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碧绿清凉。
湖面荡漾开的粼粼波光也很温柔。
要靠近湖对岸时,轻身疾驰中的安归臣念头一转,忽然也泥鳅般溜滑地钻进深水里。
水底的美景和自在游动的鱼儿,令安归臣几乎刹那间目眩神迷。
他这次细心搜寻仍是了无结果。
他暗暗叹息,心里忍不住问:今天自己怎么总爱叹息?
叹息着把头又竹球般突兀地冒出了湖面。
天已完全亮,太阳越朝中天移去,普照大地时热力将越强。
他必须抓紧时间,绝不让渐渐炽烈的阳光晒干那岸上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些线索。
他望了眼湖对岸,发现自己竟已离得很远了,便不假思索地再次滑入水中。
等他把头第二次钻出湖面时,他的手摸到了一片湿土。
他于是又袋鼠般扑地跳上了岸。
岸上很干净。
而且只有土,没有草。
他顾不及满身淋漓的水,衣服像蛇皮般紧紧束缚着身体,真是难受极了,他也不在乎。
可他开始后悔刚才自己竟为了点突发的侥幸心理就鲁莽地再次下水,那岂非自讨苦吃?
他已因此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想都不想,全无顾忌地展动一流的轻功身法,往前纵跃而去。
几个起落后猛地停下,他终于找到了苦心搜查的线索。
只见地上有条歪歪扭扭的水迹,后面的部分已逐渐干掉消失,前面的部分反倒还特别清晰。
那人带了重伤的独狼,显然没跑多远,他的速度也不可能太快。
安归臣顺着这条水迹又走了一段路。
不远处有片翠色幽幽的竹林,浓郁的竹香随风散开,竹叶像梦的碎片般,宁静地飘落满地。
竹荫里有个人正神态闲逸地坐着。
坐在就地的一块白石上,身穿白衣也点尘不染,比终年未融的积雪更透着刺骨的纯洁。
安归臣大步向这个人走近,没有丝毫迟疑。
这个人正端坐白石上抚琴。
古色古香的琴,古色古香的曲声。
他奏出的曲声确实很立体,听入旁人耳内,瞬间引起一番美妙绝伦的多彩幻想。
旁人听着能瞬间看到相应的色彩,嗅到相应的香气。
最终无法自拔地沉迷其间,成为患得患失的落魄子。
他的双手纤秀如玉,轻柔而灵巧地拨动琴弦,像在抚慰谁的哀伤。
像在拨动全世界每个人的心弦。
只看这双手,你肯定会以为这是个风华绝代的丽人。
但他却偏偏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
他的目光也和他弹奏出的曲声一样,深邃地透着致命的迷惑力。
安归臣停足久驻,好像也已忘乎所以地醉了。
曲声和春天里的情丝般柔细,轻轻地拂过脸颊,一遍又一遍。
安归臣此生首次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放松,心中的所有烦恼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远了。
他也坐下,就坐在这个人的对面,依靠着一堆发黄的竹叶。
他的表情很闲适很陶醉很认真。
他久久地听。
正当他听得最痴迷时,曲声像被刀割般突地断了。
纤秀玉指也像害羞的闺女般悄然收回袖中。
天地间空余出一片令人难以喘过气来的平静祥和。
你绝对想不到,有时候平静祥和也能那么致命。
安归臣的心底却已有数不清的美丽花朵在争相绽放。
他此生专于破案,无暇恋爱,也从未对任何女人产生过任何奇妙的感觉。
但现在他竟有了种迫不及待想去倾诉又找不出适当措词的甜蜜之情。
仿佛他终于对谁情窦初开了。
对面的这个人缓缓抬起脸来,披散着满头清秀漆黑的长发,一双俊俏的眼睛也亮如明月。
这绝对是当今世上从各方面看都最优雅最纯洁最有气质的男人。
素以优雅著称的铁公子要是在他面前,也难免严重地相形见绌。
他的语声听起来也优雅至极纯洁至极,就像传自遥远的白云深处,让听到他说话的人无不倍觉汗颜:“你在追某个人?”
安归臣没否认,很爽快地点头,就像是在回应与自己最亲近的公门同僚般。
这个人道:“万一你追不到呢?”
安归臣追的其实已不只有一个人,他本就不确定接应走独狼的会不会只有一个人。
但他并不想多加解释,也并不奇怪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于这片竹林安坐抚琴。
看样子这个人似有意阻拦着他的追踪。
他态度平静又坚决:“我绝对能追到,在我的行事准则里,没有万一。”
这个人道:“就算你真的追到,将如何做呢?”
安归臣道:“当然是即刻押解回京,至刑部总衙,听候发落。”
这个人冷傲地笑了:“他被直接处死的几率有多高?”
安归臣不笑,严肃地沉声道:“十之**。”
这个人道:“他非得被处死么?”
安归臣道:“你有什么理由可裁断他不必被处死?他跟着毒蛇娘子,早已作恶多端,杀人无数。”
这个人道:“或许世界上还有些人不想他死。”
安归臣道:“法律庄严,绝不容情。”
这个人道:“绝不容情的法律,老百姓们要来何用?”
安归臣面色暗沉,声音也冷了下去:“每个人有罪都终不能逃避惩罚,你须明白,这不是只为了补偿什么。”
这个人表情不再优雅,已渐渐显得很凝重而悲哀,但即便如此,他的气质也摄人心魂:“他杀人,都是被别人逼到了走投无路。”
安归臣道:“无论怎样,他毕竟杀了人,杀了太多人,自从暮侯爷也惨死于他手之后,朝廷已到处张贴了他的通缉告示,他活不安宁了,所以又何苦再逃呢?”
