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簪插坟头
书名:一道残阳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4188字 发布时间:2021-02-28

无意义的战斗是不是早已开始了?


  冷冰冰的剑柄是不是早已握紧了?


  风,猛地发狂般咆哮。


  人的头顶也似沉闷迟钝地滚过几层乌云。


  竹叶,突然在风中飘飞得杂乱无章。


  一切好慢。


  像时间已被风急促不安的咆哮完全吞噬了。


  ——声音真的能吞噬时间?


  尽管到处充斥着烦躁刺耳的风声,但在空气撕裂开的每一丝缝隙里,却潜藏了非常凝重的喘息。


  这喘息令风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也令吵与静止很迫切地融为一体。


  天地之间像突然隔着巨大镜面。


  巨大又薄的镜面,人能清楚地感觉到,却终究无法清楚地看出来。


  于是隔着巨大又薄的镜面,对峙的形势静静地在风中开始。


  陆元奇的瞳孔收缩成两粒小黑点。


  如两块坚冰的目光却瞬间消融为春水。


  他的剑锋发出比坚冰更冰比春水更纯的光芒。


  他在闪动光芒的剑锋上竟突然看见了那男子再一次姿态华丽的攻击。


  这攻击来势突兀,令他立刻手足失措。


  只见那男子的双手动作极快,转瞬间琴已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肩上。


  左肩上。


  琴笔直地竖起,并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这不是美妙绝伦的琴声,而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残酷可怕的一种声音。


  每根琴弦间竟同时滑出了数把短小精致的匕首。


  锋刃排得整齐划一,寒光闪闪,就像训练有素的盔甲兵士上战场般。


  陆元奇的眼睛被那寒光刺痛,心却充满惊悸。


  又见那男子身形飘动,腾空跃起,双臂斜展如翅。


  狂风刮过,翩翩长袖飞卷如暮云,卷出一种冰清玉洁的气势,让人不敢妄加亵渎。


  忽听两声锐响,袖口同时迅急地吐出两柄锃然瓦亮的利剑。


  鞋尖微晃,竟也有两截剑锋同时闪现。


  眨眼间他的全身已被耀眼冰冷的锋芒笼罩住。


  陆元奇不禁心中更加震悚。


  那男子并不如表面上看来那么文弱那么不堪一击。


  此刻陆元奇身有重伤,实在难以用平常对敌的心态来对眼前这气势越来越强悍逼人的俊美男子。


  竹林已仿佛变成了荒凉沉寂的沙漠。


  每张竹叶都是被放大几百倍几千倍的沙粒。


  从那男子的身后四周气势磅礴地冲击而出。


  陆元奇握紧剑柄的手隐隐作痛。


  他也终于动剑了。


  剑气撕扯着他全身的每块肌肉,也撕开了发狂的风。


  凌厉无比的剑气猛然间爆发,令他自己也有些始料不及。


  他此刻已是剑来控制他的灵魂,他的思维在剑光中丧失方向了。


  他整个人带着剑如一场永不会醒的梦般反击那男子。


  但两股极为强悍的气流相撞,对自身的反挫之力必然也不小。


  只听砰砰重响,他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丈余开外的一根很粗壮的翠竹。


  翠竹仰头弯腰,把他结结实实地弹飞向另一根也很粗壮的竹子。


  当那根翠竹又毫不客气地弹他出去时,再迎接他的已是一根很枯瘦的竹子。


  这根老掉牙的竹子立刻承受不了撞击而咔嚓地折断。


  他着力不稳,扑地笔直摔到冷硬的地面。


  落地后喉头一阵腥甜燥热,竟忍不住吐出了口血。


  他尽量把再次重伤的身体支撑起来,艰难喘息着,幸好剑未折断,仍紧紧握在他手里。


  他意识模糊地看见那男子慢步向自己逼近,如一座陡峭冰山。


  又如一座生机勃勃的青山,秀美之间也透着冷酷。


  陆元奇吃力地用手臂支撑起半个身体,睁着越加沉重的眼皮,只看见那片身影中正有利剑在往下滴血。


  一柄仍藏于那男子翩翩长袖内的利剑,和他本人般高傲而愤怒。


  那男子笑得却很是温柔:“还行吗?看你满身伤,我也不想致你死地。”


  陆元奇喘息着:“你想我怎么样?”


  那男子坦率地道:“我想你知难而退,别再追逐他了。”


  陆元奇已痛得表情扭曲,嘶声道:“我不能退,我追逐他是为了救他。”


  说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忍住满身伤痛,近乎梦呓又非常坚决地道:“你必须让我去救他。”


  那男子微有动容,但很快又冷傲地笑道:“你已败至如此,恐怕也只能退了。”


  “我没有败!”


