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被人打开,一个六旬上下的老人走出来。此人留着长须,细长的白眉毛下,有一双闪着亮光的眸子,不断地转过转去。他微微佝偻着身体,转身将院门带好,然后停在原地沉思了片刻。
他就是首席御医贡和。泰平琢磨着,想起刚才两人交谈的话,心里涌起憎恶之感。贡和沉默了一会儿,向胡同来处慢慢走去,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泰平见他走远,微微挺直了身子,借着院墙一处缺口向里望去。
月光之下,树影之间,两个人定定地呆在院中央。一个人身材高大,脸上疙疙瘩瘩地皆是小肉瘤,竟让人分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他推着辆木轮车,默然地望着院门,如同一个雕塑似的。
木轮车里坐着一个人,全身裹着黑布,头上也罩着黑纱长檐帽。他就是传说中的“药老”吧!泰平在心下揣度着。
“哑巴,蛇毒、狼毒、蜂毒和蝎毒再毒,也不如人心更毒啊!”药老没有回转身体,似是对高大的哑巴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哑巴没有回应,依旧定定地立在原地。
“为了权力就必须抛却人性吗?难道只有兽性才能驾驭权力?如果是这样,我情愿回到刀耕火种的时代,做一个衣不裹腹的部落族人,就像上古先民一样。”药老一边说着,一边将黑纱长檐帽摘下来。
泰平睁大了眼睛看去,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药老的左脸塌陷下去,露出了森森白骨,被月光照耀着更显可怕,让人从心底生起一股寒意。他的右脸满是褶皱,眼睛似闭还睁,额头高高隆起,就像一个青蛙趴在上面。老人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几缕耷拉到两边,像两条花白的麻绳。
“客人难道还不现身吗?”
老人抬起头望着夜空,突然开口说道。一只乌鸦发出惊叫,从树冠顶上飞起,遁入了夜空,向北方飞去,渐渐化成一个黑点。
莫非药老发现我了?他的耳力竟然如此可怕?泰平正在吃惊的时候,一个黑衣人从一棵大树后转出来。此人身材瘦削,眉毛细长,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药老相信贡和说的话吗?”黑衣人问道。
“哪一句?”
“他要替娥后除掉西伯。”
“这种人的话纳兰大人会信吗?”药老幽幽地说道。
纳兰?泰平听罢药老的话,心头不禁一震。他万万没有想想,这位黑衣人竟是采诗大臣纳兰。
扶垚对泰平谈及过纳兰。此人是求索于灰峰的卜算子,掌管采诗府多年,手下遍布亚夏大陆,消息是十分灵通的。不过,纳兰与其他朝臣来往颇少,据说喜欢宅在府内,轻易不参与朝堂争斗。
“纳兰不信任何人说的话,只信自己掌握到的消息。我还想问问药老,杀死纳百川的人究竟是谁?”
“一个被人困在木轮车上的残废,怎么可能比采诗大臣了解更多呢?”
“可是,药老的院子直通鬼城中心,了解鬼城消息可谓近水楼台啊!”
“如此说来,纳兰大人怀疑我没说实话?”
“至少没有和盘托出。”
“大人想怎么办?”
“陪我一起到鬼城中心,盲眼预言师若是见到药老,应该能够说一些实话吧。”
“看来我是非走这一遭了。”
“纳兰若想办的事情,目前来看还没有一件失手过。”
“好!正好我也好久没见鬼城老友了。”
泰平看到药老挥了挥手,那个哑巴推着木轮车,到了院中最粗的那棵大树旁边。药老伸手在树身上摸了摸,又在那里拍了拍。片刻之后,树下竟然传出响声,好像有人地下用木棍敲击地面似的。
不一会儿,树前现出一个巨大的穴道,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哑巴背起药老,当先进入穴道。纳兰跟在哑巴身后,也消失在穴道之中。等了一会,泰平发现穴道口缓缓关闭,地上看不出一点痕迹。
这真是天大的发现。泰平显得异常兴奋,轻巧地翻过院墙,站在穴道口的旁边。
扶垚说过,厉皇执政时期,昭阳发生了一次暴动,贵族氏家兵戎相见,致使帝都血流成河。这次惨痛的教训改变了帝国,也改变不少穷苦百姓。为了不受时局裹挟,许多人躲入地下城,依托暗潭密室生活。久而久之,更多的穷苦人迁入地下城,逃犯、无赖与小偷更是以此为家,使得地下城变成一个黑暗中的国度,如同传说中的幽冥之界一般。
