有人将他猜错。他的特征太明显了,即使在这个人人有着瑕疵的世界里,他仍是那样独一无二。他太瘦,如果脱去衣服照相,和一张X光片不会有太大区别。

  是负责鬼屋的鬼仔,他是个胆小的人。没想到,发生了枪击事件的今晚,他居然有胆量独自踩着脚踏船穿过月亮湖,从游乐场的另一边来到这一岸。

  ”公主,你不要太难过,其实小丑他……”鬼仔的声音很小,我们听得很勉强,站在一排人造仙人掌后面安静而努力地等待着故事的突破,”小丑他一直很快乐……”他吞吐地说。

  公主忽然抬起头,语气有些自嘲:”我也一直以为他很快乐,可或许,是我错了。”

  3

  鬼仔一直东张西望,似乎心里揣着巨大的秘密,比平日更加的惶恐不安。他安慰了公主几句便匆匆踩着小船离开,头缩得很深,用力埋在他干瘪得可怖的胸口里。

  白龙将我送到城堡门口。这座白色城堡白天是游客拍照留念的最佳场所,也时常租给新人举行婚礼,我们的宿舍是城堡周围的小矮人房子,它们其实并不矮,刚好够一个人起居,其中那间蘑菇形状的红色圆顶小屋属于我。而城堡,是公主和王子居住的地方。

  不同的职位和身份会得到相应不同的待遇,这是无论哪一个世界都通行的法则。

  公主与王子在游乐场中是高高在上的岗位。他们不需要赚取快乐币,不需要以人们的笑容来补充自己缺失的快乐,他们因为扮演这样的角色而得到固定的奖赏,这奖赏来自自我内心的满足感,越满足便越丰厚。

  白龙倚在白色蘑菇茎的门边,看我拿钥匙开门,忽然问:”公主刚才说,小丑一号其实并不那么快乐,这么完美的地方,他有什么不快乐?”

  我不知如何解释。小丑一号和公主刚刚来到游乐场时,还不是小丑一号和公主,只是有着名和姓的普通男女。他们有一次选择岗位的机会。女孩毫不犹豫地选了公主。穿漂亮的礼服,住豪华的城堡,站在花车上高贵地招手便迎来游人的追捧与艳羡——有着公主梦的少女太多,如今有机会在这个世界里实现谁会拒绝这诱惑。

  女孩挽着男生的手臂撒娇,男生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回家吧,我永远把你当成公主一样捧在掌心。”

  女孩嘟着嘴,有一刻埋怨。他不会理解她心里的自卑,小时候因为父母的粗心而延误了诊治,落下终身缺憾,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路轻微跛着。她有不错的容貌和身材,也时常想要昂着头甩着长发自信地从人群中走过,可脚下踩出的节奏永远带着可笑的抑扬顿挫。内心的骄傲与现实带来的自卑在碰撞交战,这种煎熬让她很不快乐。

  而这种不快乐是无论他付出多少都无法取消的。她渴望的不单单是一个爱她的人给予的包容,还有这个世界给她的回声。是一方可以让她自信的舞台。

  而公主这个角色只需要站在那里,她的跛脚被盖在白色裙子下面,只有美丽高贵,没有残疾。她愿意在这样短暂的假象里快乐的生活下去。

  游乐场的规矩是,如果进来的是一对恋人,其中一人选择了高级岗位公主或者王子,另外一人便自动分配到最低级的岗位,小丑或者人偶。小丑的岗位会赚到比较多的快乐币,但其实是在透支自己。我们是靠着游客笑容为生的人,而小丑却要先出卖自己的笑容。

  ”如果说小丑一号本来就不快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或许并不想来到游乐场,只是为了完成公主的愿望而驻足。每天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挽着别的男生的手臂扮作情侣,甚至住在同一座城堡里,怎么会快乐。”我叹了口气,对白龙道:”小丑一号,他并不属于这里。”