  陆元奇猛地飞身跃起,原来刚才他是以满身重伤伪造了惨败的假象,当对手认为他已彻底回天乏术时,他再出乎意料地攻击。


  他这一次攻击的力度与速度都大不同前。


  他用尽全力使自己的剑先如龙卷风般狂暴,形成破竹之势,几乎所向披靡。


  他运剑变招的速度更是迅如闪电,又如草书般洒脱不羁,根本不给对手留窥破玄机的余地。


  你没有亲眼见识过那种速度,就绝对不懂为什么我要用洒脱不羁来形容。


  那男子再也看不见陆元奇了,只清楚地感受着陆元奇这一次比之前更惊人的气势。


  他眼前不断有无比凌厉的光闪过。


  然后他就也感受不到陆元奇的气势了。


  他完全成了个木头人。


  无思无想无知无觉的木头人。


  当地一声。


  也只有一声。


  这一声却足以令他整个人瞬间崩溃。


  一个沉静明智的人,倒下一次并不算败。


  然而一个从来都心高气傲的人,倒下一次就可能意味着毁掉终生。


  他全身的那些匕首利剑已全断了。


  断得更短,要再伤人就无疑以卵击石。


  至少那些断剑在此刻对陆元奇已造不成任何威胁。


  就算还能威胁也难找准目标直入要害。


  因为陆元奇的人已不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静。


  死静。


  连风都静止了。


  连落下的竹叶也半空停顿。


  陆元奇在哪里?


  在哪里?


  那男子猛地神态惊恐,冷汗涔涔。


  只觉呼吸心跳也已如风和竹叶般静止停顿。


  他猛地感受到了陆元奇此时已在哪里。


  在身后。


  一个人的视线是绝对无法转弯去身后。


  “我说过,我身上的伤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


  陆元奇的声音依然冰冷,他的剑正寒气逼人地指着那男子的后颈。


  那男子已不得不对他刚才出剑的力度与速度心生畏惧,所以僵硬地一动不动,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是个怕死之人。


  他甚至在吃力地咬牙恨声道:“杀了我吧。”


  他得到的回应是剑锋入鞘的声音。


  他仍不敢擅自回头。


  他从来都很有信心很骄傲,但现在的战败已令他突然一蹶不振。


  他沮丧地再难站起了。


  他现在只需要更彻底的毁灭。


  陆元奇已转身,与他形成背对背的局面,他深知这局面不会再改变了。


  一切杀戮都已随他剑锋入鞘的声音而结束。


  冷风又吹过。


  不是狂暴,是特别温柔。


  杀戮结束后,天地万物都变得特别温柔。


  特别催人去多愁善感。


  冷风吹过陆元奇汗湿的脸,吹过他燥热的头皮,吹过他流血的手臂。


  他为了尽早获得这场对他而言根本是多余的战斗的胜利,竟使自己用力太猛,撕扯开了身上的诸多旧伤。


  他知道自己此去要救独狼简直已是天方夜谭。


  或许连自己的命也得搭进去。


  但天方夜谭,他也会去,送死也会去。


  他找不到自己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只觉得事已至此自己绝不能再退缩。


  他对那男子说这些年来每逢想起独狼,内心深处就充满了愧疚,这是真的。


  那男子颓丧的哀求声从身后传来:“杀了我,快杀了我!”


  陆元奇目光颤抖,不禁叹息:“何苦呢?”


  那男子厉声叫道:“我没有能阻止你,我救不了他,我该死。”


  陆元奇猛地怒火中烧,也厉声道:“你真是懦夫,堂堂七尺男儿,却活得这么荒唐。”


  那男子痛苦地发出怪笑:“好,骂得好,这辈子就只听到这一句骂得好的话!”


  陆元奇道:“要杀他的人,是毒蛇娘子,不是我。一个惨败的部下,毒蛇娘子已留着无用,无用就是死人,而且是真正的死人。”


  那男子在他身后久久地沉默。


  不是沉寂,是沉默,因为陆元奇的话终于能引起他的思考。


  思考的同时,呼吸越来越急促,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严重?


  天很高。


  云很淡。


  竹林翠色幽幽。


  陆元奇问道:“你还要我杀了你么?”


