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蒙蒙亮了，大街上的一切又逐渐从沉梦中苏醒。
是光明和温暖唤醒了整个世界。
崭新的日子也总能比刚出笼的包子刚出水的红鱼更令人充满喜悦希望。
喜悦希望岂非经常引发于光明和温暖的世界中？
丁风目光却又开始黯淡。
他看向街的另一边，看向种满杨柳的湖对岸，心头只觉前所未有的空洞。
身后突然隐约有人粗重而吃力的喘息声。
丁风转过头，就见到了浑身是伤的陆元奇。
陆元奇的脸仍一片青一片紫地肿着，原本坚毅俊朗的容貌，已变得非常古怪丑陋。
他不顾瘀伤崩裂的痛苦，吃力地翻身下地，差点结结实实地摔倒，所幸他及时用手勉强扶住了床沿。
那床其实也是用两张方桌拼成。
丁风赶过去搀稳他道：“你急着下地来干什么？”
陆元奇表情很倔强地反问：“独狼呢？”
丁风道：“你放心，他跑不了。”
陆元奇道：“他没死吧？”
丁风冷冷道：“你们的命都比石头还硬，打一场架还不至于死。”
陆元奇忍痛咬牙道：“没死就好。”
丁风疑惑：“你不想独狼死？他反正是差点把你给揍死。”
陆元奇摇头，目中充满了某种谁也难以理解的悲哀，叹息道：“他绝不能死，就算我死千千万万遍，他也要活下去。”
丁风道：“为什么？”
陆元奇语气凝重地缓缓道：“因为他若死了，有个女人会生不如死。”
丁风沉默，他听出了这句话里隐含着一种独属于爱情的担忧。
他不懂爱情，根本没经历过爱情，对女人也总有偏见，但他懂连累别人是多么痛苦而无奈的事。
他也懂一个人的死并不完全只相关于自己。
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人死了，也难以彻底无牵无挂地告别尘世。
过了良久，他才又冷冷问道：“但独狼差点把你打死，他对你可是绝不留情。”
陆元奇也冷冷回应：“我现在并没有死。”
丁风道：“你现在估计只剩下小半条命了。”
陆元奇笑道：“你以为我伤势有多重？这些伤简简单单地养几天，就完全复原了。”
丁风道：“希望真的是简简单单。”
陆元奇道：“独狼若还没死，他的人在哪里？”
丁风道：“他跳湖了。”
陆元奇惊愕，面色大变：“跳湖？他怎么会跳湖？”
丁风道：“你放心，湖底找遍了也不见他的影踪，我和安大捕头推测毒蛇娘子肯定另外安排了一着暗棋，从湖中秘密地救走了他。”
陆元奇语声终于渐渐回归平静：“那安大捕头呢？”
丁风道：“当然是去追踪那着暗棋了。”
陆元奇眼神恍惚地哦了一声。
丁风突地又似有什么顿悟，叫道：“不好。”
陆元奇看着他问：“怎么不好？”
丁风脸上显露出沉思之色，意味深长地缓缓叹息：“我和安大捕头竟没有想到毒蛇娘子可能已安排下最阴险的一着。”
陆元奇道：“哪一着？”
丁风道：“我和安大捕头先前只想到另一着，湖底未见独狼的踪影，十之**是有人在湖里已悄悄将重伤半死的独狼接应走。”
陆元奇道：“此番计划的成败，本就直接关系着死神谷财务的稳定，所以毒蛇娘子心机诡诈，思维严密，绝不会只安排独狼一人单干。尽管独狼早已是她的得力主将，无法被别人替代，办起事来从未失手过，然而独狼与我却有同样的一条软肋，使毒蛇娘子在某些方面对他越来越怀疑。”
丁风忍不住问：“什么软肋？”
陆元奇目光悲凉，表情沉重，深深叹息道：“情感，难免有时候太情绪化，太意气用事。”
丁风似一时间难以理解，困惑地又问：“你是说江湖传言最冷傲残忍的人其实竟是多愁善感？”
陆元奇目中神色已更悲凉，点头道：“世间上表面看着越无情的人，往往越难抵挡情感的冲击。”
丁风终于勉强听懂了些，世间上矛盾的事太多了，太多的事本不复杂，但一矛盾起来就必会复杂得令人头疼。
他也意味悲凉地叹口气，或许他突然从陆元奇的那句话里联想到了自己。
他赶紧把话头转回正题，不愿自己长期寂苦的心，因为偶发的悲凉而永堕万劫不复的消沉境地：“毒蛇娘子看出了他的软肋，所以此番计划必潜伏着更多后着。”
陆元奇道：“独狼的软肋提早在计划进程中暴露出来，所以他才一开始就已败得很惨，甚至惨到全无反击之力，但他惨败了，并不能直接表示毒蛇娘子的此番计划也惨败。”