  白龙了然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不该属于这里。”他没有再逗留,离开前嘱托我晚上锁好门,轻易不要外出。我点头答应,目送他略显艰难的背影慢慢消失。

  我们之间的关怀有一丝暧昧,可也只是停留于此。因为我看不透他的心就如他不曾真正了解我一般。即使其实相识再久,我和这游乐场里的每个人都还是那么陌生。不知道彼此的姓名,甚至不曾看清过每一张脸,更遑论每个人身后所隐藏的故事。

  夜风沙沙,仿佛落叶在地面逡巡游荡,又似孤魂野鬼无精打采的漫游。透过蘑菇屋的小窗口,我看清那是裙裾在台阶上摩擦的声音。公主回来了,白裙下的双脚一高一低,步子疲惫。城堡的顶层,王子探出身来,高高俯视着她。

  4

  小丑一号死亡的消息并没浇灭这童话国度的欢乐。

  每天九点,游乐场的大门依旧准时打开。不同的游客带着相似的期待和兴奋。

  那天摩天轮检修一个小时,我难得有休假的机会,于是坐着环绕游乐场不停行驶的龙头电车去了鬼屋。

  鬼屋里光线暗得让人恍以为自己盲了,世界在手与脚的摸索中不确定起来,而这种不确定比其他夸张的恐怖假象更让人惧怕。突兀闪烁的诡异光线点亮四周墙壁上悬挂的头颅和断臂,空洞的冷笑在头顶脚下乍起乍落。脚腕上一凉,似乎被一只手骨握住,我心里麻麻地抖了下,继而冷静下来,俯身蹲下,看着那森然绿光里,一副枯骨从忽然打开的棺材里面猝然坐起,他仍抓着我的脚腕,垂着头缓缓匍匐而出。

  我蓦地抬头,那枯骨竟叫起来,似乎被吓到的是他,嗖地缩回了手,整个人一哆嗦躺回棺材:”魔女,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问你件事。”我将脸凑近,长发垂在腮旁,头顶有硕大的蜘蛛顺着蛛丝荡来荡去,四处垂挂的头颅不时哈哈大笑,我拍了拍棺材盖,说,”鬼仔,你可以伸出左手给我看看吗?”

  ”干什么?”他小声问,将棺材支开小小的缝隙窥视着我。

  ”鬼仔,你为什么选择这里呢,游客收到的惊吓比较多,笑容却很少,你得到的快乐币很少吧。”我状似随意地问他。

  我们靠职位获得精神满足,凭游客笑容度得到充入手掌的快乐币,快乐币可以在游乐场里买到生活必需品,满足物质需要,是很实际的收入。而鬼屋的游客只有在出口处见到明媚阳光的那一刻才会露出心有余悸的笑容。

  因此鬼仔一直很拮据。

  棺材缝开得大了些,他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光光的脑袋反射着绿光,他说:”以前,因为我胆子小,周围的人都喜欢吓我,我被吓得越狼狈他们就越开心。有一次我被吓得失禁,他们乐疯了,还把我的窘态照下来发到了网上……”灰暗的目光转瞬亮了起来,我仿佛窥见他眼底刹那闪烁出的冷光,鬼气森森,充满怨念与报复的快感,”现在终于可以在这里吓别人,我很开心。我抓住他们的脚腕,听他们尖叫着求我放手,觉得很满足。”他看着我,”快乐币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可以忍受饥饿,这样就更像一副骷髅,更可怕。”

  我不自觉哆嗦了下,鼓足勇气将手伸进去,一把捞出他的左臂,掰开手掌,看到跳跃的绿色荧光数字,他紧张地向后拽着手,委屈地瞪着我:”魔女你吓到我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像一个无措的小孩。

  可是小孩就一定是无辜的吗?

