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二友旁观说危机
在江南事事如意的向河渠,一到家却听到令人吃惊的消息:宋登儒即将被调走,并要他到家后去乡里一趟。向河渠闻讯立即向乡里奔去。
见到向河渠,宋登儒很高兴。他告诉向河渠,因为他在沿江乡抓工业出色,而县砖瓦厂近几年日渐衰落,于是将他调去任书记兼厂长。单位与乡镇是平级,副书记变正的却是提升,向河渠向他表示祝贺。他说:“这中间也有你一份功劳哇。”向河渠笑了,说:“有我什么事?”他说:“不但有,还大大的有呢。”向河渠说:“越说越没边了,还大大的有呢。”
他正色说:“说我抓工业出色。出色在哪里?产值、利润增长速度快。快在哪儿?不就是有了个生化厂吗?除去生化厂的因素,全乡基本在原地踏步。
生化厂是由塑料厂扭亏增盈的,而且一下子增长了六十多万,占去年全乡总产值的30%以上,这可是个惊人的业绩,全县没有一个乡增长这么快的。而生化厂的兴建和快速发展,不是你,能行?”
向河渠说:“不也多亏了你的支持吗。不是你,余支书肯借这么多钱给这个倒闭的厂子?不是你,阮志清肯让我放手踢腾?”他笑着说:“我知道是这么个理,你我两个缺一个,生化厂也没有这么个规模这么个业绩。所以县里认为我工业抓得出色,我就知道要不是你出了大力,也就出不了色啦。因此我要说功劳不总是我的,你的功劳也是大大的。当然啦,找你来可不是为了表彰你的功劳,而是另有话说。”
宋登儒说,他到这个乡来原本想在他任职期间帮向河渠铺一条平坦的工业道路的,没想到来了还不曾有三年就得走,虽说是提升,但在这件事上很觉得不是个滋味,所以找向河渠来谈谈。向河渠说生化厂现在差不多还算顺利,他的处境也不错,这一切都多亏了书记,他知足了。
宋登儒摇摇头说:“你嫌老实了些,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他扳着手指数起生化厂的阴暗面:当年阮志清死活不愿干生化,主要是知道自己水平低,怕当不好这个厂长;被逼无奈当了厂长,却只愿当个挂名的厂长,实事要两个姓向的去干;两个姓向的在外头拼搏,他在家里捞钱,厂房与他家的房子差不多同时开工,厂房没有竣工,他的房子已落成;轰动全区的大会召开,阮志清出了名,在县先进单位大会上的发言中连两个姓向的名字也没有,功劳全变成他的;凡与阮志清有关系的可以进厂的都给予安排,蒋国钧的老婆却不安排,要不是你发火要停发所有未经党委批准人员的工资,恐怕还难以安排;缪丽被安排在钱教授身边,今年与上海莶合同,阮志清亲自上了阵,这一回质量上发现问题,也是他亲自去上海的,向明的离厂只在早晚之间,这一点他说他是愧对向明的。他在这儿问题不大,他一走,向明的在厂时间就不会长;辅助会计的设置使他大吃一惊,因为生化厂业务量不大,无须设置辅助会计,同时辅助会计不属厂长任命范畴,阮志清这样做超越了厂长权限,他向阮指出时,阮志清说“向会计太忙,生产上离不开他,给他配个助手,替替他的手脚,是不是辅助会计无所谓。”绕过了任命这一关,硬摆颗棋子在你身边,明眼人一看就懂。
宋登儒说,生化厂的创办同封建王朝打江山大同小异。历史上的开国君主一朝南面称孤,极少有不清除功臣的,做得最好的要算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软和些,也还是清除。目标是一个字:权!阮志清也是这样。
依据我的观察,他清除的次序是这样的:向明是第一个,蒋国钧是第二个,这两个比较容易清除,要清除你则难一些,因为你的手下多。江南这一块、江北的蠡湖,别人很难插得进。要清除你就要先动你的人马。动你的人马就是清除你的开始,这是个信号。只要保住你部下的利益,他就动不了你,这一点要牢牢记住。
宋登儒的一番话将向河渠说得毛骨耸然。他反应不快是真的,但不呆,知道宋说得有道理,运动中学校里的争权夺利、医院里的把戏、生产队的争斗,是他亲历其境,有的还深受其害的。薛晓琴上次的告诫也跟宋登儒说的一个意思。
