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两贩夫各言事理 八剑婢同摆阵法
当晚,杜意在宿舍榻上辗转,彻夜未眠,到了凌晨,已是初三,就把《笑林》看起,平明时分却睡着了。两位义兄本打算拜访赵温,待他整过行李并办完了手续,好相送一程,但恐杜意睡过了头,就留下谢天中午叫他,王度一人先去了。
节日期间,太学大门连日不闭,吏在巡视,并那四个当值卫士方都换过,精神正佳。须臾,赵大又出现了,就昨日原来处还摆那摊。对面画摊、书摊,早他片刻都已做起生意来。
货未尽置,门吏已出,按剑近前,出言驱赶。赵大先视其剑:“休要自恃权力,我若有剑,便不怕你。”再指对面:“我且问你,这两位摆得,我为何摆不得?”吏回看一眼,复答其问:“他们一个卖画一个卖书,与我太学门前正相般配,且另有别情,故得通融几日。你看你这些,”头自上下一顿,“却卖的什么。”赵大曰:“昨天还有几个也卖杂货,并没见你驱逐。”吏曰:“昨天必不是我,想那一位管得宽松。今日换我,自当严格。”赵大冷笑:“此一时彼一时也。”吏曰:“说的不错,正是此一时彼一时。前天夜里南市有个小火情,昨日中都官曹发了文书,严令各处加倍小心。胡老太常那边得到太尉府口谕已是黄昏,传到我们这里就再晚些,故而今早方遍告我等。”赵大曰:“既是上头责令,那两位什么来历,竟然还能例外!”吏又回看一眼:“你知他们是谁?”复看赵大:“你怎能和他们相比。”对方遂问:“他们是谁呀?”吏曰:“你不必知道。”赵大曰:“我必须知道,不然就是你家亲戚,赖你通了门道!”吏叹:“好好。”受逼不过,只好回答,转身先指左边:“这是当今天下最有名的画师,擅长圣贤肖像。”再转再指右边:“这是沛郡首富曹嵩的座上宾。”
赵大脑筋飞快,亦指右边:“画画我不懂,他一富户宾客,不在主人家里吃喝,却大老远跑来做这本小利薄的辛苦营生,难不成真如世人传言,那谯县的曹嵩乃是一个吝啬无比的守财奴?这就是所谓的座上宾?要自己出门赚钱吃饭?”吏曰:“你不明内情,不要乱猜。”赵大曰:“你知道?你说给我听,不然休想赶我走。你若强赶,休怪我叫嚷起来,坏了此间清静。”吏叹一声:“也罢,就让你知道。怎奈我也所知不多,只听说是太学刘博士牵头,和几个博士商量后安排的,你可等他问他。”赵大曰:“我没学问的,太学里这么多人,也不认识什么博士,寻得哪个是哪个!”吏曰:“你先收了摊子,人且不走,待有刘博士门下的弟子出来,我与你问问。正巧我也闲得无聊,多知道些也好。”
赵大只是想等杜意,怕他不熟悉南市正大光明楼所在,就慢吞吞收摊,余光不时瞥那大门。不一顿工夫,出来几个太学生。赵大便问:“他们可是你说的什么刘博士门下弟子?”吏正侧立:“却都不是。”赵大趁其目光不向自己,袋里又倒出些货来,佯装整理,只为拖延。
这时东西各去一生,剩下三个,一人看画,二人看书。吏想赵大早走,就近先望书摊:“或许他们也知,我与你问问。”赵大曰:“别假做好人,若真心帮我,不必什么博士、太学生,两个正主都在,与我依次问来便是。”吏曰:“算我倒霉,遇见你这难缠的家伙。”
问时二生摇头,摊主身形矮小,五官皆细,目光精明锐利,三缄其口。门吏回至:“想是此中有些机密,不可言说。”赵大曰:“再去问那卖画的。”吏曰:“你还真差遣上我了。”赵大曰:“若不肯问,我也不勉强,只是你不能再赶我。”
问时摊主声弱:“我姓赵名嘉,字台卿……”言前已起身离了坐榻,姿貌亦颇短小,不比那卖书的高多少,只是不像对方那般精瘦至极,却更显得虚弱,仿佛大病初愈。脸蛋倒有些丰腴,若不算头发和小帽,整个脸形便如椭圆横置,且须发细整,慈眉广目,鼻头圆润稍大,如一蒜头,似乎始终带点微笑,万分的和颜悦色。吏断其声:“你的大名,我已知晓。倘是机密,不说也罢。”赵嘉柔中有刚,话音虽小,话里铿锵:“我一路到此,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吏问:“既然这样,为何说得如此小心?”嘉未及答,看画生曰:“听你这话,既知前辈大名,如何不明他的过去?”吏转目视之:“倒要请教。”彼正欣赏一张伏羲画像,此前插话并移目望来,这时放下物品再次说道:“前辈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吏怔:“何出此言?”彼曰:“你果然知得不多。”