  ”鬼仔,你的快乐币不该有这么多。”我死死抓住他的手,”我知道小丑一号死时,手心里的快乐币只剩下很少的数目。”

  ”你在说什么?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害死小丑一号,他是我的朋友……”鬼仔开始哭泣,蜷着身子坐在棺材里,像苦难的非洲儿童。

  可是,游乐场里怎么会有朋友,我们只是互相微笑的陌生人而已。

  ”我这么胆小,怎么会杀人……”他断断续续地自辩,”这些欢乐币的确是小丑一号的,是他给我的,就在他被杀的前几天他忽然请我去沙漠小镇吃烤驼峰,他说我太瘦了……我从来没有朋友,小丑一号对我这么好,我觉着他就是我在这里的朋友,可朋友也会吓我,他死了,我吓坏了,我觉得额头很痛,像有一个会流血的洞一样……”

  ”鬼仔。”我松开他枯瘦的手,安慰地触碰他的肩膀,他剧烈地一抖:”我没有杀人……”

  或许真的不是他。

  我乘着电车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例行的花车游行要开始了。那是游乐场里的重头戏,许多游客聚集在城堡门口,等待着游行队伍从那扇高大的拱门里迤逦而出。

  然而那天公主没有按时登场,我正在寻找她的身影时,胸前的内部使用对讲机传出消息,摩天轮方向,出现异常情况。

  彼时我正坐在龙头电车的最后一排,下意识抬头望向我所负责的摩天轮,它静止着,最顶端的盒子上站起一个白色身影,长及脚踝的蓬松白裙在高处的风中抖动,下一刻便似一株蒲公英,轻盈地飘了下来。

  那里是死亡的顶点。

  我惊愕地站起,头撞在电车的顶棚上,有真实的痛觉。

  5

  公主就这样死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瞒过了检修人员,偷偷滞留在摩天轮上。

  我没有看到肉身白裙拍打在地面上的浓烈场面,下车,坐了一辆反方向的车继续绕着游乐场转圈。不敢回到那里,我有种空前的恐慌。

  一年前,曾上演过相似的一幕。那时落下来的是一个男子,我眼睁睁看他像一只装满粮食的麻布袋,跌在南瓜马车的前面,袋子碎了,溢出的血是撒了满地的红豆。他的脸诡异地扭向上,望着天空的方向。

  他死得那样惨烈,我总在噩梦里看见他抖着碎布袋一样的身体来到我面前,问我过得好不好。而公主的死让我怀疑,是他在以另一种方式问候我。

  游行被暂时取消。夜里,我王子坐在城堡的窗口喝酒。游乐场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不快乐的气氛。

  ”魔女,一起喝酒?”城堡上的人对我招手,无所顾忌的样子似乎有些醉了,我小心环顾了下周围的蘑菇房子,他叫的的确是我。

  城堡的大堂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二楼和三楼是游客止步的区域。那里是公主和王子居住的地方,我从未来过,不知原是如此奢华气派。

  他将我带到尖顶的阁楼上,替我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自己落座在窗边,侧影魅惑。

  ”你很伤心吧?”我走到窗边,淡淡问他。

  ”你指什么?”

  ”公主死了,你应该很难过。”

  ”即便是个陌生人,以这种方式死去我也会觉得难过,何况我和她共事那么久。”他转头望住我:”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以为,你的伤心会和别人不同。”

  他状似冷笑地喝掉杯里的酒,没有辩解。许多次我看他在深黑的夜里从城堡阁楼的这扇小窗里俯看下来,守望着只等夜深人静才独自出入的公主。我猜想,他必是喜欢着她,而公主和小丑一号之间的羁绊是否成了他的障碍?