这个人道:“看来法律确实不讲理。”
安归臣道:“犯了重罪,还想和法律讲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个人道:“遵守法律的人,不一定就尊重法律。”
安归臣道:“我对法律就从来都很尊重。”
这个人道:“你不能有一次法外开恩?”
安归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坚定地道:“怎奈我已身在公门,况且你若有足够好的理由让我相信他是清白之人,法外开恩也是顺理成章了。”
这个人突然又展露优雅的笑容道:“不错。”
安归臣皱眉:“什么不错?”
这个人道:“你该先讲理,再依法。”
安归臣终于也笑了,笑得很难看:“从一开始你就口口声声地讲理,却总不能给我任何信服的道理。”
这个人道:“但你至少该让他们之间的恩怨先了结。”
安归臣道:“他们昨晚了结过一次,此时已两败俱伤,我若继续放任下去,就只好带具尸体回刑部总衙了。”
这个人道:“刻骨之恨,用一次野蛮血腥的打架怎可能就彻底了结?难道有罪的人,就该让他抱憾而死?”
安归臣道:“你长得这么有气质,想不到说出的话句句荒唐。”
这个人道:“荒唐?”
安归臣不语,沉默半晌才叹口气又道:“我就姑且破例吧,放过他去彻底了结他们的俗世恩怨,但我也得先追到他。”
这个人道:“我向你保证,他今天已绝对逃不了,你不用再追。”
安归臣道:“你拿什么来向我保证?”
这个人道:“拿这把琴上镌刻的五个字!”
他将这把琴竖起来放在膝头,只见琴上果然镌刻着五个与他同样优雅却又很沧桑的字。
——“琴声锐如风”。
他傲声道:“你应该知道这五个字有多少分量。”
安归臣情不自禁地讶异道:“这五个字是八皇爷赏赐给中华第一琴师叶落尘的,叶落尘年逾古稀,你和他是何关系?”
这个人悠悠道:“我只问你,睹见这五个字,可信得过我的保证?”
安归臣表情竟很尊敬地向这把琴深鞠一躬,不再说什么,转身就往回走。
叶落尘琴艺精绝,出神入妙,迷倒众生,而一辈子做人行事极求光明磊落,极求公平正义,从不作假。
他的物品出现,如见本人,以其为证,当然毋庸置疑。
但有时候字迹最容易被仿造。
安归臣难道没想到这一点?
安归臣想到了,他之所以还是深信不疑,只因刚才听见的那段梦般美好的琴声。
他没亲耳听过叶大师的琴声,但他能肯定,刚才这个人的琴声,已臻化境,与叶大师的水平应该差不了太远。
若从未接受叶大师的教诲,很难在琴艺上达到如此高的水平。
这个人奏琴的水平已绝对配得上这把琴,这五个字。
琴声也很难被仿造的,琴声中的境界更难被仿造。
安归臣往回走,步伐竟从容了许多,当他身影彻底从这片静谧的竹林里消失后不久,琴声又悠远而优雅地荡漾开来。
只见这个人纤柔玉指灵巧地轻轻拨动琴弦,一曲不胜凄美的琴声已浅浅地飘出指间,突然飘满了整片竹林。
风吹竹叶起舞,也衬托着某种不确定的韵味。
就像有个始终无家可归的浪子正默默地流泪哀伤。
他也不禁深沉地浸泡在自己的琴声里,就像才明白原来自己的琴声已是此生唯一的归宿。
安归臣走了,毕竟还未马上去抓独狼。
他虽然不算完全救到独狼,但至少已为独狼争取了一份反抗的机会。
他心里的痛苦逐渐减轻了些。
琴弦纤细,琴声纤细。
纤细的事物看上去都容易断。
他的手指也一样。
但世间上多少纤细的事物其实都特别有韧性?
他的手指没断过,甚至没受伤过,他的手指因其纤细,反而更加坚强。
他的心绪却突然断了。
断成了无数截,再也理不清,越理越乱。
人生有太多不如意,太多悲伤事,都紧紧纠缠在他一团乱的心绪里。
有时竟深深咬入他复杂矛盾的神色间。
琴弦微颤。
本来悠扬如梦的琴声也一点点被血染得腥红而悲伤。
他的手指没断过,这回却终究是割破了条血口。
很长很细的血口,就像某年某月某日遗失的故事。
血珠,一滴滴打湿了琴弦,洇开了一丝丝忧郁破碎的琴声。
他痛着,他也听着。
听着竹林在颤抖不止的琴声里变得越加幽静。
听臆想中的花圃有温柔的春风悄然地吹走谁美丽的梦。
那般温柔,那般美丽,那般催人泪下。
没谁能完全解释清的感动萌生于瞳孔深处。
他似已在这感动中逐渐麻木不仁,逐渐气息奄奄。
竹叶。
一片。
两片。
三片。
青青的,淡黄的。
尖尖的,枯萎的。
不动声色地亲吻上他的琴弦,他的手指。
他笑了。
空洞又幸福地笑了。
原来幸福是这么空洞的一件事。
不沾半点尘埃,不染半点悲伤。
一切太默契,一切太纯洁。
他又笑了。
再笑了。
笑得像搂头盖脸洒过来的一杯烈酒。
激情的笑,填补了琴声的空虚,也治愈了他的旧病之痛。
血凝干。
鲜红地圆润,圆润地发亮。
宝珠般璀璨,泪珠般带着太多眷恋。
久久守候他已碎掉的那场梦。
灰暗单薄的质量,似梦非梦。
他呢喃自语:“从今往后,独狼——我不欠你什么了,夫人派我来处置你,我也绝不再手软!”
这时候有个人跌跌撞撞,跑进竹林。
满脸急色,满脸热汗。
瞳孔里射出不顾一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