赵嘉道:“我今年四十六岁了,三十七岁时,因患重疾,卧蓐七载,自虑奄忽,乃为遗令敕兄子,大丈夫生于世,遁无箕山之操,仕无伊、吕之勋,天不我与,复何言哉!可别立一员石碑于吾墓前,刻之曰‘汉有逸人,姓赵名嘉。有志无时,命也奈何!’不想终究未死,虽得康复,却从此虚弱,说话中气不足。”看画生接道:“您生病那时已颇负名望,天下得知此情,皆以为先生必难痊愈,就要死了,却迟迟未死,终于又活了,病都好了。如今世间流行的‘躺平’二字,正是因您而始。”吏再接道:“今天这两个字,意义早已不同了。”嘉现黯然:“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整整七年,我什么事也没做,每日只是吃喝拉撒,净是养病虚度,却累吾妻忧我七年,也辛苦服侍了我七年。我的病好了,她却一病 不起,先我赴了黄泉。”
看画生叹:“闻先生元妻马宗姜亦非凡妇,乃当世名儒马融之兄马敦之女,才德俱佳,可就是这一位了?”赵嘉曰:“此生并无第二位。”看画生接着问:“彼这一支也是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今虽渐弃武道,转攻学问,家底犹厚,怎不闻他们相助于你?”嘉曰:“病之犯愈、人之夭寿,岂是财货所能尽情左右的。”看画生曰:“我不是说他们资助你,却是派些下人来,不教你元妻过分劳累。”嘉曰:“我们这一族在家乡也不算小,并不缺使唤之人,奈何拙荆情重,执意操劳。且自从得知大将军处死李公的诏书就是马融所写,便不与他往来了。”看画生安慰:“如今都过去了,先生年纪还不是很大,盛名之下前途必佳,尚可续弦。”嘉摇头而叹:“今生不续了。”
吏感其真情,直言相问:“未知刘子奇博士为何容你在此摆摊卖画?”赵嘉曰:“去年我被房司空辟为掾属,因有建言,经他申奏朝廷且终被采纳,大将军由此知我,便来争聘。司空只得放人,我便转仕于大将军府。”看画生插问:“莫非就是提议二千石之官可于在任期间为父母服丧?”吏曰:“我朝容许自己辞官,只要脱了官服、留下印绶,即可走人,下属自会上报,可不必等待朝廷批准。而汉室又素以孝德治天下,为家人奔丧,按着路途远近,有三四十日假期。本来也不短了,足够你办完丧礼。但要按着传统旧制礼法,即依孔夫子所言须守丧三年,却是远远不够。迩来因丧事去官者甚多,颇碍政务。如今连为旁系亲属乃至师友奔丧竟也普遍作为辞官的理由,朝廷不得不屡下禁令,似又不通人情,执行尚难。先生这一建议,很有见地,正当及时。我乃下吏,本不精于学问,更不懂画道,非是此事,竟不知你。只是到了大将军府,以先生的秉性,这日子怕不好过吧?”嘉曰:“我本想着,大将军虽然多方失德,但若能劝其稍加改正,倒也不错,之前他属下的不少良吏也曾屡屡为之。我遂几次向大将军献策求贤,皆未采纳,从此逐渐失望,萌生去志。起初恐他怪罪,甚至动怒加害,未敢贸然请辞。后来……”
看画生又自插话:“你千万不好明言请辞!梁冀嫉贤妒能,招揽人才只为充个门面,博取礼贤下士的虚名,未必真心重用,但若人才自去,他要么以为你不给他面子,要么以为你恃才藐视他,恐日后要来陷害报复。如今因为这个被他弄死的,可不在少数!”吏曰:“实在要走,须有个过得去的理由。”
这时书摊那边二生闻声亦至,正听到此节。一人先曰:“不管是辞去的还是不去的,都是危险。”一人随曰:“辞去的毕竟因为侍奉过他了,总算是故吏,大将军自惜颜面,倒还记着点旧情,多不加害。比如南阳朱公,现在还好好的在家赋闲。但若直接拒绝征聘,那就凶多吉少了。”前者再曰:“朱公名气太大,且曾为大将军立下大功,故而另当别论。这位前辈去年才受大将军聘用,今就去了,十分不妙。”后者举例:“我们太学里就有前鉴,便是四五年前,事情还真不小哩!那位太学生叫刘常,乃当世名儒,听着或许还是汉室宗亲。他和郎中汝南袁著向来要好,大将军召他来补令史缺额。此非朝廷令史,朝廷的大小是个有俸禄的官,这大将军府里的令史只是下吏,要从大将军处领取私俸,自然更加微薄,大儒任之,明显侮辱。当时太原人郝薭、胡武都爱直言高论,他们和袁著友善。原先是郝薭等联名 上书三公府,推举天下志行高洁之士,其实是想连带着把刘常也荐入三府之一,这样他就可以不向大将军屈服了。起初因为被推荐者不少,刘常混在里面,大将军也不便多加责问。过得不久,梁冀每每想起这件事来就大为恼怒,又怀疑郝薭等人乃袁著同党,遂命中都官曹发公文捕捉那些向三府上书荐贤的人,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杀了。还杀害了胡武一家,共杀死六十多口。郝薭以前逃走时就自知不免于祸,及闻腥风血雨,只得用车拉着棺材到大将军府前上书谢罪。书信送入后,他就服毒自尽,这样才保全了他一家子。”