  因爱而杀,从来都是最直接的理由。

  ”太晚了,你回去吧。”他忽然对我说,带着点失望的冷漠,而我杯里的酒尚未喝完,转身下楼的那刻,身后飘来有几分醉的劝告,”魔女,离白龙远点,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

  6

  在新的公主到来之前,王子被闲置起来。新的游行队伍是杂技团和印度舞娘。

  若论亲疏,我和王子的关系远不及我与白龙的自然熟络。我不了解王子,就像不了解游乐场里其他人一般,觉得这种带着距离的共处才是正确且舒服的状态。

  可那天,我不自觉向白龙打听了王子的情况。

  白龙的腿还未痊愈便恢复了工作,拖着有些沉重的石膏,样子有些狼狈。旋转木马上坐满孩子和陪同孩子的家长,叮铃乐声像自童话世界流淌而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自觉的笑。白龙却很少笑,最近他更有些忧郁。

  ”魔女,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好像我们就要这样一个接一个死掉,没有征兆,死不瞑目。”他说。

  我心里一颤,口气却是镇定:”不要胡思乱想,游乐场不会接纳丧心病狂的凶手。”

  这是个为了快乐而存在的世界,允诺给人们几乎最大的自由。每个人负责看顾好自己,在生存的基础上尽全力地快乐。而游乐场的规则,只负责保护它自己,例如不允许损坏游乐设施。

  ”你知道王子是为何来到这里吗?”我忽然转了话题,直白地问他,虽然知道这行为十分不当。

  ”王子?他是杀人犯的儿子,父亲坐牢后他就成了孤儿,一直遭人鄙视,十四岁之前靠沿街乞讨生活,他渴望被仰望的身份,渴望安逸奢华的生活。”白龙很干脆地回答,他和王子同时来到游乐场,果然知道得更加详细。

  ”他同你讲的?”

  ”我从他的报名表上不经意看到的。”

  ”原来这样。”

  ”怎么忽然问起他?”

  ”我怀疑,他和公主的死有关……”

  咚!整点时钟敲响,一辆龙头车慢悠悠自身边穿过,身后现出庞大的表演队伍。

  莲花台形状的小车上,倒立着一个小人儿,十岁出头的样子,骨肉都是软的,一屈身,脑袋已绕过身后从胯下探了出来,大眼睛骄傲地睁着,面对游客的掌声只从容不迫将自己缩得更小,腿与手臂盘曲在一起,腰肢折叠,蝴蝶骨锁住脚后跟,如一床被真空压缩的被子,变成不可思议的形状。那一坨骨肉慢慢蠕动,最后缩进痰盂大小的罐子里,只露出一根细细的冲天辫。

  这个新来的小男孩叫面团,因为可以搓扁捏圆任意塑型。

  白龙说:”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不快乐?”

  我们因为缺失了快乐才来到这个天堂般的游乐场。可大哭大笑,不应该就是孩子的本能吗?

  第二天,我在美食屋里遇见那孩子,他安静坐在桌前,像一摊发软的小面人,桌上食物丰盛,七八个口味不同的冰淇淋球摞满了盒子,看来这几天他的收入不错。我在他对面坐下,点了最简单便宜的饭菜。

  他忽然抬起头来:”姐姐,我好像见过你。”

  ”在这里你要叫我魔女。”我对他笑笑,”来这里快乐吗?”

  ”离开我爸妈去哪儿我都快乐。”这大约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魔女姐姐,你拿枪的姿势很帅的。”他似毫无心机地脱口而出,我重重一抖,摸摸他脑袋,”面团认错人了,姐姐怎么可能拿过枪。”他激灵地偏头躲过我的手,有什么东西随着动作咯楞楞落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冲我摆了摆,那是一根干燥的肋骨,细细的尚未发育完全。

  ”前些日子饿一顿饱一顿的,我都瘦了,所以撑不住了。”孩子将手伸到胸口里,把那根肋骨插进宽松的皮肤下,晃动着腿开始消灭他的大餐。看我有些呆滞,习以为常地笑出来:”表演的时候拿下来,之后再塞回原位,我的骨头许多都是可以拆下来的,这根这根还有这根,”小小的手在胸口上一处处比划着,”不然怎么会缩得那么小,你当真有缩骨功呢。”

