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腊月廿八，白雪覆梁，青石脊兽压在檐角上，戴了雪白的帽子，原本端庄威严的面孔被衬出一点调皮。
繁星缀空，夜幕朗澈，宫内的殿宇高挂红烛角灯，火光通明。
四位上公子、御史大夫、戍边将领、远藩亲王等一众朝中重臣贵戚在阶下肃立，向着王座之上的天下至尊陈述当年功过。
卫子歌、卫子湛、卫子安几人所涉军、民庶务极为机密，各自捡了能说的简单陈述，又听丞相叮嘱几句，卫枢点点头，对着一侧的卫孾沉声提点。
“卫孾，你而今及冠，初涉政务难免会应接不暇，若有不懂的，多问问你王兄。军事上有生疏的，也可多向白邑请教。”
卫孾沉首应道：“是，谨遵父王教诲。”
卫枢想了想，又指向卫子安，“你四王弟已入主青州多年，经验丰足，你们两个年岁又相仿，趁此次在京，互相交流切磋。”
卫孾略微停顿，很快回答：“是。”
除夕夜空绽放的焰火照亮了每一户的窗扉，百姓团聚庆贺，君臣宴饮同乐，棉纱内是推杯碰盏的喧嚣与欢笑，倒显得其他宫殿外只剩一片寂静。
宫里甬路的雪清理的很干净，却也有小片小片的雪花从墙檐上吹落，像白色的毛絮，在半空中洋洋洒洒。
宋星摇提着只小角灯，顺着高大的宫墙漫无目的又悠然地闲逛，雪花飘落的轨迹在角灯投出的光线里尤为缓慢清晰，灯内的火烛被她晃得摇出一片模糊的光影，将前方的路和两侧的高墙也照得忽明忽暗。
墙体太高大，挡住了视线，也阻碍了她几乎没有的辨路能力。她边走边看，在脑中背诵每个拐弯她转过的方向。
“左左右左右右……”
记了大概十几处，最后被一块凸起的石砖绊了个趔趄，全忘了。
“呃……”
她抬头茫然地环顾眼前一模一样的高墙，角灯在流动的风中晃了晃，然后宋星摇迎着风笑起来。
算了，管它呢！已经迷了路，就接着往下走吧！
宴席过后，公子找不到人，自然会来寻她的！
想来，王宫能大到哪里去？
摒弃掉考验记忆的负担，宋星摇的脚步快了起来，在几处精致的小花苑内驻足赏了会梅花，又逛了逛曲折的游廊，凭借感觉指引，有一簇温暖的火光陪伴，在静谧的、充满冬日的清寒的夜幕里穿梭闲逛，倒也是一桩美事。
经过一扇半敞的宫门，宋星摇漫不经心地透过门缝向内瞥去一眼，走出几步远，又退回来，抬头看向匾额。
“婵桂宫……”
这座宫室内外沉寂无声，她探头向里望了望，一片漆黑，似乎并无人居住。可这宫门就这样敞着，是有贼？
哦，不可能！
宋星摇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本打算离开，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按住宫门上的铜纽，一只腿迈了进去，口中装模作样地向里面喊道：
“有……人吗？我可以进来吗？”
她叩了叩门环，风打着旋儿扬起一抔雪花吞没了声音，无人应答她的问题。
宋星摇跨过门槛，宫殿内没有任何光亮，手中的角灯只能照透她身前不远的位置。
一路走过，整座宫殿异常安静，却并不荒芜，好似它的主人只是临时出了门一般。小径的雪清扫得干干净净，树枝上的叶片虽已凋零，仍从整齐不乱的枝杈中看出它一直被人精心修剪。
夜色下的宫宇严整而肃穆，却不知为何，在这片冷清的、模糊的黑影中，宋星摇感受到一丝若隐若现的安心，和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好像，她曾居住在这里，记忆已经消亡，但走进这方昔日生活过的空间，那种熟悉感依然从树干、从石桌、从砖缝里喷薄而出，充斥在她的脑海当中。
宋星摇抬手抹过窗棱上的雪，划出几道浅浅的痕迹。
后院的雪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却在假山附近留下一片白皑皑的积雪，从墙上的景窗望过去，山、树、湖，白雪覆顶，错落有致，有一种冷淡高雅的美丽。
婵桂宫很静，她轻轻向后殿走去，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小院子不大，院落布局雅致而简素，角灯趁着雪光，足够看清各处。其他厢房的门窗紧闭，唯独正殿的门并未关严，露出一道掌宽的缝隙，飘出盈盈绕绕的焚香气息。
宋星摇惊讶地看向殿门，深吸口气，眼睛里涌上一丝错愕。
这股味道，是慕岑身上偶尔会散发出的冷香。
“慕岑？”
她轻声喊道，转念又发觉她的想法可笑，慕岑怎会出现在深宫之中呢！