言时听者亦愤,言毕一阵方息。赵嘉始得自接前言:“故我未敢贸然请辞,后来想到个办法,便是常向大将军推荐些他不太喜欢的人,终于惹得他不耐烦了,解了我的职务。”看画生赞:“这法子当真不错!以后我若也当官做事,只要受不惯上司欺凌,就设法逼他辞我,却不是我自己辞去。”吏笑:“本朝自许辞官,你不必如此麻烦。”看画生曰:“姑且耍耍。”嘉曰:“下吏难辞,这法用得。”
吏问:“原来你已经不做了,却到此卖画,可是要以此为生,就这么一直卖下去?”赵嘉曰:“哪里能够,只是卖些日子,赚了路费就走。”看画生问:“我看前辈也不像奢侈之人,平日不攒些俸酬么?”嘉曰:“俸资微薄,大将军也不曾送我些许路费,累日往返,早花完了。”吏问:“您从大将军府出来,又去过别地?”嘉然:“我并非最近才出来的,却是再返洛阳。此前大将军卸我旧职,想必未足解气,又荐我新职。”看画生问:“莫非也是辱人的小吏?果如此,不做也罢!”嘉曰:“倒是朝廷命官,皮氏县长。”吏曰:“虽不辱人,却是害人。”三生齐问,吏答:“皮氏县在河东郡,是个偏僻且治安极差的地方。”嘉曰:“便是要我去整饬那里。”看画生曰:“治安不好,当任孔武强悍之人。先生本文艺之士,又病后余生,身体欠佳,大将军此举正是故意刁难!”二生亦曰:“你不要去!举荐、征辟之官,都可以不去的。”“你也别急,前辈不是回来了么。”
赵嘉曰:“我少年志于天下,后虽重病未死,坟墓、碑文犹在,留之不毁,以励此生,海内皆知。今若畏难而返,便也被他大将军看了笑话,本不打算回头。恰逢河东太守刘祐离职,继任者乃中常侍左悺之兄左胜。我素厌宦官,到任同天就弃职了,归途中被京兆尹延笃派人迎着,请为功曹。”吏曰:“延大人消息倒快。”嘉曰:“昔在家乡时,多闻虎牙都尉唐玹行为不端,却因他是宦官唐衡之兄,得以长保其职。我和堂兄赵袭一向对唐氏一门多有贬斥非议,延大人必知此情,获悉左胜上任,料我不甘位居其下,就派人快马来请。只是他那里还不知我的难处,故要在此卖画筹集路费。”吏曰:“长安路远,你要多卖些时日了。”嘉曰:“我本京兆长陵人,无论回乡还是赴任,路程都差不多。”看画生赞:“长陵就是秦朝咸阳,果然好地方。在那咸阳原上,本有秦朝的咸阳宫,却被项羽一把火烧毁,正好空出了地方,得以安置高祖皇帝和吕后的两座陵墓。帝陵在西,后陵在东,西陵、东陵,连为长陵。”另两个相继曰:“我们太学门前也并非做生意的最佳所在,若想多多卖出,速筹路费,何不试往南市?”“南市最热闹了。”
吏曰:“南市的摊位是要租金的,先生本钱不多,且只是短期买卖,去南市未必划算。要依我看,还是城西白虎观更合适。”看画生曰:“不错!那里大都是老学究,不像我们这里,年轻的占了许多。如今的年轻人,虽也攻读儒家经典,但论专心实意以及对圣贤的尊崇,自然不及老的。他们买书尚且未必积极,何况买画。只有去白虎观门前,方能多多卖出。”另两个不满其语:“瞧你年纪也不太,怎就看不起我们年轻人?”“那你就买一幅去!”
当时太学虽为最高学府,儒学之巅却在白虎观。自汉初叔孙通制礼作乐起,到武帝应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崇儒术”之请,儒学方为汉朝第一学说。但那时尚未统一各家注解,且利禄之路使然,注经者越来越多,渐至流派林立、歧义遍地。传业者寝盛,支叶藩滋,一经之说解,天下总和可达百万言,所谓大师,众至千余人。宣帝时遂于未央殿北藏书处石渠阁奏议裁决,诏会四方诸儒共讲五经异同,由学者论之,大臣上奏,圣命亲断,定立官方权威注解。及至王莽篡政复古,古文经与今文经二派又对立起来,你消我长,争鸣激烈。且天下历乱复治,官家藏书毁轶极多,私家之言又盛。光武先布图谶,到章帝时,五经章句繁多,议欲省减。建初四年,议郎杨终提议,仿“石渠阁会议”。是岁冬十一月,于白虎观召集大夫、郎官、博士、诸生、诸儒,再讲五经异同。此番天子亲自主持会议,由五官中郎将魏应秉承皇帝旨意发问,侍中淳于恭代表诸儒作答,从帝裁决。如此考详,连月乃终,并以班固主笔,撰成《白虎通义》。
只见看画生掏出大把钱来,指了指挂着的孔子像:“我就买这个,却还助不得你许多路资。如欲速归,须去白虎观。”赵嘉谢过:“那里宿儒深学,必敬先贤。只恐这里年轻的有些怠慢,故在此卖,兼顾弘道,非止为钱。”复言钱数,对方一把都给了,嘉又数还些许。彼取画像卷起,目视那两位,都不甘示弱,仅一人挑了货榻上一幅最小的孟子像,遂问另一个:“你为何不买?”彼曰:“我俩同一室的,挂一幅足矣。”看画生指曰:“你们这位亚圣太小了,不如我这孔圣人伟大。”他俩不服,就二圣孰胜,三者争论起来。