如今,昭阳地下城被称为鬼市,通道可谓四通八达,如同大树的根系般伸展开,几乎不亚于真正的复杂的东城。容纳于鬼市的人不下万人,其中不乏隐士与异人,据说还有剑术好手藏匿于此。鬼市里面有市集、庭院与治所,甚至还有墓地与拜鬼坛,传说亦成立了一个可怕组织,专门维护鬼市的秩序。
皮爷曾不经意间透露,如果想要进入鬼市,人们可以选择七个门,分别是鬼屋、鬼口、鬼舍、鬼门、鬼关、鬼元与鬼道,其中只有鬼屋、鬼口与鬼舍是活门,鬼门、鬼关、鬼道与鬼元则是死门,进入那四门必死无疑。
泰平实在没有想到,药老住的小院,居然就能直通鬼城中心。假如我能抓住纳兰的软肋,或许就能帮助北靖,甚至潜入皇城杀掉娥后。想到这里,泰平伸手去摸那棵大树。
大树普普通通。泰平找到药老摸的位置。那里有一个树疙瘩,如同一只癞蛤蟆。泰平学着药老的样子,摸了摸,又拍了拍。
不一会儿,三树中间的穴道口再次开启。
一阵冷风从地下袭来,泰平不免心生寒意。他紧了紧衣衫,钻入了穴道,沿着盘旋的狭窄小路,缓缓地进入了地下。深入穴道数丈,泰平借着极为微弱的光线,发现墙壁上有个木把手。泰平轻轻拉了一下,穴道口的石板开启,重新封上了穴道。
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穴道越走越深,两壁越走越窄,寒气越发重了,泰平不得不运气周身,抵抗地底深处的冷意。他向下走了不知多久,隐隐感觉足有半个时辰,渐渐感觉到前方微有亮光。
当泰平钻出穴道尽头的枯枝门,站在一个并不宽阔的平台上时,他被眼前情景惊呆了。
平台之外十分开阔,下方二十丈左右,有一个被水流包围的方台。方台里有二十八个柱子,既非木制也非石制,竟然全由骷髅串联而成。平台上方有十丈高的广阔岩壁,竟似夜幕穹空,呈现幽蓝的鬼魅的光。
穹空岩壁有二十八个孔洞,似乎如二十八只绿眼睛,眨巴着盯紧方坛的那些骷髅柱。绿眼睛忽明忽暗,增加了诡异的感觉。更为骇人的是,绿眼睛周围有泛着绿光的游蛇,嘶嘶地吐着舌。
方台中央有一个小石坛,四周摆了一圈蜡烛,好像一个墓地似的。石坛不高,与方台之间有些间隔,水流穿过,泛着清冷的光。
石坛上坐着一个老者。他骨瘦如柴,披着一件灰色的袍子,头发乱蓬蓬地如同荒草,胡子长可及地,好像一个大扫帚。老者如石,与石坛彼此契合,令人觉得他是石头雕成的。
距离石坛七步,哑巴背着药老站着,纳兰则站在哑巴旁边。纳兰默默地看着老者,好像似有担心。
“盲大师,今天纳兰亲自到了鬼城,你总该对我说些实话了吧!”
“纳兰为何非要执着于昭皇是否加入预言堂呢?”
“因为我不相信昭皇真的去世了。”
“莫非纳兰认为昭皇羽化成神?”
“神仙鬼怪的说法骗不了纳兰。我认识周丕三十年,绝对知道他的手段,贡和毒术虽然高明,却不可能伤害到他。”
“这件事纳兰该问贡和去。”
“贡和只是娥后的一条狗,我随时都可以除掉他。”
“那么,纳兰为何不去问问温哲呢?昭皇病重期间,他曾多次来到鬼城之中,身边还带着一个御医馆的御医。”
“温哲?”
“莫非纳兰认为温哲谦恭有礼,甘心受你的摆布?”
“盲大师能否再说点详细些?”
“我听说温哲没有听你的建议,偷偷地找到芮隐,借昭皇被毒的事加以运作,全力对付泰氏一族。”
“温哲怎么敢违背堂主的想法?你若再胡说,别怪我把你的石坛拆了。”
“纳兰如今既是采诗大臣,又是拜神堂的玄铁阁主,自然是手眼通天,难怪敢到鬼城招摇。”
“盲大师,纳兰知道鬼城不领受王法,乃是超然于世外之地,可是也莫要忘拜神堂的强大力量。”
“药老,看来今天我的老命要断送了。”
“如果盲大师再闪烁其辞,你的命确实难保。”
纳兰话音刚落,石坛上的蜡烛全灭了,方台陷入一片黑暗。幽暗之中,掌风凌厉,人影闪动,兔起狐落。
泰平屏气凝神,瞪着眼睛观察。
“没想到,你竟是……”纳兰声音中有种不甘的意味。
方台四周再次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蜡烛再次被点燃。
石坛上的老者依旧端坐,药老则靠着一根骷髅柱。哑巴站在纳兰尸体的旁边,手里多了一段枯枝,上面滴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