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的衣衫破烂不堪,似刚经历了一场与野兽的激战。
他身上伤口多得足以令看见的人登时胆战心惊。
然而他瞳孔深处却隐约有火在熊熊燃烧。
他背后紧缚着长剑,整个人也冷硬沉默如长剑。
风,带满尖锐的刺,从他的脸刮过去。
他双脚止不住地哆嗦,看来像**裸地被冰水一直冻着,但飞奔的样子仍显得非常倔强。
他奔到那个俊美男子的琴前,出乎意料地重跌了一跤。
那男子把手静放在琴上,表情高傲,根本不屑看他。
他吃力地咬咬牙爬起来,一脸青紫的肿块,一脸痛苦的汗珠,竟映出了令人怵目的血色。
他也不看那男子,只迈着沉重又焦躁的步伐,很快与那男子擦肩而过。
忽然纤指抚弦,如软风拂柳,美妙绝伦的琴声再度飘出。
这次琴声不仅美妙绝伦,还有些断人愁肠的哀婉意境,象征那孤鸟夜啼,情人私语,归雁苦鸣。
他听得不禁心头一颤,很突兀地站住了。
表情呆愣,似已瞬间石化,思想全无。
琴声太美,琴声太伤。
美本就是一件特别伤人的事。
美得像意蕴朦胧的夕阳山水图。
图中孤人孤舟孤酒,空气中弥漫了醇厚的酒香,把浪子不知归处的心突又推回早已遗失的故乡。
他听着。
他醉着。
他不知归处,也不知何时会醉醒。
他听得深刻,醉得深刻。
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而琴声却一直那么轻描淡写,朦朦胧胧,碰触无力。
他也疑惑为什么如此无力的琴声竟能引发如此深刻的感受。
他本不钟情于琴瑟,总偏执地认为那些东西永远只展示人性的奢靡腐烂,更不曾想象到原来琴声的清澈纯洁有巨大的作用,不容分说地贴近并洗涤着他伤痕累累的心。
他心里突地就消尽了先前的急躁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极少有过的宁静与洒脱。
他简直已想要立刻去痛饮狂笑豪赌,做一切以往自己受观念约束不敢做的事。
但他终于没笑,这里也没足够的酒供他痛饮,没足够的赌注发泄他的豪兴。
况且抚琴的那男子看来也绝非嗜酒好赌之辈。
所以现在他反倒不得不迫使自己镇定冷静。
他已经很镇定冷静,他总是最擅长尽快地镇定冷静。
在那么温柔那么纯洁的琴声里,想尽快地镇定冷静并不难。
然而转瞬间,一切又彻底变了。
冷已不再冷,静已不能静。
某种空洞得几近死亡的变化,正在琴声里诡异至极地蔓延开。
带着狼一般的狡黠,蛇一般的阴险,蚂蝗般的恶毒。
冷变成了热,静变成了噪。
一切在他的瞳孔最深处难以自拔和遏止地无限度膨胀破裂。
他能很清楚很真实地从这琴声里听出剑出鞘的速度,剑刺出的呼啸。
剑如离弦箭,勃发强劲的气流,痛快淋漓地突然撕开冰冷的风。
从每片飞舞旋转的竹叶间疯狂张扬,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永远只有寒夜的世界,悄无声息地追击向他始终静止的意念。
由此就连那阵阵剑的呼啸也埋没进了深不见底的静止中。
他的意念更加凝重坚固集中。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急速穿过琴声的缝隙而紧紧贴住背后的剑柄。
目光在冰天雪地般的境界中磨练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惊叹的定力。
它就俨然远方沉寂最久的火山,尚未彻底复活之前,仍饥渴地不断吸取岩浆的能量。
每片竹叶都笔直刺入风,发出的声音尖锐如脱鞘利刃,深深斩破敌人迎风而劲的气势。
他知道,自己的剑从来很灵气,所以立刻燃烧起勇猛的斗志。
展开了致命的一击。
这一击绝不落空。
只要击到了某样东西,就算不落空。
他这一击,击倒了一根细竹,未伤那男子分毫。
果然绝不落空。
他也故意强迫自己击偏,虽已感觉到那男子越来越重的杀机,可他没弄清楚原委前,不会先擅自伤人。
他隐约听见那男子的语声夹杂在竹叶的舞蹈间飘来:“你便是司徒堡的陆元奇公子?你终究是要追来的。”
陆元奇咬牙,仿佛说一句话须竭尽全身剩余的所有力气:“你知道我要追的人是谁?”