稍顷又来几个太学生围观,或各取立场,两边加入。吏看他们引经据典,似无止休,恐坏周围清静,忙都呼止住,复指赵嘉:“前辈大贤在此,何不听听他的意见?”众遂一并请教,一人却道:“素闻先生倾向孟子学说,今为裁判,犹似不妥。”嘉曰:“我重孟子,乃一时选择,并非执念喜好。”众问何意,嘉曰:“圣贤学说,存于经典,非令后人徒论贵贱,且所备周全,亦非教我等一股而用,乃为应时变化取舍。只不过大学问所应时变旨在大势,人之一生,未必一遇。纵有其遇,或方年少,所学未定,当无可改;或值年老,改已莫能。故世之为学者,常忠于一家一门,非其不改,时之未适。”众多叹服,再问孔孟取舍。嘉曰:“大体而言,孔子尚仁,孟子尚义。取舍之要,即在仁义之辩。”或问:“仁义何以迎时?”嘉曰:“仁者爱人,非指泛爱,乃有尊卑,贵不凌贱,强不欺弱,上体下情,富恤贫困,凡此种种,皆有秩序,故为治世所依;义无尊卑,大义所当,亲尚可灭,死身覆国,亦不为过,君臣父子之间,犹可逆动,故兵行攻伐,刑主杀戮,皆以义先,此正乱世所需。”
众人听得入神,或起附和:“这不正是乱世用重典!”或言过去:“战国乱于春秋,二圣之教,所出当时!”或又问道:“且观今世,治也乱也?”赵嘉曰:“大体犹治,实已乱象丛生。究竟盛世复兴,还是盛极而衰,非独以昔观今,亦看今人作为。前兴未必不可越之,其衰亦未必不可过之。所谓兴衰,尚未可知,又可谓尽在尔等、我等。后人复观今世,方更清楚。”一人遂问:“既非定数,却在人为,当以何德为先?仁耶?义耶?”嘉曰:“吾治孟子学说,已历半生。”那人曰:“言下之意,便是义在仁先了。”嘉然:“治政之道,首在制衡,左则右之,右则左之。昔王莽造乱,光武复定,故先行仁德而怀柔,裁兵利农,数省赋税,与民休息。至今承平日久,居上者不通下情,渐渐失离大道,中间又有世家大族仗势横行,富货集于豪强,我等庶黎虽还不至于身处水深火热,却也颇为艰难。故当从下纠偏,贵民轻君,中抑豪族,以合孟子大义。”
吏见其言针砭时弊,说得学子们有些群情激愤,若非都具涵养,恐已偶然爆发,为免闹出大动静,连忙阻止议论:“这些话还是到太学里讲解,此间道路通着外面,就怕被人听去。”众皆不依,复出询问:“请教先生,孟子大义如何实行呢?”赵嘉曰:“五德五行,仁木、义金、礼火、智水、信土。若木德泛滥,自当金德克之,便是以义克仁。”或曰:“此乃五行附会之说,实际怕不好用。”嘉曰:“非徒附会,自有道理。诸位且思,草木若只是肆意生长,腐 败凋朽却都不死,岂不阻碍新的生机?故需刀剑之利,加以革除。好似今日,小偷小摸,罪至徒刑,贪 污巨亿,不加大辟,自是禁不胜禁了。”或问:“这只是比喻,具体又如何呢?”嘉曰:“兵以义动,此是对外。对内治理,义主刑杀,只不过中间还得加上一个法度,刑罚必要依法,立法本于大义。”
众然其说,鼓掌叫好。吏再阻无效,退开一步,拔剑欲出,却在犹豫。掌声落尽,一生兴叹:“当年孝顺先帝在位时,每有忠臣请除梁冀,他都不依,便是过于仁慈了。若依得一位,也没有今天的祸害了。”吏终失色,呛的一声利刃出鞘:“你等妄议尊上,贬及权贵,不要命了么!”众恃人多,纷纷视他,却不惧他,出言回敬,一时哄闹起来,初还听得清几句,俄顷乱不可辨。
此刻赵嘉也想助吏维持秩序,却声弱难制。他背临太学南墙,隔壁忽起一笑,力压众声:“哈哈哈,原以为天下早已麻木不仁,庆幸诸位尚有几分血性!”众皆一惊,声音顿歇,相继再起数声,非咦即嗯,接着无论先后,同为四字:“隔墙有耳!”
正都望墙,呼之未及,里面第二声早移至大门口:“正是隔墙有耳!诸位无所畏惧,却不要害了前辈。”言时一人转出,摇扇当襟到了近前,五个狂字浮着纸面随风荡漾。众皆认得字迹,人物或识或不识,纷纷应声:“喔,是你!”“你是狂生?!”“原来是你!”……
陈徵曰:“既知是我,今日之言,慎勿乱传。谁若告密,我不饶他!”赵嘉踮脚,身首左右略晃,从诸生人头间望得,复稍后仰,隔着一层人墙努力双手高拱:“这位侠生,我多次蒙你仗义相助,这厢有礼了!”众遂有问:“他助你什么了?”嘉三面顾答:“我住南市小店,这杆张盖大伞以及大小二榻,皆是其师刘陶刘子奇博士为我从太学里借来,故从不带回,却由他帮忙,每日与我搬进搬出。”陈徵一笑间拢扇还礼,亦作高拱之势:“哪里哪里,都是年前小事。这几日新年忙碌,未能效劳。”嘉应:“不妨不妨,另有几人热心助我,都是好样的学生。”旋又指徵谓众:“他的本领,可不一般!”复指物件:“这两人扛的大伞,两人搬的大榻,连着这张坐榻,他每次一人一口气就与我举来,自也是一口气一趟尽数举回!”一生笑谓:“先生勿奇,他的手段我们都晓得。”