  ”你……疼吗?”喉咙间忽然涩涩的。

  ”我妈妈说不疼的,就像蜜蜂蛰一样。可她骗我,每天都疼,走路疼吃饭疼睡觉也疼。妈妈说,要想成功就必须付出旁人不能承受的代价,现在疼得哭,将来会有甜得笑的一天。”面团瞪着大眼睛,还是表演时的装束,梳了一根冲天辫,额心一点圆朱砂,”可惜,她又骗我,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长不大的,我的五脏六腑都错位了,再过几年就会死。”

  ”我想在死之前拼命吃糖,拼命看动画,拼命地玩。我不需要人管我,因为我再也不怕蛀牙不怕近视更不怕……他们说我不争气。”他晃着腿大口吃着他的冰淇淋。

  我就那么佯装平静地吃完晚饭,独自向蘑菇屋走去。

  我的确见过那孩子。当时我们刚刚稳定了局面,我举着枪,等待那个大肚子的银行经理将保险柜打开,忽然瞥见一旁的垃圾桶里装了一个孩子的脑袋,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笑笑的看着我,我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枪险些滑落。

  ”砰!”一声枪响,银行经理的手被子弹射穿,他要触碰报警装置的动作半途而废。

  ”看紧点!”我被冷冷喝了一声。那只脑袋从垃圾桶里慢慢升了上来,缩成一团的身子涌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以这样的方式爬出来,缩在墙角边静静看着我。

  我那时明明戴着面罩,他居然还能认出我。

  身后有树叶咯吱碎裂,我猛地清醒,加快脚步,呼呼风声却紧追不舍。它在跟着我,走过沉默的摩天轮,走过黑寂的月亮湖,无论拐过几个弯,都步步相随不离不弃。它踏着我的脚印,冰冷的气息似乎已吹在我的后脖颈。

  ”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好像我们就要这样一个接一个死掉,没有征兆,死不瞑目。”

  如果今夜我被谋杀,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而它若杀我,又是带着什么样的觊觎?

  左手慢慢攥紧,我感受到那绿色荧光的数字在随着心脏一起跳动。

  小丑一号、公主、如今是我,原来死亡从不避讳地点,魔鬼总在处心积虑择人而噬。我慢慢回身,企图在那一刻到来时看清凶手的面目,手腕忽然被紧紧捏住,斜刺里的人将我猛地一拽,拉进了人造仙人掌的丛林。

  ”别叫!”一面手掌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努力看清,手的主人是王子。

  ”好了,他走了。”王子松开我,自己也松了口气,他说:”刚才有个影子一直跟在你身后,甚至掏出枪,指在你的后脑上。”

  我心有余悸地喘息着,觉得脑袋后面一片冰凉。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突然问。猜想这会不会是一场贼喊捉贼的游戏。

  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唇:”因为我一直在城堡的阁楼上望着你。”

  7

  杰克船长是个独臂人,晚上他喜欢在码头酒吧喝酒。

  喝了酒的杰克对自己的人生毫无隐晦,他原本就是一艘渔船的船长,一次海难,船员全体死亡,他的左臂被缆绳绞住,生生拽离了肢体。他本来不想活下去,找了锤子将自己钉在驾驶舱里,一个猛浪打来,渔船裂开,他被从驾驶舱里甩了出去。

  得救的他决定,以后只开不会死人的船,于是他成了操作海盗船的杰克船长。

  杰克嗜酒如命,他的快乐币都抛费在码头酒吧。

  他是个没有储蓄的人,他的储蓄都变成储存在身体内的酒精。为了喝酒,他时常作弊。

  游乐场里每架设备的不同位置都安装了特制摄像头,客人的脸经过摄像头时被瞬时捕捉,系统从那些脸孔上判定笑容,根据笑容的比例与幅度折算成快乐币,在这一天结束时数据更新到我们的掌心上。

  而杰克,会在海盗船荡到特定位置时拿着麦克风对船上的客人们喊:”注意啦,这里拍照留念,笑,笑一个……”