宋星摇将门缝推开些，侧身走进屋中。她举高角灯四下照了一番，屋内流纱幔帐随气流轻轻摆了摆又静静低垂，似乎因很久没有随风飘舞而陷入长久的沉睡，不再曼妙。
她顺手将角灯置在一处案面上，寻着香气飘来的方向慢慢摸索走去。
几点火光在黑暗里尤为明显，勾勒出一道弧线。再走近些，一只精巧的鎏金镂花香龛上方，萦绕着朦胧的烟雾，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宋星摇静静看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向香龛倾去，抬起一只手扇动香雾，气味扑进鼻中，就像冬日的清泉那般，幽凉而沉静。
没错，确实与慕岑身上的气息相同。
想到慕岑，宋星摇的眸中沁出一层水汽，她快速吸了口气，赶走心头涌现的气恼和酸涩，闭上眼睛，沉浸在这缭绕的香气当中。
“何人允许你擅闯此宫？”
身后突然冒出一声质问，声音不算高亢，但被黑夜和安静无限放大，在她耳畔炸响。
一道凉意蹿过后脊，宋星摇倒吸凉气，吓得一声低呼。
“啊……”
她下意识扭头，虚扣在香龛两边的双手不受控地抽搐一下，手心一下子覆到滚烫的香龛上，皮肤刹那间传来火辣辣的烧灼感。
一惊一吓间，宋星摇手忙脚乱地抽回手，衣袖却将香龛拨弄得“笃笃”摆动不定，她再要去扶，身后的人用小臂挡开她，一步跨上前，已徒手按住香龛稳好。
宋星摇这才来得及辨认来人，借着香龛的火光，一张侧脸转向她，在她眼中映出冷峻冰寒的神情，凝视她，目光中带着谴责。
不等宋星摇反应，他不由分说地扯过她的手，翻开手心看去，随即又撇到一旁，负手立好。
“公……”
宋星摇的目光滑过面前之人的衣领，上头绣了两道织银云纹，不是卫子歌，是他。
她改口道：“二公子……见过二公子……”
见他面色依然不豫，宋星摇似有所悟，展开自己两手放在他面前，底气十足地昂起脸，与卫子湛对视。
“二公子可看清楚了，我没有偷拿任何东西！”
卫子湛没有理会，目光不错地盯着宋星摇看，盯得她有点发怵。
许久才冷冷再问，“回答吾的问题，你跑到这做什么？”
“我……我迷路了，绕到此地，见宫门开着，似乎无人居住，便……好奇想进来看看。”
“好奇？宋姑娘，你跟着兄长这么久，连‘非请勿入’四字都不曾学会吗？”
卫子湛逼向前半步，逼得宋星摇后撤半步。
她咬咬牙，反问道：“我见此地凋寂，久无人住，想必也并非二公子居所。既然二公子可‘非请而入’，我有何不可？”
卫子湛冷着脸看了她一会，对着房门那边偏头，徐徐吐出两字，“出去。”
毫无赘述的两个字，专属于二公子的冷漠，所以何需在衣襟上以云纹的数量来区分两人呢？
宋星摇也沉下脸，扭头就向外走，又听身后传来：
“此事未完，出去等着。”
话音还未落地，宋星摇已经拐出内室，只剩下卫子湛无声地注视案上的香龛，橘色的星火映在他的眸底，随他闭上眼，光芒被敛藏为浓稠的黑暗。
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他从屋中退出来，轻轻关严门扉，将安宁和平静再次还给寝殿。
宋星摇倚在一棵树下，抬起头，两人的视线隔着角灯那抹微弱的光相会，模糊的光团两端，一端是毫不遮掩的愠恼，一端，是隐藏在面无波澜下的两难。
不久前对她说的狠话言犹在耳，另一重身份已然切断了与她的牵绊，剩下的这个身份，却又与她隔阂颇深。
卫子湛望着那张半明半暗的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和态度去与她相处。
宋星摇冷着脸，她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只知道面前之人是她一直不喜的二公子，从他构陷卫子歌开始，又借故诛杀吴家满门，一个幼年时敢直面满坑遗骸尸骨的人，他天生冷绝无情。
她低声嗤笑一声，率先打破安静。
“二公子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见我未如你想象的那样逃走，有些失望？”
她不屑地看着他，将角灯放到树下的石桌上，瞟了瞟卫子湛身后的寝殿，“一座废弃的宫殿怎值得二公子动怒呢？”
“但如果我不告而别，二公子正好可以去公子那找找麻烦呢！或者再伪造些莫须有的罪名，比如丢失重要的物品啦、我这个人举止无度啦，给公子扣个治下不严的帽子，嗯——倒也算是个小罪过呢！”
卫子湛的上半身隐在黑暗中，静静听她说完，又沉默片刻，沁出一丝低微的冷笑。
“看来你很了解吾。”