陈徵见赵嘉说话气短,不想他吃力,进一步分开跟前二人,径抵摊前:“新年生意如何?几时可以上路?”嘉曰:“正因新年,太学人少,买者廖廖。”徵即掏钱:“我也买一幅。”嘉曰:“已得你师生二人多助,岂可再要你勉强买我的画。”徵先微笑:“真心要买。”复微微摇头:“并不勉强。”就近即取榻面最上一幅孟子像卷起,然后问价给钱。左边那人见状,俯身翻货:“我也买一张。”俄问:“可有曾子的?我姓曾,只想看我祖先。”零星笑声中,嘉称没有,对方正摸到一幅晏子像,姑且选之,当即交钱得画。接着徵右边那人掏钱甚少:“我今日带的不多,不要你的画,情愿相赠路费。”众人听了,也有几个摸起钱来,似欲效仿。徵扇右出横阻:“前辈既然辛苦摆摊,只为自食其力。我等只可买画,不许施舍!”众闻其言在理,皆罢此念,又有几人挑起画来。徵看所摆孟子像最多,便起请教:“先生最崇亚圣,但依愚观,其虽配享孔庙,聊镇雅俗而已,历代帝王并不深加推尊,反倒颇见冷落,未知何故?”嘉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轻。试问哪个帝王有此肚量?”徵深然之:“相比孟学冷清,孔学虽盛,注经者极多,但料其中未必都是纯心诚意,或为仕途名利。至今注解《孟子》一书者,似乎一个都没有,先生何不为天下人补此不足?”嘉曰:“已然注了。”徵目一亮:“哦?!何不奉于太学收为藏本,正好得些报酬充作路费。”嘉曰:“刘博士早向我提过,可惜书在家中,未曾带得。”徵即一礼:“此去勿忘!”嘉曰:“届时已不愁路费,甘愿奉献,不要报酬。”
众感其德,又有多人买画。赵嘉忙毕,复谓陈徵:“既言书入太学,尚有一事相问。”徵曰:“但请垂询,知无不言。”嘉曰:“纸兴以来,书写大为方便,世间著作因此繁盛,然也良莠不齐,优劣悬殊。各地郡国文学、县校收藏日增,更有甚者,捐钱自荐其书,强入书库。对于这件事,你如何看待?”徵左手握着画卷,右手持扇竖立,动之助些语气:“有钱就能被学校收藏,无钱则乏人问津,此乃用钱推书,博取虚名,乱了本末。如文章尚可,倒还说得过去。然若品质拙劣,甚或写得幼稚不堪,岂非仗着财势以次充好,使那劣作驱逐良作!”一生呼应:“纵然二者兼存并蓄,数量一多,观不胜观,良作也淹没在拙作中了!”徵扇指他:“正是!”彼曰:“就怕世人莫分好坏,只肯读那些浅显低俗之作,坏了咱们读书人的风气。”徵扇收回:“我倒觉得这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毕竟看书写书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原本不读书不识字者慢慢有了长进,总得允许人家一点一点提高。这便是读者短时猛增,给我们造成文风日下的错觉,其实啊是世人进步了,只是还不够快。错的是那些使钱的人,更是那些收钱的人,凡事都以钱为纲,又只按人头定优劣,虚造其势,胡乱吹捧,混淆视听,贻误苍生。”彼问:“可知《论衡》?”徵曰:“此乃上虞王充之作,据说当称名著奇书,只是江北无传,莫道下民鲜知,纵于我等读书人中,也大都只闻其名,未睹一字。”彼曰:“王仲任与张天师同代俊杰,却因出身贫寒,生前其书不为世人所重,至今不得流行。他若有天师一半势力,《论衡》也该和《老子想尔注》一样普传天下了。”徵曰:“事实如此,道理不同。王前辈乃已故人物,我记得他比张天师还早生几年,且都较蔡侯大为年长。也就是说,纸张兴盛之前,他们已经开始著书了。那时没有今天的形势,二者之分不在万民所选。天师之作能传天下,多赖教门之力;《论衡》不幸长期埋没,却因作者本人新思想与道统不符。非孔刺孟,上所不容,此非民意,实乃权威专横守旧,缺乏肚量,听不得批评。”
以赵嘉为首,诸生咸然其论。俄去几人,又出得几人。陈徵闻声回身,那瘦小书贩早离其摊,悄然近立,听已良久。徵曾背觉之,未知是谁,此际见他,不屑多看,目光掠过,投其后方。太学门前,数人送行。只见谢天、王度、杜意,被送者赵温,华衣佩剑,仆从一名,挑担相随。徵等他们过来,稍迎一步,起扇礼温:“你终于要走了呀,一路珍重。”再问:“李公手笔,都还记得?”二人朗声同诵,却见那书贩速回己摊,提笔速记。先后皆毕,温已告辞,行际与对面赵大相互间暗暗点头。
目送主仆二人西去,陈徵复与谢天、王度寒暄。门吏在旁,忽然便问:“诶?你不是那贫嘴生么?”度问:“是我如何?”吏问:“听说你乃王充后人,真的假的?”度曰:“真的假不了。”吏问:“大家俱盼拜读《论衡》,你可拥有?”度曰:“江东路远,不曾带来。”吏曰:“此书若得收入太学,可谓名副其实,亦正得其所归。下次记得带来,也好传播天下,替你祖上挣回名誉。”度词铿锵:“父兄与我皆从姜太公教诲,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既然祖宗甘于困顿毕生,我等身为儿孙,岂可有违先志,为求虚名而屈节奉送。世人若欲求阅本书,就请泛舟渡江,吴越一游!”