  杰克熟知每个摄像头的位置,像个投机取巧的商人,懂得赚钱的一切法门。

  我在码头酒吧找到杰克时他已经醉了,下巴的胡子上挂着酒珠,他拍着桌子声震如雷:”嗨魔女,稀客啊。”

  ”船长,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替他买了杯朗姆,他一饮而尽。

  杰克说得没错,摩天轮的每一个盒子上都装有一只微小的摄像头,隐蔽在正前方的水晶灯里,

  公主跳下去的那只粉色盒子里,也有这样一只。小丑一号死去的那一刻,正是这只盒子旋转到了制高点。这是一个藏着诅咒的潘多拉宝盒。

  我要拿到那只摄像头后存储图像数据的芯片。面团乐意帮我,只有他出面,才不会被拍到脸。对于几乎没有惩罚措施的游乐场,破坏设施是唯一不可饶恕的罪。我会被清除出这个童话世界,在达到目的之前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处罚。

  面团攀在盒子的外面,夜色里,孩子柔软的身体像一只无骨的章鱼。摩天轮亮着一圈霓虹,像静止的齿轮,

  忽然那齿轮竟疯狂地转了起来,

  我看到一团小小的身影嗖地被甩了出去,蝙蝠一样划过夜空,咚一声抛落进远处的月亮湖。

  咯楞楞,一根肋骨落在脚边……

  那夜的搜救持续到后半夜,打捞上来时面团已经没了呼吸。月亮湖不深,可那孩子胸口松垮垮的皮肤下盖着几个洞,水渗进了胸腔,浸泡着五脏六腑像一锅卤煮。他的前衣襟上粘着一小块镜子一样的东西,却比正常的镜子更厚更坚硬,中间有一处微小的孔,好像小丑一号额头上的洞。

  我怔怔站在岸边,慢慢被悔恨吞噬。

  每一种情绪,当它膨胀到一定地步,都可能成为一个人的主宰。在这里的我们都被我们所追逐的快乐所驱使。我们认为,人生的真谛,便是笑着活。可现在,我笑不出来。

  鬼仔缩在人群后发抖,杰克醉醺醺却红着眼,大头米奇一片混乱的脸上理不出表情。身后的王子忽然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转身离开。我紧了紧手心,那一小片金属割得人很疼。

  8

  我开始后悔,面团被甩飞的瞬间没有冲进摩天轮的操作室,而是奔向岸边呼救。我错过了机会,才让被动等待宰割的日子继续。

  王子敲响蘑菇屋的门,他拿来读卡器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富有的王子,他严肃地盯着我,我放他进了屋。

  我想起那夜,他说他一直在阁楼上望着的,不是公主而是我。可如果和他一起看这芯片里的内容,若画面上显示着将公主推下去的人就是他,我该如何?

  他冷笑:”你一直怀疑我,可新来的面团却将这东西交托给了我,旁人都比你清醒。”

  ”每个人都有一个来这里的理由,也都将有一个死去的理由,如果你要杀我我也并不害怕,只是到时候,给我一个理由就好。”我已别无选择。

  我们并排坐在窄小的书桌前,画面一直快进到那一天。下午两点的摩天轮,盒子里只坐了一个公主,她一直微笑,然后慢慢站起,将身体探出窗外,似乎有一阵风吹过,画面里的白色裙角不见了。

  没有旁人,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死亡表演,华丽惊艳,没有卡机重来。

  ”由此看来,公主是自杀。”王子皱眉低语。

  我将画面选到小丑一号死亡的日期,那个盒子是空的。我见过的那一闪即逝的光似乎只是错觉,没人来过这里,更没有人在这个位置射出致命的子弹。

  我颓丧地向后倒在椅子上,这结果像走进了岔路的死胡同,而为此,死去一个孩子。

  可看不见的凶手仍旧存在,或许白日里他对我微笑,夜色下却自背后掏枪相对。我冷得发颤,回过神来发现王子已将数据向前翻了许多页,这是一年前的某一天。我愕然坐起,伸手阻止他,脸上应已是怒容。”别看!”我几乎是冷喝。

