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以北，便是邙山。远望邙山，一片荒凉凄冷之态。豁豁喇喇，几无草木，尽是黄土纸灰，洞窟古墓。白色薄纸钱寥落遍山，飘摇冤魂鬼哀声连连。
且说这邙山虽是至阴之地，风水却极好，灵气源源不断地进入，阴气却丝毫不会外泄。故历代帝王雅士，富户豪强，都爱在邙山上营建墓穴。所以邙山上墓叠墓，陵压陵，几无一寸不是坟土。
“你真相信那个疯子的话？”王善驻马问道。
这马是问开封府的兵丁要的，自从城隍庙显迹后，兵丁们对这几位神仙简直是言听计从。
“不管相不相信，整个北方，也没有比北邙更像地府入口的地方了。”萨守坚抚了抚躁动不安的马鬃，将骑在脖子上的小鬼放在身前，道：“坐好，还是心烦不宁吗？”
“嗯。”小鬼搂着胸口，面容憔悴。符使把小鬼这几日来的心烦不安理解起是千手化身的后遗症。
萨守坚抚着小鬼，回忆起五天前的事情。
“相信我，邙山便是地府的入口，离这是很近，这不是你们一直苦苦找寻的地方吗？喂，怎么还不快放开我。”搜神天师被小鬼的十对手臂困住，丝毫无法动弹。
“小鬼，放开他吧。”萨守坚叫道。
小鬼红着眼睛，统统看向萨守坚，呼呼喘着粗气，手上猛一用力，将搜神天师抓得更紧了。
“啊啊啊啊啊！”爪甲深嵌肉中，搜神天师疼得大叫。“快快快，快让她放开我呀！”
“小鬼，他已经对主人构不成威胁了，放开他吧。”萨守坚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走向前，摸上小鬼的小脸瓜，轻轻抚了几下。
小鬼眼中的狂热渐渐消弭，九对手臂忽地收回，身躯软绵绵地倒在萨守坚怀中。
搜神天师一经解脱，便瘫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不可思议地看着满是黑紫抓痕的手臂。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酆都的？”符使拔出长剑，架在搜神天师脖子旁。
搜神天师手捏剑脊，轻轻将长剑推开，道：“这你就不必问了，问我也不会说的。只是酆都并非善地，你们执意过去，怕是不想活了。”
“哟，还有连搜神天师都害怕的地方了。”符使没好气道。
“害怕？怎么可能，少爷我只收神，不收鬼，不屑去。再说了，接下来，我还要到东海一行。”
王善道：“到东海做啥去？”
“捉马。”搜神天师随口敷衍着。
“捉马？”王善疑惑道。
搜神天师不再理会王善，而是转向萨守坚，意味深长地望了望他手中的五明扇，道：“你们此行怕是已经引来不速之客……总之，别死啊。”说着，搜神天师捻一个剑诀，从塔上跃下，落地那一瞬间，踩在地行剑上，遁地远去了。
萨守坚翻了翻五明扇的扇面，从沉思中苏醒过来。
“那边阴气浓郁，去那边。”萨守坚扬了扬马鞭。
众人纵马行至山麓，天色已暗，路也渐渐陡了起来，便下马步行，缓缓翻过山头。望见一众白衣孝子，抬着一口黄松木棺材，遍洒纸钱，嚎啕连连。
萨守坚赶上白衣队伍，道：“是送葬吗？”
“正是。”为首举着火把的白衣汉子道。
萨守坚展开五明扇，道：“能否冒昧开棺一看？此扇善能救死扶伤，只要有一丝生机，便可起死回生。”
那白衣汉子支吾了一会儿，道：“滚滚滚！你这狗道士，你这是做什么，已经封了棺，再打开，打搅父亲沉睡之灵，非孝子所为！”
萨守坚大感意外，握着扇子，竟不知如何是好。
“老大，你怎么回事！？你敢保证这位法师所讲不是真的？就算只有一丝生机也要尝试，不违孝道。”另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孝子怒道，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
老大涨红着脸，同意众人将棺打开。
棺木揭开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伯僵着身子躺在棺中，寿衣齐整，角落处还叠着一些略精细的麻布和其他细点。
萨守坚走上前来，发觉此人尚有一口阳气，便朝五明扇吹一口仙风，轻轻抟起，朝死者面部扇了三下。
老伯猛得咳嗽一口，竟苏醒过来，大口大口喘气，缓缓抬起眼帘，头一眼看到的便是萨守坚。
老伯咽了一口唾沫，用手试探着摸了摸冰冷的棺材壁，然后颤着身子从棺中坐起，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们。
“呃！呃呃呃呃！”老伯指着自己的大儿子，惊慌地叫喊道。
老大面如死灰。
“阿爹，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们给你做主！”众孝子道。
“老大……老大毒了我……”老伯支支吾吾道。