这时,赵大迅速卷摊收起,双手握了挂于肩膀垂在背后,小偷般跳来身旁,贼头贼脑问那门吏:“你还记得我么?”对方侧首:“呦,是你!”赵大曰:“你只顾和他们混热闹,早将我的事忘在脑后了。”吏忙掌指陈徵:“这位就是太学狂生,刘博士门下弟子。你有什么事,尽管问他。”赵大曰:“不用了!”空出一手拍上杜意肩头:“早饭吃了没?”拇指一翻:“我请客,正大光明楼!现在就走!”见他迟疑,复请谢天、王度。二人识趣,皆作推辞,只催杜意。他终于应了,便随赵大去了。吏看不懂了:“小小摊贩,竟赴酒楼?”无人理他喃喃自问,聚得一阵,陆续见散。徵看人稀,径至书摊前,把手一伸:“拿来。”彼问何物,徵曰:“你刚抄的。”彼问:“我自听诵而记,纸张和墨水都是我的花费,凭什么给你?”徵曰:“李公遗言,如今怎可落了实据!”彼曰:“又非真迹,我自会善加保存,只等世道清明。”徵曰:“我不放心,要看你毁之,否则马上还我。”彼曰:“早已记在心里,你纵当下要去,事后我依然可以默出。”徵不知他在说谎,直视间慢慢收手:“你好自为之,若敢胡来,我尚可指证这些都是你自己胡编的。”彼曰:“已是我的笔迹,我也要命,事未平反,决不敢示诸天下。”
陈徵稍宽,复回画摊。赵嘉问:“前言各地捐钱藏书,郡国诸校早不清静了。你们太学或乃最后净土,不知有无此事?”徵叹:“很不幸,已然有之。”嘉惊:“国学首府,尚有朝廷赋税支持,何必效此敛财之举?”言时书贩又近,有兴闲听。徵不赶他,只答赵嘉:“当今天子与大将军皆不好学问,后者时有阻挠,朝廷拨钱越来越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我们不像别地有钱但收,审校把关还是行的,少许容得拙缺,太差的便不要了。”嘉甚难过,与几个未走的、刚来的太学生一并叹息不已。王度冷笑莫叹,谢天自嘲自讽:“我医道尚浅,什么时候也写部医书、药典,捐于太学。”度曰:“把你的药铺卖了,贿赂把关之人。”
众多苦笑,书贩忽笑:“此乃财政不足,何不自寻计较?”赵嘉问:“你有何良策?”彼曰:“发动校生,尤其是那些贫困的,如我这般抄写售卖,然后公私分利。太学藏卷无数,岂不得天独厚?”众稍相觑,旋即称好。陈徵亦赞:“办法虽佳,我们早想过了,只是上面还未批准。说到此事,便要问你,这些日子你借书抄卖,可给得那些师生些许回报?”彼自坦然得意,答曰:“一文不曾给过。”众起不满,彼曰:“我做这辛苦买卖,所得微薄,兼替他们传播学问,不来感谢,怎还要钱?”面对纷纷指责,彼又辩解:“自古著书立说者,皆为传道,以利世人,岂是为了图财求货的?且按今日我朝律法,也没规定传抄他人之书卖钱就必须给报酬。历朝历代,也都没这规定。署名我都如实加了,也没冒充顶替他们。试问,我有何过错?”故意面朝门吏:“我犯法了么?”吏摇头微笑:“倒不犯法,只是缺德了些。”赵嘉缓劝:“这些作者中,若有贫困的,多少也该给一些。”彼曰:“但教从吾计策,雇他们抄书得钱,自可解困,何需我给。”徵扇略指:“若非吾师容你在此,我定赶你走!”彼曰:“我因公事滞留,住的是廷尉寺公馆,纵然此间不容,自有别处可去。”众声忽高:“此人是谁?如此不要脸皮!”徵曰:“他是沛国首富谯县曹嵩的宾客,那曹嵩更是当今大宦官曹腾之侄,且听说正要过继。”
王度提声:“原来是宦官同党!”谢天随斥:“一丘之貉!”书贩笑起,自报来历:“我与曹巨高同郡,乃沛国相县人,复姓闻人,单名一个袭字。非尔等学习之习,亦非宴席之席,却是世袭之袭。官位世袭,爵位世袭,土地世袭,产业世袭,财富世袭,就这个‘袭’了。”
诸生越听越气,一时言语混乱,不约而同上前围他。闻人袭掉头先出,跑回书摊。众又追到摊前,与太学南墙合围。袭有惧色,三生后至。狂生先曰:“各位冷静!奸商虽然可恶,这里还不是动手的地方。”谢医生曰:“将他赶走算了!”贫嘴生曰:“他因公事逗留,就听听是什么事情。倘无必要在此,便可驱逐。”
众声稍落,随即逼问。闻人袭曰:“我为曹公率领商队贩货西北,不料遭了盗贼,仆从都死了,货亦尽没。地方立了案件,派人送我到京,上报事体,等待处置。只因正值年关,朝廷人手不足,此事尚未进入议程。”诸生或曰:“盗贼倒没把你给杀了!”袭曰:“幸亏我年纪不大,今方三十五岁,逃得及时。若像对面那位,早没命了。”或问:“你家主人不是宦官的养子么?怎不托他关系,加快处理?”袭曰:“已然致书曹夫人,但他自居清流,未肯通融,也不见我。”一声笑刺:“我还以为宫里有人好办事,你家主人这宦官养子算是白做了,活该你在此遭罪!”众得解气,亦多笑之:“你就在这里继续受罪吧,我们不赶你走了,哈哈哈……”“大家别买他的书,让他继续喝‘西北’风!”“哈哈哈哈!”……