那男子道:“不错,我已赶走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只等着你追来,你的动作有点慢啊。”
陆元奇道:“你该看得出我此时仍身负重伤,想快是很难的。”
那个男子冷冷道:“我只看出了他的伤势比你严重好几倍。”
陆元奇知道“他”所指的人正是独狼,心底闷闷地一痛。
那男子道:“若说你此刻离死仅有百步之遥,那他此刻无疑已濒临死的边缘。”
陆元奇惊得汗如雨下,急声道:“他……他真的……”
刚吞吞吐吐地说出四个字就突然咽喉阻塞,再也把话说不完整了。
那男子道:“很多人都迫切地想弄死他,你岂非也一样?”
他的目光不优雅不清澈了,猛地像烧到焦黑的木头,有气无力,但瞳孔里却明显透出种冷冽的杀机:“我听说过,你们当年曾是最要好的挚友,很小就在一起玩闹游戏,并对天盟誓,将永远同甘共苦,有福同享,有难就合力解决。这誓约反映着的,本该是多么美好的友情?”
陆元奇听着,字字句句如针刺耳地听着。
他不想听,不忍听,不敢听,但终究是身不由主,情不自禁。
他的耳朵早已像不属于自己,早已完全失控了。
早已鬼使神差地只去听进些令自己难受痛苦的话。
为什么人总是要听这些话?
为什么越令自己难受痛苦的话,耳朵越逃避不了?
或许追根究底,答案只有一个:
人若活着,是活在残酷现实里,连做梦时也包裹了现实的硬壳。
陆元奇握紧剑柄的手突然松开了。
他想自己口口声声地说正义说公平,其实对独狼,他从未给过真正的正义与公平。
他的确是个很虚伪的人。
独狼阴险,独狼恶毒,独狼杀人无数,独狼作恶多端,但毕竟活出了本性。
一阵微妙又复杂的痛苦感从他脚底蔓延到头顶。
他整个人都痛苦得似要轰然炸毁了。
他现在极想发狂发怒,极想一剑割断自己的喉管,极想用死来逃避命运的所有纠葛。
极想让炙烤的怒火烧尽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极想也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烧成随风飘散的灰尘。
那男子站立在满地竹叶上。
青色的竹叶交叠着枯黄的竹叶。
崭新交叠着苍老。
精致的琴慢慢在平静中如叶凋零:“究竟是为什么,当年肝胆相照的挚友,今天却反目成仇,相互残杀?”
陆元奇声音听起来比沙漠还干比冰山还冷:“我不想多做解释,那样会显得过分,过分的事我从不干,我一向适可而止。我只需你明白,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见到他。”
那男子苦笑,表情充满悲哀:“是的,见到他,杀了他,伟大的正义再次战胜了邪恶。”
陆元奇道:“我不会杀了他,记仇的人一直是他,不是我,这些年来,我绝没有杀他的想法。”
那男子讥嘲地冷声道:“当然,制造仇恨的人是你,不是他,是他为仇所困,不是你。”
陆元奇道:“所以你也相信我这些年来,绝没有杀他的想法。”
那男子道:“至少你可以向外宣扬,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
陆元奇道:“我不因仇恨杀他,也不因功名杀他。”
那男子面色沉了下去:“毒蛇娘子的心,真是毒如蛇蝎,毒蛇娘子手下也存不了一个好东西,全该诛杀,你们正派人士岂非都这么认为?”
陆元奇只觉自己的语言已彻底苍白无力,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苦苦地辩解:“我不这么认为,我每逢想到他时,心中都充满了愧疚。”
那男子失笑道:“可你昨晚和别人设计害他,并且伤他那么重。”
陆元奇目光黯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若不做,也有别人做,为什么不干脆亲自做?”
那男子冷冷道:“亲自做就能安心?”
陆元奇又语塞了。
那男子瞪着他道:“即便你用剑刺穿我的心脏,我也绝不相信你的愧疚,不管怎么样,你若想找到他,必须先过了我这一关。”
陆元奇缓缓低垂下已恍惚不定的目光,良久才酸楚苦涩地笑道:“看来,我是一定要对你拔剑相向了。”
话音落,剑出鞘。
剑锋显得如处子肌肤一般干净光滑冰冷,又如铁石心肠一般顽固。
上面呈现的色泽竟微微泛出泪的浑浊,与血的鲜红。
那男子瞪着他的眼光也缓慢地移到他剑锋,冷笑:“这种事,你早已该了然于胸。”
精致古雅的琴端正地放置在他膝头纹丝不动。
他自己也端正地坐着纹丝不动,保持像永远没变的一种姿势,展露出超凡入圣的高贵和难以解惑的优雅。
人,琴,久久地冻结了寂寞。
而随着纤秀指尖的灵巧拨动,美轮美奂的琴声已随风飘扬。
突然他无比祥和的神态却变了。
变得寒冷刺骨,令人震悚。
他雪白轻盈的衣袖在琴弦间飘飘渺渺地拂过。
万千竹叶纷飞,尘埃相随,一切依旧是那么平静宁谧。
他语声也已比梦还空灵,难以捉摸:“对付你,每出一招都不能太招摇,每出一招都须像做个字谜。”
薄薄的唇,几乎和蝉翼一样透明。
开合之间,字字句句已珍珠跳落玉盘,叮当清脆,悦耳得快使人抓狂崩溃。
陆元奇挥动长剑,徐缓地向他笔直刺去,但瞳孔深处,却正有凄凉的光芒在扭曲摇曳:“你是个自知之明的好对手。”
看来最根本的一种意识,是他还不想对这个倨傲固执的陌生人拔剑出鞘。
此情此境,只要拔剑出鞘,就定将有人受到重创,如同昨夜他与独狼的决斗。
面临这个陌生人,已多说无益,必须打一场了。
而这个陌生人又明显是不拼到死就绝不放过他。
陌生人死在自己剑下而找不到适当的理由,这对陆元奇来说,是很痛苦的。
但也可能是他死在陌生人的琴声里,但这般无意义的死,这般有着太多遗憾的死,岂非更痛苦?