宋星摇下意识想要顶撞，心里却没来由地一紧，令她的话消散在唇边。顿了顿，她深吸口气，回敬道：
“不敢当。”
“不敢当……”
卫子湛露出一抹清寒的笑，眼中却没什么情绪，眼神略一偏射向她。
“吾与你几面之缘而已，却对吾是何种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吾倒是好奇，你身边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妄议吾的是非？”
“没有人同我议论！”
宋星摇脱口道，方才那缕莫名的情绪被卫子湛言辞中的不善冲散，听出他又欲以此嫁祸于卫子歌，她更加笃定自己对他的认知，不禁气急而笑。
“何须他人编排二公子呀！”
她冷眼看着他拂去杌上的浮雪，缓缓坐下，“数面之缘也足够认识一个人了，二公子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二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深有体会。”
卫子湛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滞了一瞬，缓缓转过视线望向宋星摇。
“是吗？”
他挑起一丝笑反问，“那么敢问宋姑娘，你遇见过很多人、很多事，难道你每次的体会都是对的吗？”
宋星摇微微张嘴，他又重重补充一句，“你的判断，从未，出过错吗！”
她怔在原地，想说什么反驳，却讲不出话来。
她怎会未出过错呢？
她犯得简直是一场天大的错！
卫子湛用余光观察着宋星摇的反应，见她躲在树影下不说话，他的心中也浮出一袭酸楚。
“宋姑娘是否因盲目自信而有些……”
他慢慢攒了攒手指，故作寻常道：“先入为主。”
宋星摇低落到谷底，未能听出他语气里那一分不起眼的暗示，只顾得上琢磨狠狠敲在她心尖的几字。
盲目自信。
先入为主。
她承认卫子湛的评价十分精准。
仅凭一颗红痣，她便自以为是的认定卫子歌是自己要找的人，但凡她能够再客观、再谨慎一些，是不是就不会错失与慕岑相认的机会？
她翕翕鼻子，空气中的凉意刺激得嗅觉更为敏感，夹在其间的一缕香气又令她一阵恍惚。
“你用的什么香料？”
卫子湛闻言回过头看她，宋星摇一愣，这才惊觉自己的冒失，可她在卫子湛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不满或冷漠，反而被她捕捉到那一闪即过的惊愕，甚至可以用“慌乱”二字来形容，只是光线太暗，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僵持不下，她没有理由，没有权力，也没有心思过多追问。
“是我无礼了，还……”
“问这个作何？”
两人同时开口，卫子湛的声音稍盖过她，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异样，别过脸，换回冷淡的语气道：
“这不是你该管的。”
“确实。”
宋星摇点点头，想起曾经的教训，告诫自己不该再犯相同的错误。
“只不过是一种熏香罢了。”
她喃喃自语，“随处可见。”
这香陪伴了自己二十载，卫子湛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竟忽略了它对宋星摇可能存在的意义，辨听到随处可见几字，他缓缓松开拳，松了口气，心里又隐隐感到一阵失落。
远处的天空彩光四溢，两人似乎躲在了一层厚壳之内，挡住了除夕夜的热烈，谁都没有说话，一个站在树下，一个坐在灯前，独自思考自己的心事。
树枝被风刮得轻晃，抖下稀稀落落的雪花，沾在宋星摇额上，凉得她一个激灵。
她在后边注视着卫子湛的侧影，想了想，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如果二公子无事，我便告退了。”
她伸手去拿角灯，与他投来的目光相对。
“今夜你擅闯禁宫，吾好似还未发落你。”
卫子湛冷声道：“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宋星摇蹙蹙眉，果然，他果然还是发难了。
她憋回胸口的闷气，在心里冷笑一声，扭过脸不想看他，“好啊，请二公子尽管惩罚就是！”
浓重的黑夜包裹着两人，卫子湛站起身，顺手提起角灯悬在宋星摇的面前。
“除夕夜重，罚你替吾掌灯，直至返回宫宴。”
灯笼轻轻晃动，相隔这么多时日，他终于能借着这光，再见她的脸。