那是她临回家生产前说的一段话。她说到厂八九个月来,通过观察、分析,她的结论是这个厂不容易搞好,要表哥引起警惕。她说了几个问题:一是班子不团结。表面上不吵不闹,实际上各怀鬼胎、勾心斗角。她声称不包括表哥在内,但表哥卷在漩涡中却没有觉察。她说比较明显的是姓阮的在玩阴功,缪丽是他在向老头儿施美人计,矛头直指向科长,恐怕要不了多少时,向科长会呆不下去;阮秀芹是埋在表哥身边的定时炸弹,时时威胁着表哥的安全。
童凤莲不敢相信地说:“不可能的,妹妹。你不知道,要是没有向科长和你表哥,就不会有这个厂,怎么可能”“姐,你没见过那些混蛋的见不得人的手段,我是从黑暗中逃出来的,是深深懂得这些混蛋的狡诈和心狠手辣的。”
“燕子说得对。”不知什么时候老医生也来到明间,靠门柱站着。
“姑父,快请到这儿来坐。”“继续说你的,莲子没经历过,不知道。我不要坐,已坐了两个钟头了,站一会儿好,久坐不好。”
薛晓琴坐下继续说:“姓蒋的城府很深,听老工人说表哥来厂前两人经常斗角,表哥来后,他俩斗角却少了,反而常听到你与姓阮的争吵。你很有可能被姓蒋的利用了。”
向河渠闻言心中一震,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好几回临开会前,老蒋总是坐到向河渠的办公室内说出他的观点,说他与阮志清运动中观点对立,这些观点由他说出来不见得会被采纳,希望向河渠去说,这样效果会比较好。向河渠想起阮淑贞的嘱咐,为调和他俩之间的矛盾,他有义务充当这个鲁仲连,而且也看不出阮志清对自己的不好来。
他说:“妹子说的情况不错,确实有这些现象,只是”他将公社妇女主任的嘱咐和自己旨在为搞好团结减少矛盾的想法告诉了薛晓琴。
薛晓琴说:“动机与效果不总是一致的。如果你遇到的都是正人君子,你的做法不算怎么好,但也不要紧,要是遇到的是小人,你就成了替罪羊。姓阮的就会认为你与姓蒋的结成一帮,就会怀恨于你。”
“你说的有道理,我姐也说风雷厂的头头们卑劣,但是世上还是好人多,我们厂的领导不一定”没等向河渠说完,薛晓琴就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头说:“窥豹一斑可见整体,姓阮的玩弄妇女好几个,本性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能指望他是个好人?”
向河渠说:“说他与缪丽是情人关系,恐怕不假,说玩弄好几个,却没听说过。”
“有一句顺口溜,说是‘纺织厂生化厂,十个女人九个养,养的伢儿象厂长’,你听说过吗?”“你信吗?”“过分是过分了一些,但总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两个厂的厂长是风流人物,这总不会错吧?听说你的前任就是因为同他争女人被赶出去的,这件事老厂的人几乎个个知道,你能说他是正人君子?”向河渠点点头。
薛晓琴继续说:“再说这次大会吧,车间的老工人为你们两个姓向的不服。她们说阮、蒋两人把个好好的塑料厂弄得关了门,没有两个姓向的就没有生化厂,可大会上提也没提你俩的名字。有个老工人跟阮志清还沾点亲,是一个大队的人,却是最替你不服的人。说激素上的人也不服,包括阮志清的嫂子在内。姓阮的是不是有个嫂子在激素上?”
向河渠说:“是有这么个人,叫李秀英。不提我的名字无所谓,通常大会表扬差不多都提不到会计的名字,这不奇怪。只是不表扬向明有点不合乎常情,要排挤向明已经比较明显了,但有宋书记罩着,一时恐怕还不容易,向明也是心知肚明的。至于我,他没有这个必要。”
“听说他过去当过公社贫协主席,在党委中熟人多,他能挤走王会计,就不能挤走你?”
“不会!”向河渠肯定地说,原因就在于自己不嫖女人不争权。他说诸葛亮当年在刘备死后也不当皇帝只当丞相的原因是自知不是当一把手的料子,他也是。不争女人不争权,妒忌的心从何而来?
薛晓琴却不这样认为,说据她了解,厂内实际上已经形成两大派,你不争权权争你。上层向、蒋不站在阮的一边是因为阮志清不信任他们,是因为阮志清权势欲太强,要一人说了算。中层分厂、车间负责人多数是你带出来的,部分是蒋国钧的人马,阮志清的嫡系很少,人心的向背不是你不争权就能改变得了的。你已经成了比阮志清更有权力的对手,虽然你不在那个掌权的位置上。从运动中冲杀出来的阮志清非常清楚这一点,什么叫功高震主?你所处的情势就是。你不争权,他信吗?历史上这类故事多得不得了,你以为阮志清是个明君?