狂生忽曰:“不对不对!地方命案虽要上报朝廷,却还是地方自己处置。目前留下使者即可,当事人大可早些去了,其实也不必跟着一道来,且等事毕之后直接回谯县就成。嗯,这事有点蹊跷。”起扇分众,径指闻人袭:“你可是没说实话?”对方苦笑:“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自不必说。”前面诸生或问:“有什么不能说的?莫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催:“快说!不说还赶你走!”袭曰:“此事说来还真蹊跷,分外玄乎,就怕说出来你们也不理解。”众添好奇,言逼愈紧。袭不得已,略述往昔:“我被两个盗贼喽啰追进大雪山里,本来恐也跑不掉了。不想雪丘之中一人破雪鱼跃飞出,横空挺刀杀死一贼,惊走了另一个。但见救我那人卧雪不起,一时也不知是否该上前道谢。后来竟久久不见他站起,好奇之下便壮胆靠近,看他却似昏了死了,总之不再动弹。”众亦愈奇:“死人也能杀人?”“临死前杀的吧?也是奇迹。”“活人杀的,却跌昏过去。”……
诸声未平,狂生挤进,面视对方:“这案子我略有耳闻,他没说谎。”众不信他,自都改问陈徵,答曰:“此事确实有些玄乎,朝廷也不想声张,故我恩师也不曾对我多讲。今闻其言,方知是同一件事。案发之地在敦煌郡,虽还不到敦煌本县,已近河西走廊西头,郡西就是西域长史府。东北过了长城昆仑塞,乃大片沙漠东连冥泽,再向北过去亦多为荒凉无人之地,虽是汉土,接着鲜卑国境,胡人常犯。当其南下时,只要突破长城一处,即可寇我河西走廊沿途城镇村落,或抢掠过往客商。河西走廊南边,又捱着祁连山脉,山南是南羌人的地盘,亦常出没犯我。故在这敦煌县以东、冥安县以西、长城以南、祁连山以北,有座三危山,绵延一百四五十里,东及酒泉境内,东南也连着祁连山。其名既指三座高峰危立耸峙,更指此处三面临敌,西南北三个方向都有危险。”起扇复指闻人袭:“你这商队想必就陷于此山附近,你却逃进了山里。”袭曰:“如你所言,就在山前道上遇难,那些盗贼看着亦貌似汉胡并杂。”徵续:“便因你这一逃,案子分为了两件。抢劫杀人,自由敦煌理会;救你的那具尸体,却运回长安,遍请四方医者、学者、方技术士、武学之辈,会同勘验,欲明其中究竟。幸而自秋入冬,天候已寒,尸浸石灰,一路尚可不腐。”
众人越听越奇,争问验尸结果。陈徵曰:“初无定论,正逢张天师率门下弟子自汉中出游三辅,到长安讲经布道,便得请他来看。”或问:“天师是何说法?”徵曰:“想这人生前亦曾习武,或为马贼山贼也说不准。其人方死之际,神元尚未尽熄,复被冰雪长埋,封冻残余生理气机。及至外界干扰,又将他神元惊动,不由自主奋起最后一击,故而事过即死,最后那点元气也耗尽了。”
众多将信将疑,异议纷纷:“这等事情,教人如何理解!”“天师之言,必有道理。”“这不是乱力神怪么!就和如今一些编得没谱的鬼怪故事一般!”“我看这不是什么神鬼奇谈,该是正常的事情。无独有偶,前些年还曾发现过塞外雪山之中埋有我前汉士兵的尸体,乃远出侦察的斥候骑探。刚挖出来时,身体余温犹存,心脏跳动不息,脉搏依旧雄健,只是头脑早已冻坏,没了神志意识,直如死人一般,当然也救不活了。”……
或问狂生:“闻你武艺深湛,精通内功气术,于此可有更为妥善合理的见解?”事当深奥,陈徵亦莫敢妄下断言。正值犹豫思虑,谢天谓之:“内家气功的本理,就是以意导气。体息诸象,皆为表面,究其源头,实赖神元之力。此间数你功夫最高,你不肯说,谁能信谁服谁。”徵遂开口:“先问各位,谁知张天师故事?”王度博闻,见无人应,就来说讲:“吾虽未曾入蜀,但常南来北往,几经龙虎山玄门圣地,访从道友,听得一些天师故事。相传他乃前汉开国功臣张良八世孙,光武建武十年正月十五日生于沛国丰县阿房村。父名张大顺,好神仙之术,自称‘桐柏真人’,生得此子,取名为陵,望他将来能追随先祖,远离尘世,修道求真,登陵成仙,故他后来也被叫作张道陵。他自幼聪慧过人,七岁便通读《道德经》。为太学生时,又博通五经,天文地理、河洛谶纬之书无不畅晓,从其学者千余人。后弃儒改学道术,二十六岁官拜江州令,但不久即辞官隐居,于洛阳北邙山中精思学道。章、和二帝先后征其为太傅、冀县侯等职爵,均辞不受。自此云游名山大川,访道求仙,收得王长、赵升二弟子后,一起渡江南下到了云锦山,结庐而居,筑坛炼丹。传说三年后神丹既成,龙虎出现,故此山又称龙虎山。时年张道陵正满六十岁,闻蜀中民风纯厚,易可教化,复多名山,便于修道,遂又移居西川鹤鸣山,继而遍历蜀地诸山。相传顺帝汉安元年正月十五日,老子降临,授其‘正一盟威之道’,嘱他扫除妖魔,救护生民。张道陵就此创立道教,便是如今五斗米道,并尊老子为教祖,尊奉《道德经》为最高经典,以‘道’之一字为最高信仰。”