  那男子仍呼吸急促地沉默。


  陆元奇听着他呼吸急促,抬头望了望竹梢掩遮的天空。


  望了半晌才低下头来,迈开脚步前行。


  他等不及那男子给他思考的结果。


  因为他已在刚才抬头的时候,望见了要西沉的太阳。


  一切又在结束中慢慢开始了。


  XXX


  小马,小马,摇尾巴。


  尾巴,尾巴,长又大。


  隐约间,像跌进梦深处,竟再次看见了那场可怕的大火。


  大片火焰狂躁不安地跳动。


  火焰很高,几乎要烤焦了整个夜空。


  星辰在迅猛残酷的火势中显着狰狞的面目。


  母亲哭了。


  哭声不久就被火焰的血盆巨口吞噬。


  此时的世界简直已无力到了极点,无助到了极点。


  再难以听见母亲的哭声,仿佛一切都彻底毁灭。


  肉体和灵魂,在毁灭中寻觅着曾经正确的归宿。


  等到一切又陷入沉沉的黑暗寂静里时,耳畔朦胧地响起了那首多么熟悉的童谣。


  童谣让黑暗更暗,让寂静更静。


  月圆圆,月一半,雪一边,宝贝数到三,捡个金元宝,给娘买根簪。


  娘,今天看见好多好多的金元宝,金灿夺目地把夜空也映得无比辉煌。


  娘,我要去捡金元宝了,终于可以给娘买根漂亮的簪。


  簪,凝着一滴晶莹剔透的珠泪。


  给娘插在头上,稳稳当当仔仔细细地插在头上。


  坟头上。


  这样的娘看上去简直是全世界最美的了。


  娘,你死太早,不知道放火的人并非那些前来寻仇的恶徒。


  而是那些假意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正派中人。


  他们没有助我们最终渡过难关,却使我们彻底家破人亡。


  那晚的火真大,但父亲并非死于火海。


  而是被他们手执所谓的正义之剑,一剑贯喉,气绝在蕉木成堆的屋舍废墟上。


  还有,娘,你知道吗?


  阿黄也死掉了。


  它为救出我们而死,不愧是狗中的英雄,我会永远牢记它,敬仰它。


  娘,时过境迁,我已长大了,火也早灭了,你在天之灵可以别哭了。


  我今后不想再在做梦的时候跌回那晚的火海,耳边充斥着你凄厉的哭声。


  我今后不想再痛苦下去,我得振作起来,做点什么。


  但我始终不明白自己究竟该做点什么。


  我特别迷茫,特别自卑,特别苦恼。


  娘,你若还要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告诉我究竟该做点什么。


  静,又是死一般的静,令我心碎。


  不过心碎不碎有何关系呢?


  反正我已看透,这世上的良心根本不值钱。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心也没有情了,这样的话或许就能不顾一切地为你们报仇。


  放眼望去,天无涯,地无垠。


  草原那么荒凉,只一坟一人,忍受着死一般的静。


  突然坟前多了另外一人。


  是个白发如雪却依旧容貌绝美的女人。


  她就像草原的风,你还没觉察到时,她已在你身边呼吸。


  “现在你该认清了正义,正义其实就只为了修饰心中深藏的罪恶,他们都是无可救药的伪君子。”


  “你呢?”


  “我是个永生永世与正义搭不上边的女人。”


  “你在暗示我,你是个绝对邪恶的女人?”


  “不错。”


  “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给你权利。”


  “权利?”


  “报仇的权利,杀人的权利。”


  “报什么仇?杀什么人?”


  “报灭门之仇,杀虚伪的正义之士。”


  “我干嘛要你给我做这些事的权利?”


  “因为我是每个正义之士都会闻风丧胆的毒蛇娘子,我有死神谷的强大实力,足以与他们持久抗衡,最终戳穿他们的虚伪面具。”


  “原来,你是绕着弯想叫我加入死神谷。”


  “你已无退路,只有靠我,你的家族才会沉冤得雪,重新崛起。”


  “你很了解我,也深知现在什么最诱惑我。”


  “势力对你最诱惑,单枪匹马的你虽也有杀人报仇的权利,但你的仇人实在太多,他们背后还有天绝崖撑腰,你背后也必须要有足够坚固的靠山。”


  “你不用说下去了,我感觉自己已有一点动心。”


  “不是有一点动心,是完全动心,我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此刻的想法。”


  “那好吧,我几时跟你去死神谷?”


  “等你祭拜完你娘之后。”


  “我现在已祭拜完了,所以我们现在就可以起程。”


  夜又降临。


  人消失进夜的最深处。


  只留一根簪,孤寂地插在坟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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