薛晓琴说:“姓阮的迟早会对你下手,现在不会,是因为宋书记是你的同学,他挤不动;是因为三人中他最不喜欢的是向明,其次是蒋国钧,第三才是你。要挤也是先挤向明,再挤蒋国钧。二马难同槽,挤你走,只在早晚之间。”
这番话将向家人说得毛骨耸然,老医生说:“哎呀,燕子,你真不简单,简直是又一个徐晓云啊。”
“徐晓云是谁?”“你表哥的情人。”凤莲不无醋意地说。
“别听她瞎说,是风中同学,困退回城快二年了。”向河渠笑笑说,“还是说说你的看法吧。”
“两条路”薛晓琴吐出三个字。她说,“第一条路,与蒋、向拧成一股绳,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在厂内形成没有你就没有厂的态势。不动你就罢休,敢动你,就赶他走,自己当家。你说不是当家的料子,谁又生来就是当家的料子了?如果不走这条路,那就回归本职工作,力辞辅助会计,关于财务上的事,不假手于任何人,全心全意当好你的总帐会计,不再管厂内的人事变迁和生产经营,让阮志清觉得你是他的得心应手的工具。”
凤莲和母亲赞成走第二条路,父亲和儿子却觉得两条路都难走。薛晓琴说她也知道两条路都难走,因为表哥的为人原则如果不作调整,哪条路都不好走,她只是就事论是谈谈自己的见解,供大家参考。
宋登儒说:“本来这番话我不走是不会说的,我能保护你不受伤害。现在不行了,这一走就无能为力了。因为是平调,不是上调,管不到沿江来。总不能我得好处,你却受害吧,所以就找你来了。”
向河渠深受感动地说:“谢谢!你的金玉良言我将永远牢记,永远保护好和我并肩战斗的战友。”
宋登儒说:“依据你的性格你的为人,也只有这一点才能保护好你自己。你能认识这一点,我也就放心了。”说罢就伸出手来,向河渠知道召他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但有一个疑点再不问,就没有机会问了,他握住登儒的手说:“书记,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宋登儒笑着说:“到现在还不肯叫登儒?我们已不存在领导与被领导关系了,我叫你河渠,你叫我登儒吧。”向河渠也笑着说:“那我就叫你登儒兄了。”
宋登儒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曹老师要我关照你的。你想得不错,我与你不同班不同届,认识而已,凭什么关照你?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关照你自有缘故。这么一说,你放心了吧?”
“向明怎么办?他可是个大功臣啊,没有他就没有生化厂呢。”向河渠叹了口气说。
“办法是有,可是你肯走这条路吗?”宋登儒问。向河渠知道宋登儒说的是他当厂长的主意,这主意当初想建生化厂而阮志清不情愿时就有了,只是他不愿,说他不是当厂长的料子。他摇摇头说:“你知道的。”
宋登儒通过两年多的接触、观察,觉得向河渠确实不是当厂长的料子。一把手应当不是英雄就是枭雄的,太看重传统思想道德是绝对不行的。因而这两年多来虽然看不起阮志清,却也没有废阮立向的念头,怕立了他却害了他。毕竟他不在这儿一世。于是笑笑说:“儿多女多顾不许多,顾好你自己吧。离了阮志清不等于没有路,说不定会更好。什么时候都要处好与一把手的关系。哎唷,忘了一句要紧的话了。河渠,是非本无定论,不要执著。”
可惜的是这句要紧的话直到好多年后才让向河渠真正体会到它的要旨,从而走了许多弯路。当然啦,也幸亏他没有将这句临别赠言当回事,要不然世上就没有《一路上》这本书了,你说是吧?
回厂后他在诗中写道:
学儒临别找我谈,说的尽是肺腑言。他在沿江业绩佳,多亏生化扬风帆。
生化业绩幸有我,不然天地没这宽。今天找我非表功,欲将危机谈一谈。
历古功臣打山,事成被清都一般。宋朝赵家数最好,杯酒收权友情圆。
目标只有一个字,除却外衣只有权。老阮不脱历朝事,早为清除打算盘。
安排缪丽为向明,换你棋子是小阮。庆功表彰大会上,二向名字听不见。
生化若无二向功,有无生化谁能断?大功不上凌烟阁,明眼一看心了然。
国钧向明容易祛,要想清你比较难。江南蠡湖谁统御?先动他们在你前。
努力保护众人利,才是自保一善缘。书记一番心里话,河渠毛骨皆耸然。
曾记晓琴回家前,类似话语说一番。忆及校、院、生产队,处处为权闹翻天。
听说老阮来塑料,也为争权才被搬。而今局势无限好,清除旧戏可重演?
学儒临别所赠言,铭记肺腑做在前。永远保护众战友,同甘共苦心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