  王子手臂箍在我肩上将我稳稳按住,画面无声继续。

  一年前的那个时空点上,一男一女并排坐着,女生脸靠在男人肩上,是司空见惯的情侣相依偎,然而那男生的脸色却忽而冷下来,一只手从身后抽出枪来,慢慢靠近那只靠着他的脑袋。

  他要杀她。她似乎觉察到什么忽然坐起,看到那一眼黑洞洞的枪口,唇角一抹讽刺的冷笑,随手一扔,一只黑色的大书包从盒子的窗口里飞落出去,男人惊惶地趴到窗上口企图看清它掉落的方向,女生咬住唇,在他背后狠狠踹了一脚。

  画面里的女生是我,我杀过一个人,他是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搭档。

  王子松开了我,说:”那个书包当时砸在游行的花车上,车瘪掉了一块。接着落下一个人来……”

  ”别说了……”我打断他,”你不该把包裹送到当铺里去。”

  ”那么大一笔钱我不知如何处置,何况这里根本用不到,不如换成快乐币。”他解释道,”我早知道,你是那个抢劫银行的劫匪。”

  我没有否认,苦笑着向他展开自己的左手,那里存着数量不菲的快乐币,”拜你所赐,我要用这么长时间的积累,再去赎回我自己的劳动成果。”

  王子的眼神,似乎疼了一下,”永远留在这里不好吗?如果你想做公主,我不介意为你做下一个小丑一号。”

  我们每个人,都像这游乐场里的一个零件,被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于是零件和机器都得到满足。胆小者在这里寻找可以吓人的权利,丑陋可怖的拥有可爱的面具,残缺自卑的得到高贵身份,负罪的船长沉迷在船员未死的假象里,小孩子面团获得没有父母管束没有变态练功的短暂时间……人人以为,魔女要的,也不过是分享那些盒子里恋人间的甜蜜,却不知我每每仰望,看到的只是背叛与贪婪。

  我的快乐,避走在这世界里根本不能实现。

  ”这不是我的世界。”我拒绝王子那等同于表白的邀约,他微微苦笑,没有勉强。

  9

  我在操作室里望着隔壁的白龙,他最近晚上都没有送我回去。大约察觉我和王子这几天走得很近,他脸色有几分冷,轻易不肯向我这边看过来。我低头,摆弄着从操作室地面上捡到的那一小块白色碎屑,它像从白色墙壁上敲下的一角涂料,也像是……石膏。

  中午时鬼仔来找我,他暴露在阳光下的样子就像一只久居幽暗的吸血鬼,脸色苍白双眼充血,手臂横在额头上遮挡光线,瞳孔缩得仿佛一只日光下的猫。

  ”魔女,”他拉拉我的袖口,鬼鬼祟祟靠近过来,”他们说小丑一号不是被子弹射死的。”

  ”你知道些什么?”我问。

  因为小丑一号对他的恩惠,也因为我上次对他的怀疑,鬼仔一直留意着关于小丑一号的消息,他看了看我,说:”他额头那个小血窟窿里,没有子弹,火葬时只烧出一捧灰……我知道你一直在查这件事,希望对你有帮助,”他匆匆地说,然后伸出左手,”小丑一号留给我的快乐币,我用不到这么多,转送给你吧。”

  ”为什么送我?”我和任何人都没有这样深的交情。

  ”王子要在拍卖厅拍卖他王子的身份,我猜,是你缺快乐币了吧。”

  我惊得怔住,几乎理不顺他的意思。

  ”魔女,王子喜欢你,他总在城堡上目送你安全回到屋里才会放心回去,就连花车游行时走到摩天轮面前都要转头向你的操作室望去,几乎整个游乐场的人都知道,你却没有察觉。”鬼仔拿过我的左手,将自己的手掌做出倾倒的姿势,好像手心里盛着一把金砂,就这样流入另一只手。绿色荧光显示出密码输入框,他输了密码点击了确认,然后弯曲着背消失在阳光里。