丁风道：“我和安大捕头原以为她要尽力保全独狼这个得力主将，只安排下一着暗棋来接应他，现在才猛然明白，毒蛇娘子或许还有更可怕的安排，令我们防不胜防。”
陆元奇点头：“毒蛇娘子说不定早就算准了你们会在找不到独狼的情况下乱猜，而且毫不费力就猜到那着暗棋，猜到以后，你和安大捕头必有一人循着判断的线索追下去，于是就使这奉君楼的力量大大减弱。”
丁风道：“我们分散开来，正好给她机会将我们各个击破。”
陆元奇补充地说了更严重的一点：“况且我和你不能及时传送消息回柳爷府司徒堡，我们的后继之力也丧失了。”
丁风苦笑：“没有人来支援我们，我们这次恐怕已必死无疑。”
陆元奇道：“即便还有足够时间，毒蛇娘子也早就把后路都给我们斩断了。”
丁风道：“所以纵然发现了机会，我们最好仍按兵不动，别去冒险。”
陆元奇道：“那十之**有可能已不是机会，而是毒蛇娘子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丁风沉吟道：“看来从一开始我们就低估了毒蛇娘子。”
其实世界上无论什么人都多多少少会有低估敌人的情况。
这本就是人类亘古以来最难克服的几种痼疾之一。
陆元奇慨然叹息，缓缓道：“毒蛇娘子是何其精明狡诈的人我们先不说，就说他的儿子，当年人皆尊称大公子，雄霸江湖几十年，也曾精心设计过很多绝顶高手，其中对关小衣设下的那件阴谋最为恶毒。江湖上不是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吗？魔神大公子，温柔关小衣。儿子的心机已如此可怕，母亲亦不会差到哪儿去。”
丁风道：“况且连柳七太爷都能预先算准很多事，更不必说她了。”
他已渐渐意识到，柳七太爷的心机用在毒蛇娘子身上，着实还过于幼稚了。
说不定柳七太爷算准的那些事，也全是毒蛇娘子故意泄露给他的，正要利用来考验独狼。
否则不会有昨晚派独狼来奉君楼的计划了。
陆元奇道：“现在尚不清楚他与柳七太爷之间，这些日子里到底是谁算准了谁。”
他也已渐渐意识到，这件事才刚开始，这绝非刚开始就足以定成败的事。
然而经过他们这一系列的推测，事情的上风已似全被毒蛇娘子占去了。
他想了想道：“现在唯一的退路，或许就是尽快离开奉君楼，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
丁风动容问：“什么可能？”
陆元奇郑重地道：“此时这条街上可能已到处都埋伏着毒蛇娘子的眼线和杀手。”
丁风道：“所以离开奉君楼也成了一种胜算难知的冒险？”
陆元奇道：“柳七太爷却可能认为我们已稳操胜券，不会想到联络司徒堡来增援。”
丁风点头：“独狼抓获之后，由安大捕头即时押送去京都，不必再报告给柳七太爷，而且柳七太爷在我昨晚临行前已很信任很慷慨地对我说，这件事一办完，我也不用着急回去，近期他交给我的行动太多，我该借此机会放半个月的假休息休息。说完还赐予我五千两银票，示意我去著名的烟花楼尽情地享受一番。”
他倒不避讳，原原本本地都说了。
陆元奇苦笑道：“柳七太爷的恩赐，你当然无法拒绝，所以你此次即便真被毒蛇娘子暗算了，至少半个月不会引起柳七太爷的怀疑。”
丁风沮丧地也笑了笑道：“从一开始我们这方的每个参与者甚至谋划者都太自信了。”
陆元奇表情深沉地思考着，突然道：“要引起柳七太爷的怀疑，除非……”
他似还有什么顾忌不肯把某种想法立刻就提出来。
然而话已开了头，别人难免要忍不住急着听一听了。
何况这句话对于目前亟待解答的问题有着强烈的诱惑力。
丁风果真急切地问：“除非什么？你怎地话出半句又吞回去？你可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打哑谜。”
陆元奇犹疑不决，终于字字慎重地说明了他的想法：“除非我们找得到一个人帮我们向柳爷府传信，这个人绝对要是毒蛇娘子无法注意的角色。”
丁风眼睛发亮了：“你难道已想到这个人是谁？”
陆元奇道：“传信回柳府的任务非这个人莫能成。”
丁风迫不及待地问：“这个人到底是谁？”