所叙既多,便有应者:“我一听什么老子下凡授书云云,就知是不实之言!”“我怎听说他是汉安元年的前一年创的教,却因声势不济,次年又搞出许多花样来,称什么老子授他‘三天正法’、‘正一科术要道法文’、‘正一盟威妙经’,命他为‘三天法师’、‘正一真人’。这些法呀、文呀、经呀,究竟是法术还是天书经文,我也听得是一头雾水。”“我瞧这些名目倒和今天大行其道的神仙故事、鬼怪文章里的魔法妖术如出一辙,皆是虚构欺世之谈。”
王度曰:“不管是哪一年创教,总是那几年,距今也不过十余年。算来天师创教时已逾百岁,与他同时代的人物大都过世了。种种传闻,多经后人传颂,多传多讹,多加神化,在所难免。不过,大体事实还是有的。”众或问他:“你倒说说哪些是真的?”度曰:“蜀地偏僻,王化薄弱,法制松弛。米道善治教化,民既遵守道德,自然不易犯法,省去许多刑罚,连朝廷与当地官府都默许它的存在,便是最好证明。”或曰:“我怎听说,所谓教化,却是令有疾病者自己记其生身以来所犯之罪,手书投水中,与神明共盟,不得复犯,以生死为约。这等行径,岂不就是迷信!”度曰:“蜀民学风尚弱,不能与我中原相比。权从当地风俗民情,简约教化,未尝不宜。”
或又质疑:“类似之事,还有更甚的。便是那些生病者,米道不与药物,却喂给符水、施以咒法,岂非愚昧不堪?”王度语塞,谢天替曰:“治病之事,还是我这医者来说吧。闻那天师符水,不同于一般江湖蒙骗之术,其符要么先在药水中浸泡过,要么本就由药物与纸张混炼而成,配方都写在纸上,对症施符,化水为饮,正合病情。再说那咒法,医道岂止用药,诵经听文,言语声音,皆可平复心境,以利治愈。”或曰:“听说米道弟子入教即须纳米五斗,此后还得继续轮流出米出绢,贡献其它器物乃至樵薪柴伙。如今税赋颇重,这不又加了负担。”度曰:“米教在巴蜀有二十四治,便是那上八治、中八治、下八治。每一治处皆置祭酒,所率悉称鬼卒,各自分领其户,祭酒有如宰守,保民一方。至今整个巴蜀之地,米教弟子户早已破万。要维持这些,自需成本,却尽量少收金钱,多纳物货,与民方便。且不是白交的,蜀地、汉中多产良米,但碍四塞之险,官兵亦弱,难于远输关中,巴地之盐若欲东贩,亦同此情,故由米道派人护送,震慑沿途贼寇。”谢天复曰:“取盐之法,亦天师所授。民用咸井之水熬盐,称之‘陵井’。所谓盐巴盐巴,便指巴地之盐。”度曰:“米道治理巴蜀,既崇淡泊风尚,亦具组织之力,梁冀至今渗透不得。百姓备感其德,奉为天师,故又尊称米教为天师道,却非天师自封。他们自己不称天师或天师道,只称‘五斗米道’或‘正一盟威道’。”
这时狂生笑起:“诸位大论米道功绩、天师贤德,却跑了我的话题。不如先说说,他治蜀之初,力挫蜀中六大魔王、八部鬼帅的故事。”一人应曰:“前论治理地方,倒还信得。现说魔王、鬼帅,无非是些呼风唤雨、斗气斗法的神仙虚妄之事。”徵曰:“这可不一定喔,传说虽虚,源头是实。”那人便问:“其中有何实处?”徵曰:“所谓魔王,便是魔道武学高手;所谓鬼帅,就是蜀中各地最大的几个蛮族部落里的渠帅。魔与鬼勾结一气,素以巫术统治其民,趁当时川中王化未厚,得以继续。比如民有疾病,鲜少施药,只凭巫术惑之。夫欲传道,必要先除陋习。欲革风俗,又必须先降伏他们的头领,也就是那十几个魔鬼了,当然还包括他们手下的巫师和兵丁。可惜,天师那时只有两个亲传弟子,算上一干初入道门的三代弟子,终究实力单薄,约战他们,并无把握。于是,想到一个听来十分邪门的办法。”
问声纷纷,王度最后:“莫非要用‘尸兵’?”众皆一凛,或问:“可是僵尸?!”陈徵扇稍指之:“你那僵尸倒是虚妄的,大都从那些盗墓故事中得来。僵尸都已干透,哪来的生机,最多传点病邪、霉气,致人疾病,却不会动手杀人。我所要说的尸兵,乃活人方死,神元尚未尽灭,便如敦煌劫案中那雪中人,可再受人操控,足以助战。雪中人死了不知多少时日,故而只能奋其最后一击。天师广开棺椁,将那些被魔鬼害死逼死不久的蜀民尸体取出,以内力贯之,通其肢体血脉,醒其神元,以求到时战得片刻光景。至于目下所耗,战前尚能缓缓恢复,到了战时,天师一方自然增了实力。且这些尸兵有个好处,他们生前最恨之人就在眼前,杀之奋不顾身,且都是要死的人,或者说是已死的人,还怕什么敌人的攻击,自然只攻不守,分外勇猛。这就好比那雪中人,想必也是被人斗杀的,故而不杀那逃命者,却杀那追杀者。便赖此法,天师及其弟子终于胜了六大魔王、八部鬼帅,却也是一场险胜,并不能就此除灭对方,只是将他们威慑屈服,从我王化,改奉道教,遂令蜀中太平至今。”
众或听得心寒胆颤,也有赞那尸兵的。陈徵曰:“此诚不得已而用之,实亦危险万分。一来太过邪门,不尊死者,深损阴德;二来被操纵者生前若别有仇恨,或本就心地不纯,甚至是个邪恶之徒,那么到时他会帮谁杀谁,就不好说了。”言毕,众即一片哗然:“此等邪法,还是少用为妙,不用最好。”“怪力乱神,本非正道,不得与武学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