老大一下子跪在地上，道：“我没有办法了。你们最精明，把老爷子扔给我来养。我已穷苦至极，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出此下策。”
“你这个不孝子！”几个兄弟将老大拉扯起来。
正争执间，萨守坚忽觉手中折扇一震，随之便从虚空中跌下一个血淋淋的人，身中数刀，手脚皆断。一对女鬼突然现身，踩在这死人身上。
只见这对女鬼，一个穿白，一个穿黑，都戴高顶无常帽，穿麻布短衫、窄身长裤，手提短刃。一双柳眉杏眼，目光如炬。一张娇嫩俏脸，白皙若纸。
黑衣女鬼将脚下的尸首一脚踢开，与白衣女鬼齐声道：“地府杀手，黑白无常参见！”
众人摆开兵刃，挡在一众百姓身前。符使道：“两位有何贵干，这具尸首是……？”
白无常意味深长地盯着萨守坚手中的折扇，舔了舔手中的短刃，道：“此人便是你那五明扇的扇使，也是地府臭名昭著的偷渡客。所谓起死回生，不过是他把属于地府的亡魂偷偷拉回人间。”
黑无常邪魅一笑道：“生死皆是天道。地府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宝物，违反天律！”
“所以，”黑白无常齐声道：“我们奉阎君之令，毁去此扇！”
说罢，白无常飞速挥出短刃。短刃一头扎在五明扇上，白无常身形竟似随刀而动，嗖一下出现在萨守坚身前，紧握白刃，划划几下，将五明扇劈个粉碎。
这一套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几乎在一瞬间完成，萨守坚全无反应，待五明扇粉碎之时，方连连退后。
“休伤我真人！”王善抹开金睛火眼，将钢鞭当头打去，白无常身形一移，竟已转到王善身后，一刀扎进王善背部大穴，小腹却挨王善重重一踢，连退数步。
原来，王善有金睛之力，纵使白无常瞬移敏捷，却也能勉强辨出七成身形，发觉白无常身形后移，便抬腿朝后一踢，正好踢中。只是仍慢一着，后背中了一刀，刀刃似有淬毒，王善脚步渐渐不稳。
黑无常见妹妹得手，劈手掷刃过来，却被符使一把接住。黑无常身形便飘至符使身前，白手夺过刃来，嗤啦一刀便将符使手掌划出深深一道。
符使大怒，提手去拔长剑，脖子一凉，已被合上两块铁板，双手被完全困住。
“地府的铁枷！”萨守坚拔出五雷神箓，正要踏起步罡，一道白影闪过，白无常劈刃刺穿萨守坚手掌，将他扑倒在地。
“呃……”萨守坚捂着手，看见王善已然毒发，脸色发绿，拄着钢鞭，半跪在地上。
那几个百姓见状，撒腿便走。白无常按住萨守坚，厉声吼道：“夜游神！”
一个赤脸黑衣猩红披风的妖异男子，从夜空中落在地上，半膝跪地，拦在那伙逃跑的百姓身前。
“吃我一鞭！”小鬼本在病弱之中，蜷在马背上，此时强打精神向夜游神挥起无形软鞭。
“好家伙！”夜游神一把捉住软鞭，如蝙蝠一般挥起披风，纵飞三尺，一把将小鬼甩到巨岩上。
“竟能看到小鬼的无形鞭。”小鬼从破裂的巨岩中爬出，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与夜游神的眼神相对。夜游神的赤脸映在心中，如一枚石子，蓦地溅起无数涟漪。
小红脸，白锁链，熔炉，钢针，痛苦，无奈，刺疼，刺疼，屈辱，无常……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猛烈地钻入小鬼心中，不断闪回，不断纷杂，不断撕扯。
“啊！”小鬼捂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无常大人，这里只有那个老头子死期到了……”夜游神的眼中流动着诡异的光。
“肤浅！我们看了生死簿，两天后，那几个兄弟也会因为争执一一死掉的。这次顺手带回去吧。”黑无常抬手拔出符使的长剑，随便翻检了一下剑柄上层层叠叠的黄符，便将剑扔在地上。
“是。”夜游神抬起披风，射出一道铁链，将刚才死而复生的老伯和几个戴孝子，一并锁了。然后问道：“那这几个有道之人？”
“阎君只令毁扇，未令杀人，恐违了天道，便不必再做计较了。”白无常将王善踢倒，接过夜游神手中的铁链。
“是。”夜游神伏在地上，等黑白无常用铁链抽走几人的魂魄，遁地走了，这才抬起头来。
“我们明明只是探子，为啥连这种烂摊子还要处理？”夜游神自顾自地抱怨着，挥手捏起一个鬼诀，抟起一堆荒土，将刚才那几个被抽干魂魄的尸体掩上。
“你要怎么处理我们？”萨守坚小心地问道。
“要我释放你们？”夜游神嘴角上扬道：“当然可以。”
夜游神伸出手来，几个手指轻轻摩挲着。
萨守坚舒了口气，用没受伤的手从身后缓缓掏出一锭金子。不过，符使看得真切，萨守坚在身后捻个诀，将一枚枣子化作金锭的样子。
这小子也学坏了。符使暗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