陆元奇小心谨慎地压低嗓门道：“现在情况不明，只怕隔墙有耳。”
丁风意会他的话中暗示，赶紧将一只耳朵凑近他的嘴。
陆元奇向丁风悄声讲了个人的名字，丁风听后竟突然笑了，捧腹大笑，笑得仿佛天底下所有的开心事都一股脑儿砸到了他身上，他简直快笑晕过去。
毒蛇娘子若是在这里，看到他这样子笑，肯定也会感觉很莫名其妙，诧异他怎么还笑得出。
看到他这样子疯狂而突兀地笑，陆元奇却毫不诧异，反倒恢复了平静镇定，甚至还多了一点自信，像是情势的上风又有大部分转移回他们这方。
等丁风笑够了，总算停止了笑声，陆元奇才开始表情严肃地征询他的意见：“你认为这个人可行么？”
丁风言辞坚决地道：“妈的！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我刚才咋会一直没想到他？有了他去传信，毒蛇娘子此次花招耍尽，也必输无疑。”
陆元奇突然又拍桌大呼道：“不好。”
丁风吃惊地瞪着他：“情势开始对我们有利了呀！”
陆元奇道：“毒蛇娘子肯定会杀独狼。”
丁风失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她要杀独狼，借我们之手岂不更方便？既然她派人接应走了独狼，就只可能为尽量保全他，毕竟死神谷中再也找不出比独狼更得力的部将了。”
陆元奇很决绝地否定了他的话：“毒蛇娘子派人接应走独狼，是怕独狼抵不住情感的重击，而最终投降，并可能加入我们，配合我们一起对抗死神谷。那样一来，独狼难免会向我们泄露出有关毒蛇娘子与死神谷的一切秘密。毒蛇娘子本就生性多疑，对每个部将都不肯绝对放心，尤其是独狼。”
丁风道：“但她何必一定要杀了独狼？”
陆元奇道：“只因独狼始终也无法过情字这一关。”
丁风道：“哦？”
陆元奇道：“越重情的人，驾驭起来越困难，毒蛇娘子不肯由情字入手来控制他，只因她已这么样将他控制过一次，深知其风险有多大。”
丁风好像没完全听懂。
陆元奇接着最关键的一点补充道：“何况毒蛇娘子精心策划了已很久的对整个江湖的复仇行动目前蓄势待发，她没足够的心力再去控制独狼，区区一个独狼，哪能和她的宏伟计划相比？”
丁风总算听得豁然开朗：“毒蛇娘子要自己这方的人杀了独狼，以防万一的同时也杀鸡吓猴？”
陆元奇道：“连独狼这么重要的部下都会杀得毫不留情，别人也不敢不对她彻底地死心塌地。”
丁风听得竟已额头冒汗：“毒蛇娘子不愧为千古武林第一恶妇。”
陆元奇道：“我必须去制止她，必须救独狼，独狼的生死已直接关系到今后武林的安定。”
丁风道：“可你还重伤在身。”
陆元奇笑着，故作轻松地抬抬脚走几步，挥挥臂打几拳：“我想有了我们的那位朋友去传信，我必不至于后助空虚。”
丁风道：“你知道该追哪个方向？”
陆元奇道：“天刚大亮，晨时的太阳也湿漉漉的，我得趁晌午烈日当空之前寻到湖岸的水迹，依迹追踪，也好接应安大捕头。”
丁风迟疑道：“还是我去……”
陆元奇仍很坚决：“我去比你有用，因为独狼的软肋是情感，而你与他是素未谋几次面的陌生人。”
丁风听他说得有理，只好点头：“所以请那位朋友的重任就压在我肩膀上了。”
陆元奇笑道：“此次若不死，我回去一定当着柳七太爷的面为你邀功求赏。”
丁风竟不好意思了：“柳七太爷已赏了我足够多，我只希望此次别办砸了就行。”
陆元奇的体力至少恢复了一半。
刚才的冗长对话，有大部分功能是为了慢慢恢复他的体力。
他冲出奉君楼大门时，身法已明显不那么笨拙了。
但他满身与满心的伤痛却仍旧存在。
丁风看着他冲出去，冲入街上白茫一片的晨雾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声声沉重如铅的感叹，心底也莫名泛起了阵阵难以描述的悲哀。
就在这悲哀越来越浓的时候，有匹怒马猛地破雾奔来，风驰电掣地笔直奔向大门敞开的奉君楼。
奉君楼两扇红漆梨木大门像展开臂膀正热情地迎接这匹突然狂奔而来的怒马。
怒马背后竟还拉着满车气势汹汹的火焰。
火焰烧天，烧红了无数锐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