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归臣回去时也选择潜入湖水,因为那样一来直线距离是最近的。
他从水里钻出,伸手就刚好抓住了垂到湖面的一根柳条。
他浑身湿淋淋,整个人已搞得精疲力竭。
他又开始后悔自己选择潜水回奉君楼了,以他目前糟糕透顶的落汤鸡形象,面对任何人都是一场灾难。
他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好面子的人,表情含着不合时宜的仓皇。
上了岸他就仓皇地找奉君楼找丁风,东张西望,越张望越困惑。
因为原本是奉君楼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黑烟缭绕焦木横陈的废墟。
黑烟中还纠缠了白烟青烟,缭绕在半空缓缓蔓延开,就像阴曹地府的鬼魂已大量逃出。
视野里的每粒尘埃也都有气无力地漂浮着。
安归臣跳入废墟余烬,鼻子周围挤满了特别冲的焦糊味。
他鹤一样伸直脖子,希望能透过那袅袅烟雾找到丁风。
才离开不久,这儿就整个变了模样,不仅楼宇焚毁,人也不见踪迹。
莫非只剩下唉声叹气?
安归臣咬牙,绝不唉声叹气,他做捕头这些年,遇过的扑朔迷离太多了,最终都被他轻而易举地破解。
这次会不会结果也一样?
丁风,我自愿顶替你下水,现在倒好,我从水里活着回来,你却像声叹息消失进这片乌烟瘴气的废墟里。
他忽然思想凝固,靠在一面摇摇欲倒的土墙上,听残留的微弱火舌吞吐地发出嘶嘶响。
他觉察到了,不远处某块还算完好的木板底下似乎有人正痛苦**。
尽管那**低沉无力,比风还飘渺,但碰上他灵敏的耳朵就变得比焦雷还清楚。
这些年的公门生涯,早已为他炼出了鹰的锐眼、狼的嗅觉、猎豹的脚力、狐狸的耳朵。
他猎豹般迅速地冲过去,一把掀起了木板,果真有个人乜斜着醉眼在下面奄奄一息。
安归臣当然不认识这个人。
但从这个人的装束打扮来看,必是奉君楼的跑堂伙计。
他明显是宿醉未醒,莫非昨晚奉君楼里已有他存在,独狼他们却毫不察觉?
这个人长得膘肥体壮,胖嘟嘟的腮帮子因为宿醉而泛红,甚是有趣。
若非身上的衣服,别人一眼见他肯定会以为是来奉君楼串门的老板。
他简直比老板还富态,只那张油汪汪的厚嘴唇,就绝不像终生为人跑腿卖苦力的。
安归臣也不迟疑,赶快将他扶出来。
他捏紧安归臣的衣角,醉意朦胧间透着心有余悸:“一匹马拉了一车火冲过来,冲向丁大侠,丁大侠反应不慢,飞起脚来就踢翻了马车。马受到惊吓,蹄子乱蹬,却又被丁大侠甩巴掌打得急退,退至街心时,闪出个好漂亮的女人揪住缰绳上鞍,马扭转身躯疾驰而去,丁大侠哪里肯就此放弃,急火流星地展开轻功去追。”
他突然抱头惨哭道:“他自顾自去追,竟忘了那车火,他一走,奉君楼很快已陷入火海。等我醉醺醺地出来时,使尽全力也无济于事了,几十年的产业啊,傅老板曾经说过如果我表现得好,以后会分一半给我。”
安归臣忍不住讥诮道:“但你明显表现得非常不好,你要是没喝醉,警惕心强一点,可能就将火及时灭了。”
这个人已泣不成声,像受了丈夫冤枉的老太婆,脸简直比苦瓜还难看。
安归臣厉声道:“丁大侠朝哪个方响去追了?”
这个人打着酒嗝,做思考状,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当时我差点又醉晕,根本没看见。”
安归臣急怒交加,恨不得对他饱以老拳:“混账的酒鬼,那车火被丁大侠用脚踢翻,你为什么不赶紧出来灭火?”
他苦恼地道:“我倒也想赶紧,怎奈宿酒未醒,行动太慢,本来我已发誓从今往后绝不沾酒。”
安归臣破口大骂:“你发个屁誓,把你救出来,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个人的酒意好像被他全骂醒了,不好意思地嬉皮笑脸着道:“我能帮忙呀,我虽然不知道丁大侠到底朝哪个方向去追,却知道……”
安归臣急声催道:“快说,别磨磨蹭蹭的。”
这个人摇着手指就像老学究又在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般,突然砰地一声栽倒下去,竟晕厥了。
看来他昨晚的酒喝得可一点也不少。
安归臣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只有失魂落魄地走出奉君楼的废墟。
这辈子他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失魂落魄。
此次他也和以往每次般,必须靠直觉行事了。
很多线索总是他用特别敏锐的直觉发现的。
他早已知道,直觉才是捕头办案最不可或缺的武器。
因为奉君楼被烧,今天这条街比以往更热闹了,衙门里也已经派人来处理火场。
带头的衙役张眼就认出安归臣,刚准备向他打招呼,他已凭着灵光一闪的直觉朝北城门疾步奔去。
XXX
追出这条光线阴暗的巷子,丁风刹住了脚。
那把马骑走的漂亮女人呢?
她已丢下马不管了,既然这匹马对她并不是太重要,她想丢就丢,刚才又为什么一定要当着丁风的面骑走?
难道其实她是特意引丁风追来?
这里的巷子分布如棋盘,如迷宫,每条巷子又很长很狭窄,就算丁风从不是路痴,现在也有些情不由主地茫然了。
那匹马瘫倒在地,奄奄一息,口吐血沫,身体满布鞭痕。
她既已丢下那匹马,干嘛还要这么残忍地伤害它?
丁风也从不感性,现在看着那匹马竟不禁心生怜悯,缓缓走过去蹲下,轻抚马脖的鬃毛,马吃力睁眼,眼角晃着疑似泪的东西。
半晌后丁风站起,冲入另一条巷子。
前面巷口修了堵墙,墙头闪着刺目的寒光。
丁风仰头,毫不回避地直接对视那寒光。
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寒光是从什么东西上发出的。
他冲到这条死巷,就知道自己已进退不得。
那漂亮女人难道其实早在这里设下圈套,特意骑马引他前来?
丁风这辈子最靠不住的,正是自己的直觉。
他常常因自己的直觉误入别人圈套,今天又重蹈覆辙了。
但他并不气馁,也不仓皇,因为他还知道,每当自己深陷圈套时,总会很快有神兵天降来搭救。
这次的神兵会是谁?
是安归臣么?
他直觉不好,安归臣的直觉却好得天下无双。
他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目前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尽量找机会拖延时间。
这一点不用他多费心了,墙头已冒出漂亮女人的脸对他嫣然而笑。
漂亮女人罗里吧嗦,总不让人死得干干脆脆,最适合与之拖延时间。
丁风不禁对她也回以一笑。
温柔的一笑。
温柔得简直连自己的牙都酸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