然而不容他去抉择考虑,这场架已开始。
为什么人活一世,总要被迫打很多没必要的架?总要流很多没必要的血?
为什么人活一世,总要有如此多的为什么?
竹叶发出金刃破空声朝他纷纷杂杂地袭来,那男子抚琴的动作优雅而专心,甚至连眼睛都没再抬起来看陆元奇,却明显很清楚陆元奇的所有动作:“这一曲的开头叫万箭穿心,你且尽情领受吧。”
琴声操控着化箭的无数竹叶,从无数意想不到的角度射向陆元奇。
陆元奇身上的要害已全都被锁定,难以避开了。
怪不得那男子会选在竹林里,竹林里竹叶纷飞,每一片都成了他致命的武器。
叮地一声。
不多不少,只此一声。
稍纵即逝的一声,就像美人迟暮的感叹。
无数化箭的竹叶已都脆弱地同时在陆元奇的剑上撞得粉碎。
竹叶袭来的速度极快,却终究是快不过陆元奇一气呵成的剑法。
眨眼间陆元奇竟已使出了自己剑法的所有招式,切断了竹叶袭来的所有通路,并用剑风巩固成强悍的围墙,攻守兼备。
然后决定成败的一次撞击就发生了。
无数竹叶,一次撞击,都粉碎如尘,洋洋洒洒从半空落下。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次撞击?
速度,角度,力度,皆被计算拿捏得准确至极,这已不是“恰到好处”四字能形容。
这简直已是神乎其技,使人叹为观止。
但人又来不及叹,因为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
三种度的把握不强不弱,刚好能在眨眼间撞碎那飞袭而来的无数化箭竹叶。
力气用得再重一点,撞击的声音必将如凭空炸响了一记焦雷。
力气用得再轻一分,竹叶袭来的气流便笔直穿过剑锋射入他全身上下的所有要害。
那男子眼神依然冷傲优雅,突地像对情人般柔声道:“这剑招的速度已臻化境,能这样轻松地破了我的万箭穿心,想来你伤得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我低估了你。”
陆元奇面无表情地看他。
那男子不回避他的目光,坦率地与他对视,以更柔的语声接着道:“只不过你别先兴奋,下一曲你若还能轻松破解,才算是过了我这一关。”
陆元奇道:“那就快开始吧,我等不了你太久。”
他的剑锋伸直,直直指向那男子的眉心,似刺穿了那男子的一些秘密。
虽然两人之间相隔仍有十几步远,但那男子的眉心也被他的剑光映出了一小片寒冷的绿色阴影。
这次陆元奇中气已足,瞳孔深处潜藏的力量已在亟待爆发。
那男子冷笑,声音不再柔了:“我也不会让你等太久。”
陆元奇没等太久,只等他说完这最后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等他话音落,琴声起,杀机毕现。
第一次,陆元奇是在如此沉重又迷茫的气氛中等着别人出手。
他多么想避开这场战斗,然而人活着岂非总要不断遇到莫名其妙的战斗?
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引发莫名其妙的战斗,直至最后时刻,才让人恍悟,原来那些战斗是经过严密策划的,是一场场可怕阴谋。
风。
风声太乱。
却不响。
也不急。
似乎这两个人在幽静竹林中冰冷残酷地久久对峙,竟使吹过竹梢的风也胆怯地逐渐降低了速度与声音。
尽管风声低沉,吹速徐缓,但气息肃杀,似乎正有很多生命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
竹叶。
纷飞。
又似乎锐利小刀在林子间穿梭突袭,最后也精疲力竭地落进大地坚硬的皮肤下深埋腐烂。
大地。
不痛。
比铁铸的盔甲更冷,更富有好战的意志。
此时此地的人呢?
陆元奇只知道自己的皮肤已硬如大地,心却已软如白云。
每当要拼尽全力的时候,他总会变得容易感伤。
这也正是迄今为止还没多少人死在他剑下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