  我觉得身体的某一处开始疼,不知是满溢了快乐币的掌心,还是那颗谨慎防备的心。

  晚上,白龙说要送我回去。这样的时刻总要来临,即使婉言推脱也终究逃不掉。

  我记得白龙是个物理天才,他懂许多我不知道的知识,他知道游乐场里许多机器的运行原理,甚至有颇高的动手能力。白龙曾指着星空对我说:魔女你知道吗,那些璀璨的星光到达我们眼底时,或许几万光年之外的它们早已陨落死去,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留在时间里的滞后的影子。

  我想,我看到的这些所有的生活在游乐场里的人,或许也都早已死去。眼前晃动的只是游走于假想天堂里的不甘灵魂。

  我和白龙穿过喧闹的沙漠小镇,走过月亮湖畔,慢慢走到夜色寂静的路,城堡和我的蘑菇房子就在前方不远处,不知道王子的拍卖是否结束,我有些期待见到他。

  白龙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我:”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我笑笑,摇头。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怕我杀你?”

  咯噔一声,那根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断掉,”小丑一号,公主,面团,我不懂,你是为了什么?”

  他走近过来,眼神温柔:”没有什么特别,和你们一样,只是追求快乐而已。”

  我没有去想过,有的人,会将杀人当做乐趣。

  ”至于选择的对象,我只是顺便维持游乐场的纯粹,清除那些不够快乐的人。小丑一号算是一个,公主的死与我无关,而那孩子,全因为你。”白龙解释着,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小小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头,好像当年一样。

  在这个游乐场里,白龙自动充当了正义的维护者,肃清那些破坏者,像吞噬病变细胞的的防御体系一样,将不快乐的因子消灭,将不属于这里的人清除。这是他的理想世界,他要扞卫。

  ”我不怕被别人知道我是凶手,但我怕你识破,因为在这个游乐场里,我只在乎你对我的态度。”他笑着,”所以,我要在你知道真相前清除你。”

  我不能笑他疯狂,选择隐身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疯子,包括我。在这个几乎没有法度的世界,当每一项快乐的需求都被无限宽容地满足时,一切快乐都成了一种悖论。而这样两个生死相对的疯子,该如何对话。我只有带着微笑,沉默等待。

  ”魔女,一路走好。”他温柔地说着,扣动扳机,一个身体从身后扑过来,将我压倒,那黑洞洞的枪口里射出的是一片虚无,立在身后的巨大仿真仙人掌上被灼烧出一眼小小的洞。

  我恍然明白过来,他的腿根本没有受伤!

  他用的是一只激光枪。

  小丑出事时他不在旋转木马的岗位上,也不在摩天轮的盒子里,以受伤为借口躲在某一个高处,因为射程太远,激光枪需要的能源太大,不能随身携带只能固定在某一处,为转移视线,制造凶手是在摩天轮方向的假象,他事先在摩天轮的玻璃上贴了一小块特制的镜子,镜子反射高强度激光的同时也被灼出小小的孔。而此刻,激光枪的能源盒就藏在他的石膏里。

  当那璀璨的光到达眼底时,或许它们早已陨落。原来白龙说的,不只是遥不可及的星。

  将我扑倒在地的王子将一只黑色的大书包搡进我怀里,”拿好这个,离开这里。”王子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就着下坡的地势滚出很远,模糊地听他说,”魔女,你不属于这里。”

  我摸索着爬起来,却看到王子的身体慢慢倒下。我不知道,他的额心是否已经生出一颗朱砂一般的小小孔洞。

  我抱住那只书包在夜色里狼狈狂奔,这满怀的纸币好像沉重的枷锁,奔走于世,便要背负而行。仓皇回望,摩天轮仍是一只静静观望的眼,霓虹突兀地闪了一下又熄灭,像在眨着眼送别。

  他说过,愿意为我做下一个小丑一号。而我,将是他为之赴死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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